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的车可能是坏掉了,但拜访客户的行程又不得耽搁,实在无计可施,我让他开了我家的车。
这辆白色VV5是凌子的专属座驾,两年以来我都没有单独开出来过一次,今天竟然私车公用了。
车子第二排空着,我坐在第三排,脑袋顶在顶棚上,不得不两次调整坐姿,坐得低点再低点。侧窗给我留的位置也不多,到了后排收得窄窄的,从我这个角度看只有一条缝。
“这车就这点不好!”
我嘟囔着,希望能获得更好的视野看看窗外,因为我已发现,车拐向东以后,路边的风景越来越美了。第二排的车窗开始是开着的,拐弯儿没多久司机将其关闭。随着车窗缓缓升起,车内逐渐变暗,到最后几乎完全摸黑,从四五点钟变成七八点钟。我也找到了问题的根源,车窗太小,贴膜颜色太深。
过了一会儿,我从前挡风玻璃往外看,或许是因为视角改变的原因,车内又突然放亮。汽车行驶在一条不宽的水泥路上,路两边是望不尽的魅力田野,大片绿油油的叶子顶着一些小白花,绽放的姹紫嫣红恰到好处点缀其间。
“幽州的农村就是不一样,要是全国的农村都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中国就发达了。”我叹道。
汽车进了一个开阔的大院,院里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精致程度不亚于任何一座江南园林,独独缺少了水。客户派人在院门处接应,我们下车步行,不知转了多少道弯,才进入客户的会客大厅。会客厅为木石结构单层建筑,南北长约100米,东西宽约60米,全部是落地玻璃窗。厅内绿植、流水目不暇接,与窗外景致浑然一体,令人陶醉其中、心旷神怡。
客户把我们领到沙发区,彬彬有礼地说:“请你们在这里稍候,如果觉得累,可以躺着。”
几张皮艺沙发围着一个大茶几,茶几旁的空地上铺着舒适的被褥。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我已记不清,谈完事要走的时候我却露了尴尬。我发现自己没穿裤子,内裤也褪至膝盖处,而且同来的人并不等我,直接奔北边的门而去。
我提内裤、穿裤子、系皮带、穿鞋子,匆忙跑出大厅再去追,其他人已不见踪迹。我靠印象循着大致方位往大院门口跑,远远看见一辆黑色轿车绝尘而去,客户正在车后招手告别。完了,我被甩下了。
因为来的时候坐的车,我不认识出去的路,所以迷迷瞪瞪走了半天也绕不出去。我的目标很明确,找条大路乘公交车或出租车去火车站,然后坐火车回唐州。走了很长的路,我终于遇见一个当地老人,遂请求他帮我走出去。
老人把我带到一个平房社区,让我进了一间小屋。小屋是砖砌的,约两三平方米,高不足一米半,进去连腰都挺不直。里面什么都没有,墙壁和地面上积了很多灰尘,唯一能入眼的家当是几块破砖头。这样的屋连我们老家看瓜的窝棚都不如,幽州寸土寸金,必是强于地下室百倍的居所。
透过小屋的南窗,可以看见两米之外,一模一样的一间小屋。那间屋里面亮着灯,弯腰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的影子,好像正在检查什么东西。从灯光照射出来的模糊效果看,小屋布置的还算温馨,应该倾注了不少宿主的心血。据我了解的幽漂群体,能有这么一个独立的居所已经混得很不错,顶天立地、左右无邻,不是合租能比的。只是就现在的眼光看,住在这里还是太清苦了些。
我转身出来,碰见一个推了小吃摊的阿姨,她告诉我那个老头一个人过,西边那套四合院就是他家。这个人性情古怪,抠门成精,谁租他的房子谁倒霉。阿姨警示我千万不要贪图便宜租他的房子,否则水电煤气过路刮油,以后有我好受的。
我为了感谢阿姨的忠告,跟她出了一次摊,卖货的过程很长。晚上回来就在小屋边烤肉,现成的小吃摊烧烤架,用的都是白天卖剩下的食材。老人又出现了,不顾我们的白眼,舔着脸加入了烧烤团。烤肉的滋味美妙无穷,要不是这个不开眼的老人,我相信这是一顿最惬意的晚餐。
慈善影展进入尾声,我坐在靠后的位置,身边坐着东北办事处的同事老段。我俩都是接到客户的邀请前来,在座的其他人都很眼生,想必是客户邀请的各行各业人士。出入口设在舞台左右,因此结束后我们并肩往前走,临出门发现很多人坐在座位上没动,尤其是前几排。
我扫了一眼,僵住了。前三排差不多都是我们公司的同事,第一排右侧坐着章爱国和李涛,此时他们也看见了我们。章爱国站起身与离席的宾客握手告别,从口吻中判断,他是此次影展的操办人。这就很尴尬了,我们公司办的影展,机关部门和主要客户都在受邀之列,我和老段却是为客户充当人数的。
驻外机构是爹不亲娘不爱的养子,升职没有你,评优没有你,推荐研究生没有你,素来被称为发放之地。在公司总部值班24小时,可以光明正大的休息三天,我们出差半个月完全管不了家,别人还以为在度假。一天二十四小时处于待命状态,没有一天不用联系业务,只是因为工作自由就遭人口舌。这次疫情把我们打回原形,在客户那是外来人员不让进,自己的公司大楼也被挡在门外。
我和老段相顾无言、同病相怜,走出影院的那一刻我才想起,还要继续找火车站。
外面的路很像之前开车拜访客户的那条,但是风景大不一样。这是一条宽阔的标准城郊道路,分机动车道、自行车道和人行道,中间隔着绿化带,并不见什么建筑,只有南面一堵白色矮墙。我们顺着墙边往西,在墙角处转向南,没走几步便看见矮墙开了一个大牌坊门。从门口看进去,矮墙围着的是个小公园,东南角好像也有个门,几个人从弯曲的小路走过去,似乎正要出门的样子。
我们本来是要绕着矮墙往南再转东的,现在有这个东南角开了个门的公园,自然可以抄近路。我进了公园,准备顺着青石路斜插过去。
“这里我来过,过不去!”老段低头玩弄手机在后面跟着,头也不抬地说。
“是吗?我看看!”
我将信将疑,老段平素喜欢逛公园,但那是钢城,没想到幽州的公园他也了如指掌。刚才还见有人在小径上行走,现在整个公园静悄悄只有我们两人,东南角的门也明白无误的消失了。
在白色矮墙的包围下,公园现在看起来更像私家小园,也许本来圈起来准备建房的,后来因财力不济耽误下来,不得不种上观赏兼实用的棉花。园子为长方形,占地约五六亩,除了通向东南角的小径外,其余地方都披满绿装。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绿装的主角就是棉花,而是宏观大略发现绿意盎然,一人高的植被一丝一毫枯叶也没有。
我拨开一枝棉花杈,结果跟我想的差不多,棉花能长这么高,是没顶尖、没拿杈的缘故,秧子长疯了。一般而言,长疯的棉株营养都供给了枝杈,结不了棉桃或者结的很少。这里的不然,小棉桃一个挨着一个,既健壮饱满,又不招腻虫或棉铃虫,长势非常讨喜。我想到自家的宅基地也可以圈上墙如此布置,退休后没事在园中散散步,夏天看景,秋天摘棉花,岂不快哉!
老段仍在门口低头看着手机,他身旁有一株棉花干脆长成树,足有四五米高。我走近观看,这株长得有点像克贤院里的坡枣树,树干不粗,树冠不大,但身材高挑,不免有点被枝叶果实坠弯了腰。这株结的桃比其他都多,想必此园中的棉花是优选品种,棉株越大越茂盛,结的桃越多。
退出园门继续往南走,走至尽头顺着矮墙拐向东。园子南边也是条宽阔的大路,往东看去,不远处有座白皑皑的山峰,大路一直通向山脚下的车场。车场上停着大客车和多辆小汽车,车场南侧似乎还有红色公交站站牌。初看时,车前上方显示屏似乎标着“285”字样,再看却更像通勤车了。不管是通勤车还是公交车,有一点是确定的,这附近一定有人,我看到出去的希望。
大路南边的风景看起来很奇怪,像一幅巨大的油画悬挂在空中,缺乏真实感。再凝目望去,才渐渐增加了纵深,有了三维立体的直观效果。当我看清时,深深为眼前场景所震撼,这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峰林。不同于张家界,这里的峰林奇形怪状,粗壮雄伟,光秃无比。大自然在做工上刀砍、斧劈、凿穿,一定用尽了力量,以致于筋疲力尽、无暇染色,只随意泼洒了黄、灰、白三色。屹立在我眼前的两座山峰是油画主体,形状皆为“F”型,像两只史前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一高一低相互对峙,按下播放键就会激烈撕咬在一起。其他峰林各有造化、不尽言表,每座都是拔地而起、独立存在,中间留下不小的空隙。
我非常想穿行其间,近距离领略峰林风骨,因为那很可能是上古时期的一次伟大战役,人类之前的统治者们争夺地球领导权的对决。不难想象,正在双方殊死搏斗、势均力敌之时,刮起一阵上古沙风,将争夺者们风干沙化。终年不倒的秘诀,无非是称雄争霸的灵魂不散,独领风骚的决心不死。可叹,他们不像人类,无法将这场旷古绝今的战役彪炳史册,只能留下这不倒之躯供后人猜想。
我想进去看看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似乎意识到大概在做梦,如果在现实中我走了还能回来,但梦醒了就永远化为泡影。我想过飞着进去,但我孤身一人,没有装备给养,若是在现实中,很可能困在里面饥渴而死。保险起见,我决定先探探前面的车场,做到心中有数、进退有据,再回来犯险也不迟。
峰林的东面是座绵延不断的山岭,白秃秃的岭尖划出一道道水线,由北向南延伸。我没有发觉视角独特之处,在空中俯瞰岭尖、能看出去很远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山岭东麓矗立着一座钢铁厂,钢铁厂北端正在新建电炉,几名工人在粗重的铁架子间穿梭忙碌。
“看这规模,应该是我们的客户幽钢,不知他们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些帮助。把我送回去不现实,我没到那个级别,但是总可以打听打听,东边的车场是通勤车还是公交车,怎么走才能去幽州火车站。”我思忖着穿过马路。
马路应该是开山而建,地势较低,钢厂立在一道绝壁之上。绝壁表面呈条纹状,闪着黄玉般的色彩,晶莹剔透,非常光滑,像成片的钟乳石。玉璧并不宽,约二十来米,正好与在建项目对应,东西两端没有建筑的地方便成了普通的石壁。这让我怀疑起玉璧的真假,是不是钢厂为了好看或者防水固基而特意打造?
我顺着玉璧东边的石壁登上去,正要与工人师傅打招呼,却被两个孩子吸引。他们是两个男孩,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十岁左右,试图从石壁上溜下去。小的在下面,低头盯着脚下,小手紧紧拽住大孩子不放。
“你终于站稳了,就这样滑吧!”大孩子高兴地说。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竟然站着从石壁上一路滑下去,把我看得目瞪口呆。我见工人们各忙各的,不忍打扰,又想起去峰林的打算,跟在孩子们后面溜下去。往西走经过玉璧时,我又仔细看了看,似乎比刚才更通透些,但摸上去并没有沁凉的感觉。
走了没几步,就到了山岭侧壁,再往前两步便是峰林。侧壁自上而下裂了一条长缝,宽处三十厘米,窄处八九厘米,但缝隙很浅,进深不足十厘米。裂缝里的腰部位置,放着几捆干菜,有的用捆扎带捆着,有的用保鲜膜包裹着。
一个同伴出现在我身后,走过来拿起两捆,说:“这是小白菜,这是紫甘蓝,咱们拿到了补给,一会儿可用被别人点,争取更多的支持。有了它们,咱们获胜的几率大得多。”
这个人我认识,但不熟,也不知她说得什么意思,是要跟我去峰林探险,还是我们其实正在参加某项活动。
我跟着阿姨的小吃车在夜色中穿行,感觉是向东走,街道极宽,左前方灯光闪耀,现出一座宫殿。
“这不是前门吗?”我惊喜叫道,“再往前走一段,往右一拐就到幽州站了,我终于找到了!”
此时阿姨的小吃车车身拉长,像极了我家的小拉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