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写自己的老妈更费事、更害臊、更愚蠢也更无聊的事了。写好了是给自家人脸上贴金,俗不可耐;写得不好则免不了不肖子孙之嫌,还会遭别人嘲笑。——井上厦
我酷爱文学,但从不与人争辩。在我心中,文学是永恒的精神殿堂,就像耶路撒冷的美丽,是你一生魂牵梦绕朝圣的避难所,却没必要满世界宣扬:“嗨,我听说世界若有十分美,九分在耶路撒冷,不管怎样,我都要去耶路撒冷瞧瞧。”——这多少显得有些傻里傻气。
据说陈忠实老先生很少与人争辩,满脸坑坑洼洼的皱纹勾勒出的沧桑让他寡言少语,遇到对的人他则高谈阔论、侃侃而谈,遇到皮毛之人便无话可说,甚至摆摆手说,出去,我对文学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我对文学的态度亦是如此。
我的母亲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但,她是我为数不多与我谈论文学的人。有一次我手捧着一本《心是孤独的猎手》前去质问她,这是我最钟爱的小说之一,我的母亲却在扉页记了一个电话号码,生意上的朋友,我感觉十分突兀,甚至冒犯了我。
“你这怎么回事啊,这本书不仅被你记了一个电话号码,搬家的时候还被踩了几脚,太过分了!”
“不小心踩的,实在找不到纸了就顺便抄起了你的一本书。再说,这本书你不是早看过了么?”转过头来说:“你少买点书吧,什么时候是个够?”
我反唇相讥:“你少挣点钱吧,什么时候是个够?”
“你赶紧去找个女朋友吧,这样会不会好一些?你一个年轻人居然喜欢看戏,我怀疑你是真的病了。”她满脸忧愁地说。
“专制!迂腐!可笑!无聊!您一把年纪了还看言情剧呢,我也没说什么呀。”我气急败坏地说。
“我那是打发时间。”
“我那也是消愁破闷。”
末了,我说道:“您怎么老是喜欢操控别人的人生呢?就像操控提线木偶一样操控我,太操蛋了。”
末了,她说道:“我只不过是关心你罢了。你还是找个女朋友吧,一个人在世上总归是孤单无趣的……”
……
有时她不忙了就和蔼可亲地和我聊了起来,她轻蔑又不无得意地说道:“你看的那点东西实在是乏善可陈,我看贾平凹的《二月杏》的时候还没你姐呢!
“哦,那是早期的作品了,我只看过《废都》、《秦腔》罢了,也谈不上什么研究。”我既服气又平静的说。
“我看文学也没什么搞头,迟早你会饿死街头,不过你还是有才华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是啊,世界上的故事不都让那帮文豪写尽了,好像确实没啥好写的了。”
“《红楼梦》不也是流水账么,全都是些‘好了,好了’的,我看你也能写。”母亲骄傲地说。
没想到一部旷世奇作让我妈用“好了”两个字便总结出了精髓,我有些诧异,又佩服的五体投地,那些一生都穷经皓首的红学家看到我母亲的哲言岂不是要自惭形秽么。(拍拍马屁,万一我妈看我的小说呢。)
“我看您就是薛宝钗吧!”
“你少污蔑我!我才不是什么薛宝钗呢,我喜欢林黛玉呀,林妹妹死的时候我还偷偷抹过眼泪呢!”
“我不信,就当真的听了。我喜欢史湘云。”
“这我倒相信,这个憨劲儿倒是有的一比。”
……
“那么,我问你,你找对象找什么样的?”母亲细细思索了一番试探着问。
“古人云,娶妻当娶贤,当然是贤惠善良为第一要务。当然前提是,你也不能太穷,毕竟贫贱夫妻百事哀。”
“好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我还以为你看书看傻了呢。”她紧接着说道:“要不你给我打工吧,你去工地上搬砖,就你这小身板,我也不嫌弃,你当小工一天的工钱我按照大工的钱给你结,还不耽误你搞文学创作,怎么样?”
“想法挺好的,就怕第二天我累得下不了炕。”
……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摆弄起了花花草草,大概是老了,懂得修心养性了。她摆弄完瘫在沙发上说:“轰轰烈烈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羡慕平平淡淡才是真。”
“现在才明白啊。”
“唱戏的都是疯子,看戏的都是傻子,等到散场的时候,感动也好,悲伤也罢,忘了个干净,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亲人才是真的。”
“您可拉倒吧,又来我这索取安慰。等您缓过劲儿来了,哪天东山再起了,又该换一套说法了,该说什么人活着就要轰轰烈烈,闯荡一番之类的豪言壮语了。”
“老了,豪不动了。”她又扒开自己的头发,说道:“你看我的白发……”我转过头去,不忍理会。
她总是有一些朴素而又费解的话,常常念叨的有那么几句:
年好过,节好过,日子不好过。
你和你姐一个德行,都是独槽牛。
……
我大惑不解地问:“什么是独槽牛?”
“独槽牛你都不懂么,别人家的牛都是成群结队一起吃草,我家的牛是又倔又犟,一头牛独占一个槽子吃草。”
“哦,这样啊,这不挺潇洒么,各吃各的,毫无瓜葛。”
“什么呀,这叫孤僻,只图自己快活,不管别人死活。你们这代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
我来苏州后,果断地将她拉黑了,发誓永不相见,后来觉得实在是过分,操蛋的很。
您还好么?
好好好,一切都好。她对着镜头半哭半笑地说着,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地加以掩饰道,她也是第一次做母亲啊,何必呢。
那么你呢,照顾好自己,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缺钱了说一声哈,只要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
我匆匆挂了电话……关掉了刺眼的灯,在黑暗中半哭半笑起来,我想起了她年轻时的芳华,她都老成这样了,还添了爱哭的毛病,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于是我想起一段话来:
其实世上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像故事中的小织女,她们都曾住在星河之畔,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把洁白的羽衣拍了又拍,无声无息的关上箱子,藏好钥匙。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