自去年春巨鹿举事开始,张角便没再能睡过一个安稳觉。哪怕黄巾军势力再大,威名再盛,山东诸州尽在囊中,已然手握半壁江山,也没能令这大名鼎鼎的天公将军感受到哪怕一丝安定。
本质上他与两个弟弟是不同的。在山林中遇到南华老仙之后,他天书在手,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如果有心,定然能成就一番翻天覆地的大事,但他所作的,不过是依靠治病救人的本事聚拢了一批信众,靠收取他们的供奉在巨鹿城里安安稳稳作一个富家翁。
若非邓文相逼,他定然不会扯旗造反。造反只是逼不得已,倘若邓文行事留一线,不打算对他全家赶尽杀绝,他定然是个治下顺民,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而那个狗官,还想要他的命。
命若没了,还谈什么享受。
授他天书的老仙人曾教他代天宣化,普救世人,在刚得天书之时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但归根结底他并非这块材料,好逸恶劳,若想他天天在外奔波教化世人实在是太难,坚持了一段时间便常常偷懒。起初他心中还害怕不遵照仙人指示会遭什么惩戒,但惩戒一直没来他便愈发有恃无恐。至于他的两个兄弟,在起初就怀有野心,将这当成了暗含其他目的的事业经营。
起事之后,追随者云集,然而他每日里只是惶恐忧惧。张角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秦末的故事在幼年还是常听父亲提起。起于草莽而最终得天下的英雄人物不是没有,可这些人物绝对不会如张角这般,胆小怕事,毫无主见。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明白这样的造反根本不会有出路,如果不是被官军抓住五马分尸,就是在某个时刻死在那些徒弟手中,成为他们向朝廷投诚或者更进一步的踏脚石。这种感觉自从张梁行军途中莫名其妙被人砍了脑袋时起便愈发强烈。天公将军这顶大帽子之下,藏着的只是一个胆小如鼠,虚弱苍白,时时刻刻担忧自己姓名的可怜人。他一直呆在巨鹿城中,为自己营造了更大的房子,在房子每个角落都安放上守卫,而后将自己关在房子最深处,房子之外的事务无论大小全部交给了张宝。即便如此,春天刚过完,他还是病倒了。
此病其实是心病,药石无效,连天书也救不了他。然而如此却是解脱,终于,九月,张角病死于巨鹿。
张角之死其实在黄巾军众首领之中影响不大,毕竟打一开始他就从不管事,事无巨细皆决于张宝张梁,张梁虽死,张宝亦提拔了数个首领参与决策,如张曼成,张牛角,而后将力士军交与程远志。然而,他们很明显没注意到张角在成百上千万信众之中的地位,对他的死没有足够的重视。因在这些黄巾信众之中,张角除了是天公将军之外,还是大贤良师。他是信众们的信仰,是一个图腾。
而今,图腾死了。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甲子年早就过完了,天下不仅没有大吉,甚至没有小吉,而大贤良师先死了。他本是上天生而为诸人创太平天下的,起码信众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可太平天下未现——看起来也似乎永不会出现——这创世者就先死掉了,怎么会这样,是我们这些人所作所为触怒了上天……还是自初始这便只是一个谎言?
被骗不可怕,只要一直被蒙在盖子之下就行了,可怕的是某一天……盖子被揭开了。
一切期望,一切谎言,皆受阳光照耀。
大批大批的信徒开始逃亡。他们本聚拢在太平教的旗帜之下,自四面八方而来追随大贤良师。而今大贤良师已死,旗子倒了,旗帜之下的众人便四散而去。自起事以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出现,黄巾军首领们还没想明白,信众已然流失数百万之巨。当此非常之时,朝廷也该有应对之策,此次讨贼,统军主将乃是董卓,此时朝局已然平稳,他便提大军亲征。大军还在途中之时,闻听张角病死,董卓便已意识到黄巾军将陷入分崩离析之境,于是传檄天下各州郡,治境内原从黄巾贼今反正者一概不问。各州郡需将此告示张贴在醒目之处,务使人人知之。并派出大队人马乔装改扮深入为黄巾贼所攻占的州郡之中,暗地散播告示。旬月之间,黄巾贼势力大减,冀州境内已不足百万众,盘踞于巨鹿、常山、清河数郡。
于是董卓命张济领兵出广平,张辽领兵出白马,自领大军出魏郡,三路合击。黄巾贼听闻官军到来,亦分兵三路相迎。
此时玄德在河间、博陵之间,听闻朝廷大军已到,便引军来襄助。
刘焉迁益州牧之后,北平太守公孙瓒加平北将军,节制幽州诸郡兵马,玄德与此人没有交情,此后虽然拜访过几次,彼此也不甚相熟。况且朝廷封玄德的官职是平原相,翊军将军,平原乃是冀州辖地,此时被黄巾军所占,不归公孙瓒管辖。公孙瓒于是派遣心腹为涿郡太守,将玄德迁往冀幽交界之处。玄德周遭有数股黄巾贼军,东有袁绍,北有公孙瓒,处境艰难。而一应粮草器械拨付也不甚及时,好在此前董卓所赠重金还有余数,勉力维持。闻听朝廷大军又至,虽势单力孤,也毅然尽起本部兵马三千余前往会合。
西凉军中除董卓之外,知悉玄德真实身份的不过寥寥几人,张辽虽然是董卓麾下第一猛将,也不知其中内情,见玄德军至,不甚在意,拨付一些粮草器械,并补充了大约两千士卒,命玄德在侧翼戒备幽州方向黄巾军援兵,先锋大军继续发往常山。守常山的是黄巾大将严政,见官军至城下,遣麾下勇将出城迎战,却被张辽三合斩于马下,余部溃散。严政只能严守城池,并遣人往巨鹿求援。
张辽引军围城,猛攻三日,几乎攻破城池,第四日,黄巾军援军到来。黄巾大将张燕领两万黑山军前来救援。张辽所部连日攻城,军力疲惫,与黑山军交战不能胜,只好撤军后退数里。严政则打开城门接黑山军进城,并抢修这几日打坏的城垣。
玄德在后军听说兵败,便留两千兵马继续防备幽州来敌,与关张两兄弟领兵三千来助。张辽得了这支生力军,重新整顿,准备再战。张燕自负黑山军战力,率军出城布阵。两军在城外厮杀,自清晨到晌午,不分胜负,正当此时,战场两侧山谷中各杀出来一支兵马,各自奔向两军本阵。原来两边抱定相同的想法,都暗自埋伏下了一支人马,待到都厮杀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突然杀出来,袭击对方中军。双方虽然都埋伏了兵马,却都未曾提防对方埋伏兵马,此时伏兵一出,顿时都陷入混乱。官军这边领军的便是玄德,冲到中军附近时,远远便看见一员大将骑马立在中军大纛之下,料想此人就是张燕,玄德挥鞭一指,左边云长,右边翼德,纵马杀去。张燕两边卫士纷纷倒地,他正要逃跑之时,被翼德赶上,一矛扎在左肩上,负伤远遁。杀散贼军之后,玄德领兵回救中军,将黄巾军那支伏兵尽数消灭。
黑山军大败,四散溃逃,只有少数回到城中。张辽聚拢众军,休整一夜之后,再次攻城。连攻两日,城破,严政自杀身亡,残部大多投降。
此时清河也已被张济攻破,各路大军齐聚巨鹿,决最后一战。
张宝亦带领黄巾残军与官军对峙,两军在巨鹿城下连战七场,官军场场大胜,黄巾贼场场大败。此时,黄巾余党不过万余人,退入巨鹿城中据城顽抗。官军十余万人随后跟进,将一座巨鹿城包围得水泄不通。消息传入京师,群情振奋,皆以为黄巾之乱绵延经年终得平息,董相国功同再造。然而不过数日之间,战场形势已然逆转。
自乱起以来,张角从未亲临阵前,故根本无人知道他手中天书的可怕。临敌对阵之时,官军虽遇妖术,皆出自其徒子徒孙之手,不过略通皮毛,总还是能找到应对之法,心中便以为所谓天书不过尔尔。而今张角虽死,天书仍在,且在张宝手中。败军退回城中之后,张宝已知凭手中兵马已无力回天,便拼上阳寿折损的代价,在城中筑起一座高坛,坛上插皂旗十一面,白旗六面,于天上无月的午夜在坛上作法祷祝。城外军营中突然出现一金甲巨人,有四臂,持一刀一剑一鞭一锏,身长五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巨人在营中横冲直撞,挥舞手中兵刃,挡者立死。张济引军数千围攻,厮杀一夜,死伤惨重。天明时分,金甲巨人口中高呼董卓名姓,说完便消失不见。此时董卓正在中军帐中,金甲巨人高呼其名之后,他应声扑倒在地,不再动弹。帐中顿时大乱,有人慌忙找来随军医官,查验之下,只见他气若游丝,全身僵硬,却根本找不出病因,更无从施救。
主帅病倒,诸将推举张济暂时主事。正在商议对策之时,有人来报,夜里被金甲巨人所伤而未死者伤口一遇阳光便迅速溃烂,若接触旁人马上便会传染。起初不察之下,已有数千兵士感染,如今各营人心惶惶,心无战意。张济已知无法再战,为避免贼军趁机偷袭,便与众将商议之后下令全军退回广平。
大军返回广平后,董卓之病毫无起色,张济便上奏天子请求班师。天子下诏许可,于是全军护送董卓沿原路返回洛阳,只留下张济继续镇守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