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里间屋炕上睡觉,睁眼发现父亲双腿挂住衣服钩,倒悬在西接山墙上,脑袋就在我侧上方。
“爸爸,你怎么这么睡?”我疑惑地问。
父亲并未搭话,拉着脸下来,坐在炕上的长条桌后,把我们兄妹三人叫到跟前。
“我没钱买酒了,你们每人拿出100块钱来!”他醉醺醺地用手敲着桌子。
大哥和克用都掏出一张红票子放在长条桌上。我气恼地从右裤兜抓出一把钱,看了看有三张百元钞和一些零散钱,一股脑拍在桌子上。我不喜欢父亲喝酒,更不愿意给他买酒,但是他要钱我却不能不给。
我气呼呼地从做饭屋出去,摸摸兜又掏出一小把零钞,里面竟然还有三张二十块的,立刻心里有了底气。二哥和八哥在外面等着,他们相互埋怨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我让他们不必介怀,推过自行车来给前轮打了气,跨上车子出了院。
“咱们去哪吃?”八哥问。
“小果村新开了个餐厅,我还没吃过,咱们去那吧!”我囊中羞涩,不敢带他们去欢乐饭店。小果村的餐厅实际就是个食堂,几块钱一份的菜有的是,我兜里的六十多块钱足够了。
南场好像刚刚下过雨。自行车骑上去,轮胎立刻卷起大片泥土,很快就塞住盖瓦和前叉。
“就这一段,使劲蹬,过去就没事了!”我喊道,似乎认定只有麦场是湿的。
迷迷糊糊到了食堂,这里的消费确实低。也可能是我们来迟了,食堂只开了一个窗口。窗前放着一只方形餐盘,鼓鼓囊囊盖着蒸布,大师傅说只有这点包子了。我一方面觉得招待不周,一方面又增加了些底气,三个人饭量再大钱也够。
回到家后,跟父亲的矛盾升级,我一会儿也不想在家里待了,再次负气出走。这回没人陪同,我也没有明确的去向,只能先盲目地往北走。没想到我刚出院,父亲的脚步就在后面响起,想必要看看我这个不肖之子的去向。我加快脚步,就是不想让他看见我往哪走,来不及走到东西大街,便钻到王克让的院子里。
父亲向来与传牌大伯不和,即使现在传牌大伯已不在人世,我相信他也不会轻易踏入这个院子。因此,我的算盘很明确,也不找王克让,就在他院里躲一时,骗过父亲就走。谁知我的算盘并不如意,我躲在配房墙后,过了一会儿竟听见父亲也进来了。我的身体不断往后缩,看见父亲背了一个装满的纤维袋子,在王克让夫妻相迎下往堂屋走去。
父亲虽然背着我,但通过堂屋门玻璃,我分明能看见他的脸。我又往后缩了缩,怕他明察秋毫发觉我的身影,但是很可能已经晚了。我蹲在地上,躲到墙头根,弯低腰身以头触地,仍没躲过父亲的眼睛。他从屋里走出,径直奔我的藏身之地而来。
没等他走到,我就钻了个空隙跑出去,转到王克让家房后。父亲没有追上来,但克用却紧跟着跑过来,不用猜就是父亲差使的。我跑到王克存、王克杰家后面的杨树坑里,这里有很多断木、树根、秄根,坑边还围了密密麻麻的电线。妹妹既没有我灵活,也没有我有劲,在这种复杂的地形里肯定落下风。
我聪明反被聪明误,差点误了卿卿性命。其实按我的脚程,只顺着大街往东跑,克用又怎么会追上我呢?给她设置障碍,反而拖累了我自己的脚步,限制了自己身强体壮的特长。
在坑内,我感觉还好,没遇到难处,出去时却被蜘蛛网似的电线阻住了。带电的玩意惹不起,我几乎找不到一处可以钻出去的地方,又蹦又跳照量了半天,想斜着身飞出去又控制不了那么精准。最后,我扒着树枝,才在一个角落里钻出去。
坡家东边是个已经垫好没盖房的宅基地,宅子边上也横着两根电线。这里稍微好过一些,我也不管土不土的,趴在地上一点点爬了过去。坡家南面的宅基地也是垫好的,宅子上种着满地的蓖麻,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玩,其实就是王克业家东面。
我转来转去,一直围绕我家这块附近走,并没敢走远。
蓖麻高大茂盛,小时候我们经常在里面藏马猴。我决定再跟克用玩一次,就在蓖麻地里让她晕头转向,我好趁机突围,摆脱她的跟踪。我猫着腰在蓖麻下从东跑到西,又换了一趟从西跑到东,感觉身体带动蓖麻叶动静有点大,起不到隐藏的作用。到头后我改变了策略,在东坡绕到南坡,在蓖麻的掩护下往西跑,这样既没声音又没动静。
要说克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我以前从未领教过,我还没跑到头,他已在王克业家门洞前等着我。
法院四层回型大厅站满了人,大人们闲聊,小孩们打台球。我从西南角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观察,因为这种法院我还是第一次见。
法院一共五层,中间是个大天井,天井顶部封着玻璃盖,大小相当于二百米标准的跑道里面那部分。所有法庭集中在北部,而且没有大门,人们可以随时旁听。三楼以下的其他部位看不太清,但四层的其他区域都是公共场所,人们可以随便聚集、自由走动。这里给我的感觉更像市民活动中心,丝毫没有庄严肃穆的样子。
经过西边两间房,我走到一个开放的售卖区,设置像超市,有两台电子秤,没有称称的人。超市里只卖一种商品——大葱,分两个价,一处标着绿色标签0.63元,一处标着黄色标签0.3元。黄色标签为特价区,只有一根葱,我拿在手中相相面,发现还不错,就打算买回家。
其他人都等在正常价格的摊位边,既不买,也不走。我知道这些人的套路,他们是在等,等着正常价变特价才出手。终于,超市员工走过来,两个称称,一个收银。人们立刻在称前排好队,叫嚷着要特价。
超市北边隔着一堵墙,是个大开间,地上放着一张台球桌。桌上桌下散放着大量的台球,台球量之大绝非三五张台子的配量,滚得到处都是,回形走道上也有许多。北面是一个正在开庭的法庭,一些群众挤在门口往里探着头,有些则似听不听在门外转悠。他们真不为自己的腰板担心,也不怕踩在台球上打滑摔跤,其中还有不少老人。我顺脚把台球往球桌方向归了归,将走道清出来。台球很新,颜色鲜艳,不像经常使用。
我排在收银的队伍中暗自咒骂自己,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会在疫情期间到人这么多的地方购物呢?我买东西不到两分钟,排队结账用了足有四十多分钟。
出去后,王海同说:“咱们在超市逗留时间超时了,被收去十块钱。”
“是每个人十块吗?”我问。
“是!”
“我们六个人,光排队花了六十块钱,够买一斤半羊肉片了。这种时候,别的店面都关门,超市算是赚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