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八六年的冬天显得格外寒冷而漫长。
黑甜逐渐平静下来,她心里的那些疑问,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地清晰,如同春汛的洪水退去,又在旱季露出河底大小参差的鹅卵石。其中有几块怪石突兀出来,那样狰狞可怖,明显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要解开这些疑问的心情变得越迫切,那几块怪石就变得越庞大、越凶悍,时刻在威胁着她、恫吓着她,想让弱不足道的她望风而逃。
暗流涌动——她曾感叹过的暗流,终于浮出水面汇成涟漪,又借着狂风的势头翻作巨浪,打沉了船只,淹没了田地……
过去很多年之后,她才明白过来,黄家的变化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缩影。灵泉村、遂州城、开封府,仍至整个的大宋朝,都已经置于狂风巨浪之下了。
渐渐地,黑甜的口头禅变了,她不时念叨着“我扛得住的”、“我极有耐心着呢”、“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翻了身了”……让萍儿他们听见了,从此不再叫她“弟弟的小奴几”,而是直管她叫“黑疯子”!
捉迷藏玩儿的时候,萍儿大喊一声“黑疯子”来了,小伙伴们便哄的一声四下奔逃,躲藏起来。
黑甜挑着水,正从他们的躲藏处经过,嘴里念念有词:“我不怕的,我能行,我极有耐心着呢,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翻了身了,一定会的,总有那么一天……”
几个月后,正逢青黄不接的三荒四月。
黄莺儿素来掐尖要强,经历家变后,自知今非昔比,只得收起脾气,敛去锋芒,就算被巧凤她们好一阵讥讽宣排,也不吭一声。
原先巧凤她们不待见黄莺儿,多是因为她有个好娘家的缘故。现在大家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更强些,又见她一副低眉顺眼,诚心悔改的样子,心里郁结的那股闷气竟不知不觉消散了。她们重又接纳了黄莺儿,也不再讨要之前她欠下的那些东西。
从村里听来了闲话,巧凤妯娌三人也会拉上黄莺儿,一起絮叨絮叨。见她家日子过得艰难些,也会不时接济些钱粮。黄莺儿自是感激不尽,与巧凤她们又以姐妹相称。
金荣少去酒馆吃酒了。倒不是因为成功地戒了酒,而是酒馆的内掌柜水桃儿长了顺风耳,千里眼,早知晓了他家的事,知道再无人为他还酒帐,不愿赊账于他,又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爱搭不理的嘴脸,让他自觉在酒友前失了面子。
去不成酒馆,他只好把时间花在伺弄那几亩地上,不然就呆在家陪着黄莺儿。金荣嘴甜,惯会说好听的话讨好黄莺儿,极殷勤熨帖,竟哄得她连脾气也没了,不再对黑甜非打即骂地泄火。
珍儿宝儿也突然间变得懂事了,不像以前那样只知一味地疯玩,也会帮着黑甜做些家务,挑水,放牛,喂鸡喂鸭。也不时说些好听的话哄黄莺儿开心——在这一点上,他们随了爹爹金荣,哄女孩儿的话张口即来。有时还跟着金荣一起,下地干些农活。
黑甜难得在家过上了一段安生日子,不知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说来也奇,那几个月天气怪异得很,成日里乌云密布,阴雨绵绵,湿冷逼人,让人心神不宁,总觉得将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有一天喜莲托人传来噩耗,水珠儿早产生下一个男婴,血崩而死。
原来那水珠儿最是重情重义,自从初何去世以后,日日啼哭,不思饮食。如若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儿着想,只怕早就不愿独活,追随初何而去了。
好不容易撑到临盆,又遇难产,苦苦挣扎了两日,终于产下一子。然而就在婴儿呱呱坠地后不久,水珠儿便气竭血枯而亡。
一对恩爱夫妻终于在地下团圆了,倒是那个婴儿可怜,刚出世便成了孤儿。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黄莺儿顿时哭倒在地——数月来家中连遭厄运,她已经身心俱疲。
黑甜心如刀绞,表情却是淡的,只是短促地“哦”了一声,便去收拾行李,准备陪黄莺儿回灵泉村的外祖家吊唁。
巧凤她们听说了此事,难得没表现出兴灾乐祸来,反而凑了些银两给她回娘家打点上下。黄莺儿含泪收下了。
到了才知道,外祖家的景况越发地糟糕。似乎是因为少了人气,才不过半年时间,黄家院子里已经长满荒草,香樟和果树显得无精打彩,房子也明显地破旧了。
喜莲和桂兰无心打理饮食,厨房里凌乱不堪。吃食也差了许多,顿顿不见荤腥。连黑甜爱吃的素炒茄子、芥辣瓜儿,也没有了昔日的好味道,就好像自从亲人离开后,喜莲的魂儿也随之而去了。
阿诚和元庆长高了些,只是没了往日的活泼机灵劲儿。秋云姊妹一个个黄瘦得很,也没什么精神,见到黑甜,只是落泪,始终没什么话说。
那场大火后,喜莲因为伤心过度,身子孱弱,总是三灾八难的,请医延药,花了不少银钱。加上水珠儿气血两虚,有滑胎的迹象,为?气血,十全大补汤、人参养荣汤没少喝,黄芪、当归、人参、肉桂,哪样不需要银钱?
还要应付一家人的嚼裹,偏又没有进项,囊中羞涩!无法,只得贱卖了十几亩良田,也仅够勉强度日。
后遇上水珠儿难产,银钱自没少花费,没料到保住了孩子,水珠儿却丢了性命。碍于水家的面子,丧事不可将就,一通操办下来,用那十几亩良田换来的银钱,又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
在灵堂里,喜莲哭得伤心,不仅为死去的人,也为活着的人。
“孩子刚落地,就没了阿娘!好在五婶子刚生下小妞儿,奶水多得吃不完,见我家孩子可怜,让送了过去喂养。听她说那孩子夜夜哭得可怜,岂知他不是在哭自己的阿爹阿娘,哭自己的命苦呢?”喜莲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家里的地卖了近一半了……桂兰跟我哭诉过几回,说是想分了家单过。炳乾虽然没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他也有此意。这也难怪,现下咱们黄家只剩了他们二房还算全乎。”
“初何成亲的时候,拉下些饥荒,已经让他们作难了。原想着过两年就能把典出的地都赎回来,没料到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拉下的饥荒没还上不说,又添了好几个窟窿,以后会怎么还不一定呢!”
“桂兰他们总要为自己三个孩儿的将来作打算,我们也不好拖累了他们——这个家,早晚是要分开。”
“阿诚没了爹娘,现下跟着我过,可他那一份,也得给他留着。算起来,我眼下能动用的,通共就只剩水珠儿带来的那份嫁妆!”
“水珠儿也是可怜!临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我明白,她是想把那二十亩地,留给她和初何的孩子。说什么也不能再卖了。”
“好歹我屋里还有些衣裳手饰,换点银钱兴许能熬过这几个月。等地里有了收成,一家人的嚼裹才有了指望。”
“可是,家里除了炳乾,能出把力的都是女人家,指望着土里刨食,可想有多挣扎……”
喜莲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黑甜,又说:“秋云原是要给她说亲的,因为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又要守孝,只怕这两三年都不能够了。倒也省了一笔开销,如今要我开出一张嫁妆单子来也是作难……”
“她倒是个极懂事的孩子,前些日子哭着跟我说:‘阿娘,你把我卖了吧,换了银钱,给弟弟妹妹们当嚼裹’!当时我的心啊,就跟被钝刀子割了一般生痛!”
“细雪想绣些绢子到东市上去售卖,就将自己成日关在屋里头,没日没夜地作活……前阵子她们姐俩瘦得厉害,有天细雪还晕了过去,后来我问了阿诚才知道,她俩每天只吃一顿饭……”
黄莺儿也是红肿着一双眼睛。原本她还想从娘家借点家用,一听喜莲这话,顿时打消了这念头。趁着喜莲转身去倒茶水的功夫,将荷包里仅剩的几块碎银子,悄悄塞到细雪的手里。
黑甜默默走出灵堂,绕到院后,又顺着木梯,爬上屋顶。秋云果然在那里独自坐着,背影清瘠而忧伤。
“一年前的今天,正是一家人忙着给哥哥议亲的时候,”秋云头也不回地说,“那时的我们哪里会想到,一年后的今天竟是这般光景。”
黑甜走到她身边坐下。一年前她就坐在这里,看着下面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大人们,忍不住地发笑。
那时候无论看什么风景都是美的。秋云吃着白沙糖做的喜饼,想着即将迎来哥哥的大喜之日,心里自是乐极、甜极。
似乎是因为黑甜说了个“家家都能吃上白沙糖”的笑话,让秋云笑得前仰后合。黑甜似乎看到,一年前的自己就坐在边上,只管抬头看着天上的流云,沉浸在对未来的无尽想象之中。
“你真应该在东市上开个饼铺,生意一定好得很!”秋云的这句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黑甜心中不禁又是一动。
“不过一年时间,天翻地覆,竟恍如隔世一般!小鱼儿果然是幸福的,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什么,果断地走了。现在它一定在海里游得痛快,没有一丝一毫的烦恼。有时候,我真想追随它去了……”十六岁的秋云,语气里尽是沧桑。
黑甜突然想到,这几个月来她只管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中,并没想过秋云的感受,没想过她也最是脆弱,最需要安慰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