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秋,经过近两年的伐吴之战,十余万赤炎军兵临城下,秣陵守将孙贲与孙皎举城而降,吴侯孙权突患失心疯,纵火焚宫,自刎而亡,江东六郡八十一州随即传檄而定。
而在遥远的中山国,帐外的寒风吹得营内旗帜猎猎作响,悬挂在寨墙望楼上的号角,也呜咽着,声音时高时低,没有了往日的悲壮激昂,却多了几分如泣如诉的哀怨之声。
压抑沉闷的气氛,笼罩在连绵数里的曹军各部营寨之上,双瞳猩红的乌鸦在两军对垒的中线附近起起落落,却并不聒噪。
它们成群地飞扑着,撕扯着,叼啄着薄土之下的累累尸骨。
中军大帐里的气温并不比外面要高多少,火塘里的干柴看起来红亮亮的,燃烧出来的热度却因帐帘高高打起而消散无踪。
曹操的脸庞显得愈发消瘦,颧骨高高凸起,额头上的皱纹随着双眉紧蹙而愈发深刻,他将细作的探报看完之后,神色便一直这般严肃。
自从刘琚率兵东进以来,曹操在与叛军斗智斗勇的同时,从未放松过对东吴局势的关注。
在曹操看来,荆州和东吴若是能两虎相争两败俱伤,自然最好不过,然若是一家独大,皆非曹操所愿。
昔日孙权初掌江东,李术在世家的唆使下与之对抗,孙权也曾写信给曹操,历数李术罪状,言外之意无非意欲曹操袖手旁观,彼时孙权北伐淮南,曹操正在全力对付刘琚,无暇顾及,孙权夺取皖城以南大片土地,已成既定事实,曹操就顺水推舟送了这个人情,还以朝廷之名赠予大量的守城器械,助其抗击荆州,于曹操而言,孙权实力越强,便越能够和刘琚打的难解难分。
然而江南细作一封封噩耗,使得曹操心下凛然,赤炎军若是论兵马并没有超出东吴军,加上深入江东腹地作战,只怕会困难重重,就算顺利的话,估计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然孙权在赤炎军的猛烈攻势下,屡战屡败,眼下已是损兵折将,精锐尽失。
这其中固然有赤炎军计谋的原因,然荆州水军凭借着新式战舰的优势,已在江东战场上获得了全面优势,把东吴军压制的死死的。
“如此,则江东尽归于刘琚之手。”曹操放下密函,起身在帐内踱步,此事对他来说,虽无碍眼下大局,然想到刘琚从今往后据有荆扬二州,实力必将大涨,他便不觉有些烦躁。
秣陵昭阳殿
由于乾阳殿失火,刘琚无奈之下只好暂摄政于昭阳殿,大会旧臣以及东吴降臣,对一众东吴降臣好生安抚,一切如往昔如故,皆暂居原职,总算打消了他们的恐慌与疑虑。
刘琚一身紫袍侯服,负手立于殿外白玉廊上,摸索着廊上玉兽之首,眺望着巍巍宫城,目光时而深沉,倏而激昂,穿檐而过的寒风灌满袍袖,群臣已去,殿外步履一空,身后大殿中的明光已歇,朱门却敞,宛若黑洞洞的大口,欲吞人而噬。
“事情可曾查明?”
沉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亲军统领黄嗣信步而来,目光瞬间一敛,深呼吸,面上神情即显淡然,徐徐回首,朝着殿中出来的贾诩深深一揖:“见过军师!”
“军师非外人,长秋且道来吧!”
贾诩由黑暗中走出,一步步走到廊上,斜望了一眼刘琚,依着白玉栏,俯逐苍茫中的束束桐油镫,躬身立于一侧。
刘琚淡笑道:“巍巍宫城,何等壮观?自高祖起兵诛暴秦,我刘氏执掌乾坤已有四百年,宗庙倾覆于洛阳,社稷复立而颓衰,今世家大族难制,许都倒悬,孤常思之,何以方可中兴汉室?天下黎庶方可安居乐业,惟有以武功取之,然一将功成万骨枯,更勿论皇图霸业,手中终究要沾上斑斑血迹,此宫城又何尝不是?”
“主公圣明,据内卫司密探探查回禀,乾阳殿有纵火痕迹,足见吴侯之死实为他杀。”黄嗣躬身回禀道,
贾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色,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深深的低下头,不敢目视刘琚。
“弑君?”
刘琚吐出一口白气,慢慢转头,看着淡定的贾诩,目中之锋渐作柔软,嘴角微微扬起,道:“此乃萧墙之祸啊!天亡孙氏也!”
“孙贲此僚弑君,天人共怒,主公何故施予重赏?当杖杀此僚,以正民心。”黄嗣忿忿不平道,
贾诩捋着胡须的手一僵,皱眉道:“主公若是如此行事,恐会令降将寒心啊!”
对于主动投降的孙贲等人,贾诩是见过的,并不觉得他们如此做就是背主求荣,不忠不义,眼下孙贲身份敏感,乃孙氏宗亲,黄嗣之言若是传将出去,只会令东吴降将心寒,让那些还举棋不定,处于摇摆之中的东吴将士疑虑担忧,甚至更严重的,会引起降将们的反复。
那样的话,无论是对于扫除孙氏残余势力,还是将来治理江东,皆会产生恶劣的影响,故而贾诩才会专门对刘琚谏言此事。
刘琚对此理自然是心知肚明,他点头说道:“孤深知军师之意,往后务必谨慎行事,孙贲等人尚有献城之功,诸如其余降将,该当如何处置?”
贾诩低头咳嗽两声,思忖片刻后才说道:“主公正值用人之际,奈何对降将防范甚深?彼时不过各为其主耳!”
虽说眼下江东大局已定,然而刘琚对待降将的态度,很可能会引起周泰等人的恐惧不安,会影响到接下来招贤纳士之大计。
毕竟除了江东世家大族与豪强之外,尚有些江淮人士流寓江东,这些人若是对刘琚产生不好的观感,难保不会陆续北渡投奔曹操?
毕竟随着东吴纳入自己治下,人才的重要性更为凸显,仅仅依靠荆州集团是不足以消化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的,更为重要的是制衡之道,尚须江淮士人势力来钳制江东世家大族。
“军师一席良言,孤受教了!”刘琚斟酌着语气说道:“不知眼下孤欲安定江东,意欲何为?”
贾诩看了眼刘琮,捋着山羊须道:“主公何以对周泰颇有成见?若以老夫愚见,主公犹记得枞阳刺杀一事?”
“主公,且不可因周泰乃孙权心腹而轻视之啊!”贾诩见其既然说开了,便索性继续劝道:“昔日齐桓公罹难之时,与管仲有一箭之仇,尚不计前嫌,任用其为相,故有管仲相齐,九合诸侯之美谈,主公志在天下,何故容不下区区周泰也?自当效高祖为雍齿封侯之故事,则江东诸将之心可用。”
刘琚深恨周泰刺杀之举,然冷静下来,明知身为人主,不可意气用事,且贾诩言之有理,当下便颔首说道:“周泰等人,尚可擢升官职,然而收朱氏部曲之事,是不是太过急切了?”
“非也,现在为之,正当其时!”贾诩斩钉截铁的说道:“若平定江东之后,再议此事则晚矣。”
刘琚疑惑的看了眼贾诩:“哦?军师此言何意?”
贾诩正色说道:“今主公率数十万大军,龙骧虎视,以雷霆万钧之势,雄视东南,何人敢轻犯虎威?今东吴诸降将也好,抑或世家大族也罢,正此人心惶惶,各存异心之时,只须主公刚毅果断,拿朱氏开刀,杀鸡儆猴,何人可抗之?倘若待江东平定之后,难保彼等不会暗中连横,暗结鬼胎,以保其利,如此一来收各将部曲之事必功败垂成。”
“军师所言极是。”刘琚一经提点,随即顿悟,笑着对贾诩说道:“若非军师,孤险误大事矣!饶是此时行事,必遭到抗拒,故而快刀斩乱麻方可!”
贾诩很是谦虚的笑了笑,眉目之间甚至看不出一点得意之色,反倒是笑完之后,说道:“主公似乎早就成计在胸。”
见贾诩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刘琚自信道:“诸将请降,无非欲保存实力,为其个人或者家族谋取立身之资,仕进之资而已,故而可不吝职衔,上表请封,或自行任命,使得东吴降将、世家及豪强子弟皆有任用,则人心可定,江东无忧也。”
“眼下东吴易主,江东诸世家大族与豪强皆翘首观望,故而主公欲行此事,也是巧借东风之势,只须权衡轻重,务须逼迫过甚,想来那些世家大族和降将,断然不会堂而皇之拒之。”
此乃乱世世家之弊端,彼等先家后国,以利为先,甚至不惜为此漠视当今天下大乱,苍生黎庶饱受战乱之苦,然而刘琚深知,自己早就和世家大族利益捆绑在了一起,尚且正在为新的世家出现和崛起创造契机,唯一不同之处乃荆州世家与江东世家相比,显得更有扩张性和外向,而江东世家则相对保守和内向。
在世家大族看来,无论何人成为江东之主,皆离不开世家大族的支持,即便强势如刘琚,亦概莫能外。
于世家而言,尤其是张,顾,虞、魏、陆、顾这样以诗书传家的世家来说,对拥兵自重趁乱而起的军事豪强诸如昔日孙策,天然就存在抵触和敌意,经过一番武力镇压与妥协,最后才成立将军幕府,然而刘琚以汉室宗亲之尊,便显得名正言顺。
“吴郡四大世家,其中朱氏以军功起家,今其家主朱治战死沙场,趁其势弱,后发制人,引蛇出洞,则大事可成矣!”
言讫贾诩轻轻捋着胡须,望向刘琚。
无论如何做,皆会引起世家的警惕和反弹,这一点刘琚早有认识,然枪杆子里出政权,只有牢牢掌握兵权,方可不受世家大族左右,重蹈前世东晋司马氏皇权旁落之覆辙。
眼下刘琚心中顾虑眼下行事,是否会引起江东之地动荡?
毕竟相对来言,自己是属于外来户,在江东尚无根基,可正如贾诩所言,若是等完全平定之后,恐怕再进行任何变革,都会遭到那些江东世家大族的一致反对。
其实现在双方还未曾开始合作,刘琚未曾对那些世家大族做过任何承诺,彼等抛弃孙氏而选择自己,无非是屈服于赤炎军所展现出来的强大实力,然一旦在施政过程中动摇到这些世家大族的根基,遭到反抗就是必然之事,那么眼下趁着他们人心不齐,力量不足时就开始施为,方为明智之举。
往后行事,刘琚有意使得江东世家大族领略一下自己的帝王之术,除了江东土地和财富之外,彼等尚可追求更多,唯有如此,方能将内部的矛盾转化为对外扩张的动力。
“以军师之见,就从朱氏开刀?”刘琚虚心问道。
贾诩双眼一眯:“朱氏之部曲在江陵一战尽没,朱氏再无可战之兵,犹如断爪猛虎,朱氏乃江东郡望高门,欺压百姓,兼并良田,数不胜数,主公只须刻意薄待朱氏,迫其谋反,暗中罗织其罪名,待时机成熟,依法惩处,尽灭满门,则敲山震虎,则来日兵权尽归将军府,主公往后自可从容应对。”
黄嗣在身后听罢,倒吸一口凉气,好个毒士贾文和!端的上是歹毒无比,顿觉后背的衣甲湿透了。
“善。”刘琚满意地颔首道,“然光按此计行事,尚显不足。”
贾诩抬起手捂住嘴,咳嗽了两声道:“老夫有三策,若主公取之,则江东可定也。”
刘琚投去意外的眼神,问道:“计将安出?”
贾诩淡定道:“主公所恶之首乃周泰也,擢升其军职,则军心可定,此其一,张子布德高望重,乃东吴文臣之首,今闭门称病,若主公亲往其府邸,劝其出山,则文臣之心足定,此其二,太夫人乃吴侯之母,主公本乃孙氏之婿,亦往去拜见,哭以吴侯灵前,则可收拢江东民心,如此三管齐下,足可定鼎江东。”
刘琚感叹道:“文和,孤之良平也!军师既有此意,孤便前往拜见太夫人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