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赖守义去省上开会，顺便去看了闵安国。一见面，闵安国马上说：“哦，你是不是来看那个谁？就是你那个亲戚，——叫什么来？小高，对，小高！你是不是来看小高的调动问题来了？”“不，不，不！”赖守义连忙摇手，“我是来开会。顺便来看看老首长。我……一点都没有催的意思！”闵安国大度地一摆手，说：“哦，我知道。你不是那号人。几十年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我记着呢。要等机会。你不说不提，我都记着呢。你的事我不会忘。”
从闵书记那里出来，赖守义好后悔！他真没有催的意思，可却给闵书记造成了这么个印象！他心里恨恨的，一会儿气自己这次不该来，一会儿气高举给他惹了这么多麻烦，他参加工作几十年了，还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
他忘了目的地，随着脚乱走，发现前面有一个大书店，忽然想起，应该给两个小外孙买点什么。杜银花调来了，每个星期天，小凡和小笙（即翻翻和升升，杜秀芸嫌原来的名字不好听，查了字典，用同音的‘凡’和‘笙’代替了）都来玩。赖守义没想到孩子给他们带来那么多快乐，一个时期不来，心里还惦得慌。他每次外出开会，杜秀芸都要提醒他给孩子买点什么，他老忘，今天为什么不买点画书呢！
他走进去，见有绘图的《西游记》《三国演义》，想这个孩子们一定喜欢，见人都在买《卡通》，也挑了几本，一并买了。回到家，让杜秀芸打电话叫小凡、小笙来。不多一会儿，两个小家伙吵吵嚷嚷地进来了。古板了一辈子的赖守义忽然萌发童心，顽皮了一下，把画书藏起来让他俩猜。他预想着，这毫无提示的大题目，恐怕够两个小家伙猜的，他们肯定猜不着。他要一点一点提示，让他们一步一步接近目标，走一条弯弯长长的路，最后才达到完美的顶点。那时他才把画书拿出来，并且给他们讲一通人生总要走许多弯路的大道理，鼓励他们从小就养成顽强的性格。
谁知两个小家伙一点弯路都没走，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小人书！”赖守义愣一愣，回头看正在打毛衣的杜秀芸，说：“是不是你告诉了他们？”“你看你这个人！”杜秀芸收了笑，说，“我打电话你在旁边听着，我告诉了你不知道！”赖守义说：“咦——，还怪了。怎么一猜就猜到了？”他很泄气。杜秀芸说：“那有啥不好理解的，娃娃们天天吵着叫你给买小人书，你不往心里去，他们可吃到心里了，他们不是猜，实际是在表达一种愿望。”
这解释得很合理，赖守义心里服了，但因失了乐趣，有点遗憾，不能对孩子失信，只得把画书交给他们，一个晚上都无情无绪，惹得杜秀芸笑个不住。
小凡、小笙有了小人书，把什么都忘了，吃晚饭都叫不到饭桌上，杜银花叫了几次，他们不动。好不容易叫来，还一只手吃饭，一只手翻小人书。高举见了生气，一把夺过去，见是《三国演义》，想起阿斗来。听冯希森讲，阿斗是皇上，有福，别人似乎又不以为然，到底是怎么个人呢？翻半天，没翻出来。见有孙悟空、猪八戒的《西游记》，竟喜欢起来，就坐着翻看。他平日不看书，拿起书就打瞌睡，偏这小人书竟爱看，翻完一本，再翻一本。小凡吃完也要看，两人竟抢上了。高举拿出做爸爸的权威，变了脸让小凡去做作业，他全抱了去看。杜银花见了，说：“你跟娃娃一样了！娃娃看的书，你看不够了，还跟娃娃抢！”
高举不好意思，改拆道：“这也是学习。这里面也有知识呢。”“咦——，”杜银花撇嘴，“还知识呢！你要知道学知识，早些年好好念书，早都成作家了！”高举受了奚落，只好放下。
过些天，两个孩子去赖守义那里，赖守义问：“《西游记》你们都看了吗，喜不喜欢孙悟空？”小凡说他喜欢，小笙想了想，说：“我也喜欢，可我爸说我傻，说应该学习猪八戒。”赖守义敛了笑，皱着眉问：“为什么？”小笙说：“我爸说，孙悟空是个傻大头！他本事最大，干的活最多，吃的苦最多，可唐僧还是不喜欢他，动不动就念紧箍咒，他却还是傻乎乎地跟着唐僧，太没头脑了。猪八戒本事没有孙悟空大，可猪八戒会看眼色，他干的活少，唐僧还喜欢。这才是能人！我爸说，现在的社会，就得学猪八戒，谁学孙悟空就太傻了。”
“啪！”赖守义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放屁！”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杜秀芸要劝，也觉有些话不易当着孩子的面说，忙让两个孩子回去，她才把老头子劝住。过了些日子，才又把两个孩子叫来，做了正面教育。
临行切嘱
又过了半年多时间，省上调令下来了，高举和杜银花一起调。高举任省委办公厅信访处处长，杜银花调省档案局。
临行前，赖守义叫他们去，取出一件滩羊皮坎肩、一条水獭皮大衣领子、一条滩羊皮围领并一小瓶獾油，交代道：“这件滩羊皮坎肩是给你伯母的。这是宁夏特产，挺有名的。”杜秀芸插嘴说：“你们见了闵书记叫闵伯伯，见了闵书记老伴儿叫秦伯母，身边还有个女儿，叫闵敏，你们叫大姐就行了。要有礼貌，嘴软和着点！”
赖守义继续嘱道：“水獭皮领子是给你闵伯伯的。这还是我五十年代买的，一直没舍得用。滩羊皮围领，是给闵敏的。你们去了给说清楚，这些都是用我的工资买的，钱是干净的，叫他们放心！东西，不值什么，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我赖守义一辈子没给人送过礼，这次也不是送礼，要说送礼，就拿不出手了！我这是一个马上要退休的老头子给他的老首长的一点心意！我没有任何企图，也没有任何目的，我什么都不要求，我马上要退的人了，还要求什么？就是单单纯纯的一位老下级对老首长的一点心意。将来谁知道也就这么回事儿！这一点一定要说清楚。我，清白了一辈子；闵书记，我也知道，也是清白了一辈子！我不想晚年再给他抹黑。这个话，要给闵书记说到。”杜银花拿着小瓶儿问：“这獾油呢？”杜秀芸说：“獾油是给你伯母的。你们给说，这是真正的野生獾油。要是有个烫伤呀什么的，抹上可管用了。”
交代完事儿，又扎扎实实地嘱咐了一通做人的道理。嘱完，高举先走，杜秀芸把杜银花单独留下，说：“银花，你们现在要离开姑姑了，有些话我不得不也给你透点风儿。对高举，你，还要抓紧一点，你不抓紧些，他的花花肠子就出来了。你也是明白人，我不多说。但有一点你一定要给他灌输：就是他的这一切，都是你姑夫给他的！别看老头子就要退了，就是将来真退下来，也不是就没一点能量了。能把他推上去，就能把他拉下来。你叫他小心点！这个话我们当老人的不能说。你还要经常敲打敲打，叫他不要对你有二心。”
杜银花回到家里，高举还瞪着那堆东西发呆，见她回来，哼道：“老头子活迂了，拿这破玩意儿送人，还唠唠叨叨半天，烦死人了！几十年也白活了，也不知道那个领导咋当着来！”杜银花不答应了，拧着脖子道：“你好点儿，要不是姑夫，你能到省上去！你能当上那个处长！你也太不知道老人的好歹了！”
高举见他们单独留下杜银花，知道有背他的话，心里早就不舒服，听她如此说，瞪一眼，抓起皮坎肩狠命一摔，说：“我还不稀罕！”
出了事
高举因祸得福，调省上当官了。然而，不到省城，不知道官小，当了处长，却觉得官小了，人也小了。县上、地区的科长、处长，都王爷侯爷似的，这里却没人把你当回事。他检查原因，很有些憎恶自己的土嗓子，也憎恶自己洗都洗不掉的一身乡气。故乡“曹家凹”三个字，他羞于在人前提起；家里来了信，要赶紧把信塞兜里，没人时才拿出来看。他真想能将这段羞愧的历史抹去，可惜又不能。于是他学官话，换服装，烟卷儿要夹在手指根，走路要迈八字步，皮包要没带儿的，皮鞋要有尖儿的，连头发也烫出了卷儿，以致很喜欢他勤谨的秦伯母也忍不住说：“小高，你不要弄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你闵伯伯可不喜欢这个。你还是多在工作上下些工夫。你这个样子，可不要让你闵伯伯碰见。”
高举便红了脸，下次再来，果然本色些了，但在单位上，仍然要装得洋，觉得只有这样，才和省城的人一个样。他也曾发过狠，想干出个大成绩，可惜又没有相应的毅力，今天这儿钻一头，明天那儿转一转，看着别人的工作都好，都受人敬，唯独他妈的信访，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越转越看越没信心，只好在酒场上称英雄，扯破嗓子卡拉OK，或者垒方城，夜总会等。信访工作伸缩性大，要认真干，有干不完的事；要偷懒，也没人能知道。他刚去时还勤谨过一段日子，后来便油起来。给工作人员一交代，他几天都找不到人影儿。省委是大机关，人们的眼睛都盯着首长，谁也不把信访处处长放在心上。没事儿倒也罢了，就怕万一有事。
平安了一段时间，终于碰上了事。
事是突然发生的。事先没有任何迹象，省委门前突然开来几辆大卡车，车上站满了人，一到门口，都跳下来往里冲，口口声声要见书记。
书记是人见的，但不是人人都可见的。这种时候，信访处的人该上阵了，可偏偏找不到处长，还问谁谁不知道。信访处归办公厅管，办公厅主任面子上不好看了。事儿平息后，别的人又忙去了，办公厅汤主任却来查问，大家见有了责任，都想撇清自己，平常不说的话，这阵儿不得不说了，嘟嘟嘟一通，似乎高举平日上班根本见不着人，一星期最多来两三次，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而且，生活上似乎也……怎么说呢？年纪一大把的人了，一张大黑脸，尽是臊疙瘩，还成天抹得香喷喷的，兜里装个小镜子，没人时就在办公室里照。问了几个人，大家众口一词，主任不能不信。他汇报给了分管领导常灏。常灏是新提拔的常委，正义还多于老道，一听就火了，立即发话：这样的人不能留在省委，调出去。
省委大院里的人，没有平着头出去的
常委的话像尚方宝剑，主任擎了去找组织部，组织部的人自然照办。但组织部的人记性好，说这个人是闵副书记让调进来的，调出去得征求一下闵副书记的意见，当然不能说他表现不好，只说想调动一下他的工作。闵书记说：“好啊，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干部嘛，就是来回调动的。你们打算安排到哪儿？”
“调动”和“安排”，一般人听着好像差不多，但组织部的人能听出不同来。说我们还没有考虑好，想先听听闵书记的意见。闵书记沉吟一阵，说：“还是你们安排吧。我也不知道哪个单位有空缺。你们了解去，哪个单位有空缺就安排到哪个单位。省委大院里的人，没有平着头出去的。小高现在是处级，往出走，给提上个副厅，也让人家心里平衡一些。好不好？这些都是惯例了，我也不多说，你们安排去吧。”
不是闵安国护短，故意要把方说成圆。说实在话，高举的好坏，闵安国真说不清，平日有多少大事缠着他，哪里顾得上去打听一个小处长的好坏。但他似乎记得，那天在走廊的墙上看到过机关党委办的“优秀共产党员光荣榜”，有杜银花的照片，心里高兴，想这小两口不错。另外，夫人也说过小高“很勤快”，别的，就不知道了。但他有一种责任感，觉得应该把小高安排好，他虽未明确给赖守义许过什么愿，但既然老部下托过他，就得对得起人家。
这么想着，他打电话叫来了高举，问了一阵最近工作怎么样后，说：“小高啊，你也知道，我和老赖不是一般关系。老赖把你托付给我了，我就得负责到底。你的工作怎么样，说实在话，我不清楚！我顾不上了解你的情况。但是，我相信老赖。也相信你不会给我和老赖丢脸。对不对？我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第一，问一下你以往的工作情况，没出过什么事故吧？”
“没有，没有。”高举连忙摇头，肯定地说，气有些粗。闵书记说：“那就好。我相信你。第二，我要告诉你，——哦，我要问你一句话，好长时间了，话到嘴边就忘了！现在想起来就赶紧问，免得一会儿又忘了。你的文化程度！我几次想问，都忘了。你是什么程度？好像没有上过大学？”
高举的脸一下烧起来，说：“没。”闵书记说：“哦，没关系！没上过大学的人多了。我也没上过大学，连小学都没上，字是在延安识的。但现在用干部强调起文化程度来了，你要把这一课补上。——再说吧。我刚才说到哪里了？”高举说：“你说第二，想告诉我一件事。”闵安国说：“哦，对。就是今后，你要更加努力工作！咱们关起门来说话，不唱高调，不说对得起对不起党和人民的话，最起码，要对得起这份儿工资。要对得起组织对你的培养。要对得起老赖。我就不用说了，对不对得起我没有关系。不要说工作要比人人都好，起码不要比别人差！你明白我今天特别叫你来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高举说。其实他不很明白。他听得稀里糊涂，觉着好像有点什么，老头子组织原则性特强，又没有明确说。要是在地区，或是县上，他就可以问了，但对这位倔书记，他不敢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