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凌子和王牧之去南洼踩青。
农村长大的人对土地有股特别的温情，但我不知道从小在城市生活的王牧之是否闻得到泥土的芬芳。
昨天看了一条信息，岛国的农村虽然已实现现代化、完成美丽乡村建设，但他们在学生教育中有堂重要的实践课。学校会经常组织孩子到田间地头参加农业劳动，切身感受耕种、除草、施肥、浇灌、收割、养殖过程的艰辛，让孩子们从小懂得粮食难得、物资珍贵、生活不易。
再看看我们的孩子，莫说从城市长大的，就是现在的农村孩子有几个会种地的，反正王牧之只吃过猪肉没看过猪跑。以前我想把他放在农村上小学，但那是我一厢情愿，我知道凌子不会同意。我也试图把他的户口留在农村，但出来容易回去难，政策已经不允许。前段时间在老家盖房也遭遇凌子激烈反对，乡土情结注定无法在他们心中扎根，只能给我留下一丝哀愁。
我希望多带他们走走，踏过我从小生长的每一寸土地，让他们了解除了落后外，农村孕育着极大的生机，还有很多值得留恋、珍惜的东西。也许让他们爱上这里很难，因为这里没有他们的儿时记忆，但至少能理解我的想法就算过关了。
走到307国道（实际已北迁），我们没再往南走，而是顺着国道拐向西。国道看起来比平时窄了很多，像一条乡间公路，唯有两侧的杨树更加高大挺拔。田地里的禾苗刚刚破土，杂草还没来得及生长，土壤表层被阳光晒得稍微有点沙白、板结，踩上去一脚一个坑，这种暄腾的感觉比踩在雪里舒服得多。嫩芽出得稀疏，但很整齐，星星点点装饰着平阔的原野，让人觉得干劲充沛、希望倍增。
我们越走越远，有点不想回家。我辨辨方位，觉得已经到了别的村，再往西北走就是梅花镇。我正犹豫要不要返回，有块树地吸引了我。
那是一片真正的棉花树，占地也就一亩多点，南北方向栽了四行，每行十几棵。区别于上次在幽州看见的棉花园，棉花树有粗大壮硕的主干，一米五以上分出三四个枝杈。枝杈也不过分向外长，而是尽量向上空伸展。因为四周开阔，没有同类竞争阳光、空气、水源，枝枝长得茁壮。树叶保留了棉花叶的形状，但大小堪比梧桐树的大片叶，不见一片枯黄萎蔫。
看过棉花树，王牧之兴致未减，欢快地直往西北方向跑，爬下一块地势较低的地。我不放心地追赶过去，在洼里乱跑别的不怕，就怕遇见井。结果这么一想，我也不敢快跑了，生怕哪块地皮是虚托着的，一脚下去就会踩塌。
梅花镇中学教室内，我坐在中间第三排，身体靠在后桌上，低头翻腾桌兜。
快放学了，我拿捏不定拿什么回去，满桌兜的包装食品每样都是人间极品，确实难以取舍。越好吃的越想留在后面吃，但留在后面意味着被偷的危险性增加，中午我不在的时候保不准哪个馋嘴的猫闻见腥味不能自已。关键是，同桌还没走。
“干嘛呢？再不走吃不上晌火饭了！”王俊才从后面走过来。
算了，什么也不拿了，凭天由命吧！我跟着王俊才、王海同出了教室，骑了车子往家走。
刚出校门，我就感觉我的车子很奇怪。车把只有正常的一半，左边不见了，只有右边。仔细看才发现车把是折叠的，两个扶手都在右面。我也不下车，撒开手空骑，利落地“啪”一声扳回来，又把扶手掰正。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坐骑如此与众不同，再往下看看发现车子很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
一路向东。他们俩在前，我在背后看着他们发呆。
“你们不是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吗，怎么又回来上初中？”问完，我觉得自己也是如此，怎么好端端的，又回来上初中了呢？
场景转至我家外间屋，当屋停着三辆自行车，王俊才正一个个挑选。
“克俭，你也看见了，我的车坏了。你家这么多自行车，先借我一辆骑着呗，要不我怎么回家？”
“哪有那么多，这辆是我的，这辆是克用的，这辆是亲戚放在这寄存的，除非你骑我的。”
又想不对劲，从我家到他家能有几步远，骑什么自行车？再说他骑走了，我怎么办，难道下午上学再走到他家要去不成？左右是走，为什么要我走？如果下午不骑车上学，我去万村中学六里地，他去梅花镇中学三里地，他怎么想来着？这么一来，我起了故意刁难他的心思。
“行是行，你得打个借条，省的到时不认账，车子变成你的。那样，我再要就难了！”
我以为他会不情愿，没想到他说：“打就打，找张纸。”
我有点后悔，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在笔记本上撕了一张小纸条给他。
王俊才绰起一支笔，也不知是我拿给他的，还是他随身带的，坐在桌前写起来。
“借条，今天我借……”他写了几个字，划掉，又自己撕了一张纸重写，“借条……你说还要不要写‘借条’这两个字，下面怎么写啊！”
他左写右写不会写，又问：“不写行不行？”
“不写我也有证人。”
说完，我找王海同。王海同却踪迹不见。
“青松来了！”
母亲从做饭屋探身往窗外看，看见青松和茂实奶奶进了院，赶紧出门迎接。
我听见喊声，不可置信地跑到院里。不是青松是谁，那不就是自己的好伙伴吗？
青松上身穿着黑、白、红三色相间的横条纹毛衣，就是他出庭受审时穿的那件。当时他的案件在法制频道播放，江城市首个以审判为中心刑事诉讼改革公开示范庭，我含泪看了好几遍，印象非常深刻。他的表情和眼神还是那样熟悉，憨厚下是谨慎和内敛，只是皮肤略显粗糙黯淡。
茂实奶奶说青松属于限制刑事责任能力，必须由监护人陪着在监狱服刑，最典型的就是还得给监护人安排吃住，这样给监狱管理带来很多不便。经狱方研究决定，允许青松在家服刑，由其母亲也就是茂实奶奶监管。这种安排我闻所未闻，可谓奇葩操作，让我大开眼界。不过伙伴犯了重罪还能够回家，我仍然发自内心为之庆幸。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问出这句话，自己也不知道他应该从哪方面回答。
“没什么事！”青松答道，看上去并不抑郁，只是有点淡然。
“万事想开点，就怕钻牛角尖。”我劝慰道。
“是啊，你打伤了我哥，我也没告你，就怕你又被收回监狱。”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我大为纳闷，这么严重的事都不告发，那得多为青松着想。我看了看他们俩，心想一定要多跟青松待着，想法让他的抑郁症转好。好不容易出来，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们对那人表示了感谢。父亲知道我和青松关系好，他和茂实爷爷也投缘，所以设宴留了众人吃饭。
我和魏辛伐、李嵩风形影不离。三个人虽不是一个村，但有一个会齐点。放学一起走到会齐点才分散回家，上学会齐点见面再一块去。
这一日，我们会齐了，各骑一辆自行车奔向学校。不想途经一个村子时发生变故，三个人反目成仇，上演一出血肉惨案。
这个村子的大街上，一个阿姨突然拦住我们的去路，抓住李嵩风的车把不松手。阿姨哭诉，她是我们班同学马洪的母亲，这次说什么也要为自己的儿子讨个说法。
有一次上学途中，李嵩风骑着自行车赶路，对面跑过来一辆马车。他慌忙躲避时，发现可能撞上一个骑三轮车的菜贩，就将车把拐向旁边的沟里，结果菜贩是避让开了，却正好撞上早已躲在沟中、以为平安无事的马洪。
故事听到这里，我仍然站在李嵩风一边。因为这是意外事件，李嵩风属于紧急避险，事情的结果既非他能预料，也非他能避免。我虽然同情马洪，怜悯失去儿子的母亲，但对阿姨的无理取闹极不认同。我已经准备劝解阿姨，甚至强行将其拉离现场，但接下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后来，马洪的两个妹妹找李嵩风理论，质问他为何将哥哥撞死。李嵩风竟然痛下杀手，杀死两个十来岁的妹妹，犯下天怒人怨的罪过。不仅如此，他还毁尸灭迹，伪造现场，试图逃避侦察，直到现在仍逍遥法外。
我和魏辛伐惊讶地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寻找事情的真相，结果让我们大失所望。就是他干的，而且死不悔改。
大战一触即发，我和魏辛伐联手对付李嵩风，全都下了死手，交战十分惨烈。李嵩风已接近疯狂，身边的东西全成了他杀人的武器，拿起来就扎，抡起来就砸，差点把我脑袋打开花。后来，我瞅准机会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使劲往椅子背上压，魏辛伐在前面躲着他乱踢的脚帮我摁着他的肩膀。我想就这样勒死他，但是胳膊绵软无力，没一会儿就箍不住了，被他成功挣脱。
李嵩风可能意识到双拳难敌四手，不待我们反应过来，骑上车子就跑。魏辛伐拦了一下没拦住，摊摊手表示无奈。李嵩风紧蹬慢蹬，车子左摇右晃，往东大街方向逃去。
南墙根下出现几个跳绳的小女孩，两个穿花裙子的女孩甩绳子，两个穿红格子衣裳的女孩轮番起跳。我没见过马洪的妹妹，但我确定穿红格子衣裳的女孩就是。她们是那样天真无邪，拥有与任何人同等的生存权利。谁也没有权力剥夺她们珍贵的生命，谁也没有权力阻止她们走向幸福的人生。
我彻底怒了，不顾一切追上去。李嵩风的自行车虽快，但村里的大街是土路，坑洼不平，自行车颠上颠下、忽左忽右，逼得他也不敢使尽全力，否则极有可能就地翻车。一次我差点挨着他的后座，结果让他紧蹬两下又跑了。我不甘心，知道土路对他的不利，也了解他急于逃命的惶恐，在后面紧追不舍。
“你看他骑得那样，说不定自己就往墙上撞。”我边追边念叨，想到某种可能性，便念起咒语：“往墙上撞……往墙上撞……”
果然，李嵩风一个歪把，自行车失控，往南墙撞去。我紧跟几步，用膝盖顶住他的前心，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用上了死劲。但是遇到同样的问题，我的手没劲，越想用力越发麻。而李嵩风那边却奄奄一息，毫无挣扎之力，脖子被我捏得细长如公鸡。我想即使掐不死他，也不能松手，否则又会让他跑掉。
这时，魏辛伐也追过来，见此情景，急得直向我摆手，嘴唇干结巴说不出话，意思是千万别掐死，出人命可不是玩的。
我醒过味来，清醒了些。但为时已晚，再看手下的李嵩风，好像已经失去生命特征。
唐州的傍晚静悄悄，街道上一辆车也没有。
等通勤车的间隙，我和李威到附近的菜市场溜达一圈。菜市场只有一个人出摊，是我们熟悉的一位阿姨。阿姨见是我们俩，说什么也要送我们两捆韭菜，说反正市场上也没人，送给我们回家吃省得放坏了。我们拗不过她，接过来往回走。
“这韭菜好湿啊，都是水，能放得住吗？咱们去港口再回来，可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啊！”我说。
“谁知道啊！不过人家给咱，也不能不要啊！”李威说。
“你拿一把吧！”我把韭菜提起来，敞开塑料袋口，韭菜非常新鲜。
“我不爱吃，有点就够。”李威没拿整捆的，而是取了两捆外搭的一小把。
我估计他不好拿，也没多说什么，心想到车上或者回来时再多分点给他也不晚。
远远看见商来为开着通勤车拐过来，那熟练专注的样子让谁也想不到他不是专业司机。“今天司机有事请假了吧，”我想，“我以为商来为只有C1驾照，没想到还能开大客，厉害！这才是复合型人才，公司少不了的就是这种人。像我们这种干吃净落的，少一个还真没事。”
车上就几个人，座位大都空着，我把仍然湿哒哒的韭菜放行李架上。未及坐下，我感觉右腹部很痒，摸了摸一片疙瘩，掀起衣襟看，长了几块皮癣。这种癣越闹越痒，越挠片越大，我只有强忍着冷落它，让它自知无趣、自行消失。
后来好像有回来的镜头，韭菜叶子有点发黑，个别的烂叶发出难闻的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