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门口的狗
粮机厂破产的消息是过了好长时间才传到迎水地区的,赖守义听到后心里很不安,想去看看究竟。他心脏不好,杜秀芸不让来,他硬要来,杜秀芸不放心,只好陪他一起来。打听到粮机厂的地址后,悄悄地走去看。工厂阒无人声,生了锈的大铁门锁着,门卫也找不到,只一条瘦得脱了形的狗爬卧在厂门口。从门缝往里张,院子里死一般静,没一点活气,没一个活物,连一只麻雀都没有。赖守义心里很不是味儿,要在农村,没人的院子里至少会有几只麻雀觅食蹦跳,能见出荒凉,却不会有这种不祥的死气。门口一位带黑袖套的钉鞋老人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没人,看啥!”
赖守义回身,见那只瘦黑狗在身后巴巴地看着他俩。他伸手在狗头上轻轻拍了拍,狗睁着两只巴望的眼睛摇了摇尾巴。他们打听工厂的事,原来老人就是厂里的工人,工厂破产了,他无处去,以此为生。赖守义鞋不破,想和老人拉拉话,便在他摊前的小凳上坐了,把鞋脱下让钉个掌,一边跟他聊。
老人不知道面前的是什么人,有人和他说话,便唠叨起来,说:“我们的厂子,表面上是范怀桓毁了的,实际上是上面的高厅长给害死的。为啥?范怀桓他本事再大,也逃不过我们工人的眼睛,我们上千人都盯着他呢!他想捣鬼就能捣得了?捣不了!他的问题,我们早就看出来了,现在已经退了的老牛厅长也知道。哎,那可是个好领导,可惜命不好,让高厅长给挤下去了。老牛厅长早都要撤范怀桓呢,高厅长一上来,不但不撤了,还成了上面的红人,成了先进!贼成了先进,你就想去吧!我们给上面反映,没人听我们的。高厅长把我们的代表骂出来了,说‘诬告是要反坐的!’你听听,他说我们‘诬告’!好,有那么一把大红伞保着,工人能干啥?工人们没权啊!造孽啊,上千人的饭碗,眼睁睁硬让他们给砸了!造孽啊……”
赖守义不吭气,心里乱七八糟的,看着点点的微雪飘飘荡荡地落在鞋底上,落在老人的手上,衣袖上,帽子上,看着它化成针尖大小的水珠,渗进衣服里。老人敲几下鞋底,继续说:“其实,反腐败你说难吗,也难,光靠纪委的那几个人去查,我看到啥时候都查不完,也查不彻底。要让工人们揭,让大家查,让各单位的职工都参与,一个腐败分子都逃不了!哪个领导多吃多占,哪个领导腐败,工人们清清楚楚,要让工人们揭,他们跑得了?跑不了!一个都跑不了!不要说跑不了,只要把权给工人们,他们想腐败都腐败不了!”
赖守义不说话,穿上鞋问多少钱,老人说三块,他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给他,老人要找,他摇摇手说:“不用找了!”站起要走,杜秀芸拉他一把,指指厂门口爬卧的狗说:“老赖你看,那只狗一直流眼泪呢!——我还没见过狗流眼泪的!”
赖守义看时,那狗下巴搭在前腿上,两只眼睛茫然地半睁着,眼下的泪槽里果然湿漉漉的。老人叹了一声,说:“这是我们厂里的狗。厂子垮了,它也没地方去了,就一直在这门口守着!哎——,可怜!在这门上守了几年了,也哭了几年了!狗和人一样,也流眼泪呢,咋不流!伤心了,还能不流!”
杜秀芸脸皱了,眼圈儿也红了,咬着嘴唇,拉了老赖就走。走过一个拐角,见一个小饭馆门口有卖三角饼的,两人同时站住了。杜秀芸说:“给那只狗买两个饼子吧?太可怜了!”赖守义点了点头。杜秀芸问了价,买了两个饼子,要走,赖守义让等等,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抽了几张十元的给杜秀芸,说:“给那个老汉,让他给那只狗买吃的去吧。”杜秀芸拿了过去,将一个饼子一小块一小块地掐着喂狗,酸着鼻子看它吃完,将另一个饼子塞给钉鞋的老人,说:“这个下午给它吧。”又将那几张钱给老人,“这几个钱你拿着,隔几天给狗买点吃的,不要叫饿死了。”老人为难地说“这——”,杜秀芸摇一下手,把钱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赖守义倒下了
赖、杜两人默默地离开那里,都不说话,心里却异常沉重,寂静的工厂像一个巨大的死魂灵压着他们,使人无法轻松。赖守义身子已经佝偻了,此时佝偻得更厉害。
过了好久,赖守义才痛苦地说:“我这一辈子干的最大的错事就是把这个杂种给提起来了!我一辈子的辛苦、一辈子的功劳、一辈子的安慰,都叫他卖了!”杜秀芸叹道:“你也别太自责了,谁能看透一个人的一辈子!”赖守义摇头,说:“我要早知道他是这么个货,当初还真不如舍了这条胳膊!”杜秀芸说:“你别这么想。你也只把他提了个科长,以后的事,都不是你干的,咋能都怪你。”
赖守义不说话,好一阵,才慢慢说:“我想把咱们家里的钱,拿出两万块来捐给粮机厂的工人,多少消一消咱们的罪孽……”
好一阵,杜秀芸才慢慢说:“你要捐就捐吧……不过,厂里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找到个头儿?捐到哪里去呢?”赖守义点头,说:“我想把他拉下来。否则,我死了都不得安心。他在位子上,谁知道还会干出什么事?”杜秀芸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拉就拉吧,反正银花已经和他分居这么久了。——问题是,我们现在还拉得倒他吗?”
赖守义把佝偻的腰挺了挺,说:“拉下拉不下都要拉!咱们明天去找闵书记,叫他找找老关系。”杜秀芸说:“银花说,高举得罪了闵书记,现在闵书记连她都不理了。”赖守义说:“咱们去给好好说说,解释解释。”
第二天,他们提着从迎水带来的蜂蜜和蜂王浆去看望闵安国,到那里,正碰上闵安国和秦玉婷出来散步。赖守义高兴地叫:“闵书记。”闵安国和秦玉婷两人都转过脸来,看了看,仿佛不认识,仍往前走。赖守义小跑几步,到闵安国跟前,又笑着叫:“闵书记。”闵安国却连脸都不转了。赖守义一愣,又小跑几步,挡在闵安国面前,说:“闵书记,我是赖守义啊!”闵安国和秦玉婷看都不看他,从他旁边绕过去,继续往前走。赖守义明白了,这是不愿见他啊,他呆了半晌,身子忽然打起晃来,杜秀芸一见,惊叫了一声:“老赖!”
赖守义就这么永远倒下了……
杜秀芸不甘心,决心出这口恶气,给老伴报仇。她把这些年高举的种种恶心事写成材料,抄了两份,一份寄给省组织部,一份寄给闵安国。可组织部的人看了,只摇了摇头,说:“老婆子糊涂了,她这全是听来的东西,有什么价值。要是赖守义本人写的,说不定还有点用。”闵安国也收到材料了,冷笑一声说:“这老两口咋这样,以前我还把他们当好人!当初是你们求着我把你们的侄女婿调到省上来,现在离婚了,不是他们的侄女婿了,就想把人家扳倒!高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们这种做法也太……”说着,把信撕碎扔废纸篓子里,还说:“以后要是他们的信,拆都不要拆。我嫌他们恶心!”
胡人之后
几年后,高举任了省政协副主席。
说起来,这个副主席当得挺富戏剧性。本来,他还有两年就到了退休年龄,但省委宣传部耿峰副部长看上了新闻出版局局长的位子,若等两年,两年后是个什么情形谁说得上?正在这时,传来消息,说高举的出生年月有问题,现在更正了,实际年龄比现在小一岁。耿峰一听慌了,这要等,不是两年,而是三年,三年省委班子都换届了。于是,便有了下面的谈话。
那是高举到宣传部汇报工作,耿部长显得比平时热情多了,又是让座,又是亲自倒茶,还关了门悄悄说:“高局长,我听到一个信息,对你非常有利。省上领导有意让你当政协副主席,但需要过度一下,得先调政协当一段时间常委,然后再进副主席就顺理成章了,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高举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却在心里想,正厅级干部如果再升不上去,下一步就是去政协当常委,然后退休,这位是让我给他腾位子,还是真有其事?高举虽时常感激天上丢的好运气,但对自己的能力却缺少自信,犹豫了一下,说:“能当政协副主席当然好,但全省正厅级有不少人呢,能轮到我?”
耿峰没有立即回答,稍停了停才带点神秘意味地说:“当然,你要现在就这样稳坐钓鱼台,就很难说了。可要是想点办法,那个副主席的位子可能就是你的。”高举仍然心存警惕,说:“想什么办法?”耿峰见他无热情,站起来了,说:“哎,算了,说了也白说。”这一来,高举反而心里痒痒起来,说:“你看你,话说半截又不说了。”
耿峰见他有了意,说:“你想知道?”高举说:“听听总可以吧?”耿峰重又坐回到沙发上,半靠过去,低声说:“你知道政协副主席有一个位子为什么空了这么长时间吗?我可知道,是咱们省上省级干部的民族成分配置没达到中央的要求,少一个少数民族省级领导,在正厅级干部里排查多次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所以一直空到现在。”这个高举也知道,随泄了气,说:“这我知道,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少数民族。”
耿峰神秘了,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想点办法?”高举哧一声,说:“这也是能想办法的事!”耿峰不为所动,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你的年龄是怎么回事?”高举以为他要对自己改年龄的事发难,说:“两回事!我的年龄是当初搞错了,现在纠正过来的!”耿峰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人猜都猜不透,轻轻说:“那民族就没有搞错的?你可能也知道吧,东北落实民族政策,满族一下增加了几百万!”
这话高举隐约听到过,他不吭气儿了,半晌才说:“那省上领导能相信吗?”耿峰一听有门,忙说:“省上领导找不到这么一个人,都急得上火了,怎么能不相信!这不都是为了……”“应付”两个字他没说出来,留在了舌根处,“为了达到中央的要求嘛!”高举摇头,说:“这不是可以胡来的。”
然而,回到局里,高举却心急火燎地找来出版社的庄副社长,说:“你是学历史的,我请教一个问题,历史上说的西北的‘胡人’是不是少数民族?是什么民族?”庄副社长愣了一下,说:“胡人……不是指哪一个具体的民族,它是中国对北方、西方(西域)外国人的泛称。唐朝时期,多指西域波斯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中亚人。现在他们建立了伊朗、印度、哈萨克、伊拉克等国。”
高举说:“那他们是回族?还是维族?还是哈萨克?”庄副社长摇头,说:“这个不好说,得看具体情况。——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高举摇头,目光回避了一下,说:“随便问问,随便问问。——那就是说,胡人肯定是少数民族,但是哪个少数民族还需要看具体情况?”庄副社长慢慢点了下头,说:“可以这么说。”
高举为什么突然对“胡人”有了兴趣?原来他想到了小时候,村里人骂他是嫖客×的,嫖客就是指那个姓吕的“老瘸驴”,“老瘸驴”还有个绰号叫“老骚胡”(当地人把公山羊叫骚胡),“老骚胡”不就是“胡人”吗!既然“胡人”是少数民族,那他的根就是少数民族。当然,这个话不能这么说,得说他父亲是“胡人”。
高举激动起来,立即打电话给他二弟,让到曹家凹去开个证明,说明他祖上是少数民族。他二弟奇怪了,反问:“我们人老祖辈都是汉人,怎么突然成少数民族了?这不胡闹嘛!”高举训斥道:“你懂个屁!我叫你办你就办!哪那么多废话!少数民族学生考试都加分呢!”这是实惠,他二弟不说话了,只是担心,说:“那人家能信呢?”高举说:“曹家凹的人都姓曹,就咱们一家姓高,不是少数民族是啥!”那头高兴起来,声音都欢喜了,说:“哎,这真个!——那你说胡人是什么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