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父亲说得昏昏沉沉的,嘴中还溅着酒沫,但我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完父亲的讲述。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抚养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父母竟然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我当时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就像是我仍在听着父亲的讲述。
父亲看见我这副模样,将啤酒拿到我面前晃了晃,说道:“反正也不能退货了嘛,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不是吗?”他仿佛认为自己说了一句俏皮话,大喇喇地笑了一笑,母亲则向他投来责怪的目光。
我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脚不由自主地向门外迈去。母亲想要跟上来,却被父亲阻止了:“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他停顿了一下,“他饿了总会回来的。”
我听到了这句令人绝望的话,空腹感更加强烈,但脚步却加快了起来,转眼间身后已没有房舍的身影。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如我漫无目的、浑浑噩噩的人生。周围熙熙攘攘,无不是步履轻盈的男男女女。每掠过一副面庞,我就不由自主地揣测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对前路感到迷茫而又害怕。这座城市大约是难耐早晨的炎热,到了傍晚清风拂过,它便苏醒过来,紧接着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又将我无情地吞了进去。我在霓虹灯光中不断地挣扎着、寻觅着,渴望找到值得我那无趣的人生继续过活下去的如这灯光一般微弱的希望和价值。
但转瞬间,我便被绝望和夜色吞没了。我颓唐地垂着手臂,混沌般移动着身子。自那一刻起,我仿佛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
真讨厌啊,自己就像货物一样被换来换去吗?到头来自己只是一个想舍就舍的负担,那我还有什么被生下来的价值?既然知道以后一定会放弃这个孩子,那为什么还要生他下来?生下来受苦吗?生下来记恨他们吗?那种轻易舍弃自己孩子的人根本不配称作父母!
我到底算是什么?
我在心底绝望地咆哮着,表面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
行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我讨厌极了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于是我拔腿跑了起来。
该跑向哪里?这个世界还有容我存在的地方吗?我绝望地环顾四周,只看见了无尽的黑暗。
霎那间,我便放弃了,其实我早该放弃的,因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我孤独一人,没有人会伸出手来拉我一把。所谓“地方”,也不过就是我聊以**的一潭小小的泥沼罢了。
不过目前以我感官上的认知来看,我是来到了一个小公园门口。这公园小的可以,也没有名字,晚上更是鲜有人来这里休憩,充其量不过是绿树成荫的纳凉地。
跟它相反的是,可以称作它邻居的“天水公园”却极受欢迎,但我舍弃了那段并不算长的步程以及没准能够调节我心情的机会,迈步走进了这个小公园。
要说我为何要作如此选择,我也实在是说不上来。但是仅仅来到了公园门口,便有一种难言的情愫萦绕在我的心头,脚步也就不由自主地朝里面探着。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这也是我想要的结果。七月夏季的凉风不断掠过我的面庞,却并没有使我的心情好起来半分。我的心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沉沉的,始终抬不起来。肚子依然很饿,但我仍是倔强地牵引着身子,像是要对夏天宣战。
我大口大口地吸气,似乎是要将空气作为食物,我知道我现在狼狈的样子一定很像一只饥不择食的饿狼。
我慢慢地踱着步,突然一阵嘈杂声钻入我的耳中,这对于寂静的公园来说十分明显。我竭力地寻找着声源。
小公园树木繁多,隐秘的地方数不胜数。我循声而走,隐隐发现这声音中含有类似于初中生的青春期的低沉嗓音,但又是那么轻佻,让我怀疑可能是一群不良少年。就在我刚打算绕道而行的时候,我却又从其中找到了一道朦胧而又熟悉的声音。是谁呢?我不得而知,但这已经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就够了。
我终于找到了他们,就在一条小溪旁的小树林里。一共有五人,其中四人是穿着潮服的男生,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至于他们的具体年龄我更是难以推测,但应该都不大。他们中还有一位女生,我虽然得闻其名,却从未与她交流过哪怕一句话。
她叫高佳滢。
不得不说,她长得十分好看。我没有仔细端详过她,自然无法对她的外貌做描绘,不过就算远观上去,也能看出她是一位美女。或许“美女”对于形容一位六年级的女孩子有些不妥,但据我班里同学所传,她是一个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点的人。至少从她会与四个男生出现在这里就能看出来。
男生中两人叼着烟,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另外两个则在于高佳滢交谈,虽然我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迫于距离过远,因此只能听到一星半点。同时我还为他们能够与高佳滢说话心生羡慕,这可是我小学六年都未能办到的憾事。
一阵凉风吹过,连带着树叶窸窣作响,不由得让我觉得有些阴森可怖。也有可能是我觉得在这里偷窥别人谈话有些不好,总之,我心生了去意。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略带遗憾地准备离开。
但仅仅是离开时的一瞥,令我转变了心思。
其中一个男生伸出了手,放到了高佳滢的肩上。尽管只是这样一个小动作,我却看到了男生脸上的猥琐和高佳滢的厌恶,这不禁让我心感不妙。虽然老师教给我们的措施应该是先报警,但我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自己并没带电话。周围也没有行人,剩下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我以我瘦弱坚强之身躯迎击黑恶势力,要么我就置若罔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几乎是毫无犹豫地,我奔了出去。
他们也听到了我奔驰的声音,不过却都没有反应过来,傻瞪瞪地看着我跑出来,直到我毅然伫立在高佳滢身前。空气瞬间凝固,原本抽着烟的男生此时放下了他手中的烟,我的后脑勺甚至能感受到高佳滢那惊讶的目光。
“这小子谁啊?”他们似乎在问高佳滢。
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她那清脆的声音:“他是我表弟,你们先走吧。”
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只哼了一声,便夹着那火光走了,离开时似乎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等到他们走后,我才敢喘气。没想到那群人这么好说话,这不由得让我感到十分庆幸。不过我貌似是误会了他们的恶意。
“道个歉就走人吧。”我想道。
“你谁啊?”她开口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很显然这是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也是一个可以了解我憾事的好机会。
“我叫靳川,和你一个学校的。”
“哦,几班的?”
“我是一班的。”想到她没听过我的名字,我不免有点失望。
“你好,我叫高佳滢,是四班的。”说着她大方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刚准备一亲芳泽的时候,她却狡黠地将手缩了回来,让我尴尬地只得继续伸出的动作,并转化为抚摸额头。显然地,我心里极不舒服,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但我这副滑稽模样惹得她展颜一笑。那一刻,我的所见,所闻,所感似乎都变得与众不同。月亮前所未有的皎洁,倾洒下来的银光辉映着她的侧脸,清凉的风时不时吹起她的发丝。她就这么大方地笑着,就这么伫立在月光之下,就这么轻易地闯入了我的世界。我目之所及的地方只有她。
兴许是我发了呆,她一直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过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我连忙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待在外面,何况还是跟那群人。”
“他们啊,反正我和他们都是一类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吧,而且这个时间对我们来说一点都不晚。”
真是无可救药。我嘟囔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包括高佳滢。
“你呢?散步吗?然后就突然跑出来了?”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是不小心看到了,事前真的不知道你们认识,希望你能原谅,我还以为他们要对你干些不好的事,不好意思了。”
“这个嘛,他们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勇气可嘉哦。”她叹了口气,“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估计能够跑出来的就只有你了吧。”
“那个,我电话忘带了,不然就报警了。”
“是嘛,真是高看你了,不过”她突然将脸凑近了,“是什么支持着你跑出来呢,他们出手可不含糊。”
我凝视着她的眼。虽然并不能看清,但那一定是一双极好看的眸子。她的目光让我撇过了头,身上那淡淡的香味又让我脸色羞红。我不知该如何迎击她,只能缄默不言。
“算了,不想说就不说了吧,反正我长得漂亮肯定是理由之一。”她是那么的自信,我的头不由得更低了。
看到我保持沉默,她有些不耐烦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剌剌地问我:“你没事吧?”
“没事。”
“那可不哦,你一看上去就像是有心事。”
“是吗?”
“对哦,你的脸并不能藏住你的心。”
“那我可以决心变成一副面瘫脸了。”我说道。
“可以考虑哦,但我觉得你可能会魅力减半。”她挽了挽秀丽的刘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我一直都难以直视她的眼,但她这一举动给我提供了视线停留的地方。我可以看着她的额头,平等地与她对话。但她自信的目光却总是投射到我的颈部,让我不住地咳嗽。
我接着她的话:“我可不觉得我有什么魅力。”
“如果你这么说,那你就真的一点都没有。”她眼神似乎突然严峻了起来,让我的颈部冷汗直冒。我吞咽了一下口水。
“你只是一个小学生吗?”这是我自交谈以来就想问的问题。
“当然,只不过发育地早啦。”她挺了挺胸脯。
我笑了笑,目光却没敢移到她的胸脯上。
“好失败啊,你竟然不看。”她泄气似的软了下来。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腿脚哆嗦了一下,脸上燥热难耐。
“你还是太稚嫩了,要多在脸上刻下些风霜哦。”她老成地说道。
“你不也没有嘛。”
“我和你可不同。”她摇了摇食指。
“对了,你有什么心事啊?”她突然话锋一转。
“不要这么八婆啊。”
“对于女生问你这个问题,你应该感到很荣幸。”
“一点都没有。”
“喂,好歹有个关心你的人嘛,说出来让我安慰你一下。”
听到这话,我的心里不禁一阵黯淡,倾诉的愿望更加强烈了,但我知道,我并不能说出口,这应该是一个永藏于心底的秘密。
“不了,谢谢,现在也晚了,我该走了。”
“那可不行,你之前可是做出来让我很困扰的举动呢。”她俏皮地一笑,“这样很容易牵走一个女孩子的心哦。”
对于她这样随便的话语,我心中充满了厌恶。她成熟的气息让我感到难堪。虽然对她并不抱有恶感,甚至还有些许喜欢,但那种轻佻的专属不良少女的特性令我怯而远之。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那你的心得被多少个男人牵走啊。”我怀揣着恶意嘲讽了一句。
风似乎更凛冽了,随着她的怒气水涨船高。月光也更黯淡了些,就像她的瞳孔一样了无神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尽管知道以后可能会被无止尽地报复,但还是选择刺激她的心。
她身上的怒气转瞬即逝,然后她便失落地坐了下来。我似乎在她的背影中看到了我的影子,那种不约而同的孤独令我难以移步,我突然觉得那种孤独的黑暗需要我们一起携手度过,需要我们两个传递着彼此的微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哪怕心中的光再渺小再微弱,也要竭尽全力点亮对方的世界。
“我没有那种意思,你不要在意。”我见状只得解释了一句。
“这种话谁都会说啊。”她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声音细如蚊吟。
我坐在了她旁边,双手环抱着两膝,目光也时不时地观察着她。她的面颊上反射出晶莹的光,我推测那可能是眼泪,这让我内心一颤,心中的死结不由得被更揪紧了些。于是我怀着歉意说道:“对不起。”
她抹了抹脸,将头抬了起来,那犹存的泪痕让我觉得这句话并不够诚意,可是我又无话可说,只能等待她的开口。
“我很令人讨厌吗?”
“没有。虽然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但你是个美女哦。”我竭力调节着气氛。
“只有这点吸引人吧?靳川你不也是因为这样才跑出来的吗?”她有些悲哀地说道。
我无从否认,沉默着不说话。
“算了,人本来就是这样,只用眼睛看这世界,而忽略了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心的激动。”
我很想反驳这个观点,却又发现无从说起,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选择放弃这个话题:“你感到很困扰吗?”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挣扎似的,最终还是开了口:“家里过得特别紧张,爸爸妈妈老是吵架。最近争吵更加严重了。”
“家暴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可能会上升到离婚的程度吧,但是我并不想这样,以前还是一个圆圆满满的家庭,现在却要突然各奔东西。所以我想让自己变成一个问题生,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轻易放弃我了。”
正如她所言,高佳滢变得叛逆就在最近,以前她虽然不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也并不差劲,学校的群体活动基本都由她来组织,因此她很受学生的关注,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不过,变成一个不良少女不是更容易被放弃吗?
“我感觉这可能不是一个好办法。”
“但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啊。”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泪花在她的眼眶打转。
我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她,过了一会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是啊,我是最没有发言权的人,连亲生父母都随意抛弃了我。我紧咬着牙。
她深感歉意地说:“对不起,失态了,没吓到你吧?”
“没事,是我失言了。”
“其实你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我得整天和那群人在一起,他们看我就像看着猎物一样,整天都让我提心吊胆的,现在这个社会,只要打声招呼就能进入岗位,对于我们这种没有人脉的人出人头地太难了,但我还是要生存下去,哪怕知道走下去的永远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对于她这种成熟的想法感到很诧异,看来她不仅是外貌还是心理都比别人早熟一点,心中对她的兴趣不由得更加浓厚。我挠了挠头,说道:“现在就想这么久远的事啊。话说你所做的有成效吗?”
她的眼神黯淡了些,不过又渗透出希望,只见她握紧了拳,激动地说:“爸妈对我的关注也更多了,想来他们没有离婚的原因大概就是我了吧,不过自己能够成为连接他们的纽带我也十分满足。”
家庭可能就是这样吧,虽然总是平平淡淡,但亲人之间早已被看不见的细丝紧密连接在了一起,那细丝的韧度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也不能截断。可惜我难以享受到类似的羁绊感。
“老天发给了你一副臭牌啊,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打好它的哦。”我按压住内心的情感,强装鼓励道。
“我一直自信自己的牌打得很不错呢,再加上有了靳川你的鼓励我一定能成功的,尽管比较勉强啦。”
她看出来了吗,我只得苦笑了一声。
“加油,赢牌的时候别忘了通知我。”这是真心的。
“你也是哦,虽然对我来说老天给你开的还是一副暗牌,但我们可都是农民,都是要跟命运这个地主作斗争的啊,我相信靳川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她狡猾地笑了一笑,但在我看来是那么得纯洁,就像这月光一样。
我坚定地看了她一眼,直起了身子,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尘,投给她一个“放心吧”的眼神,向她问道:“对了,你初中要在哪里上啊?”
“初中吗,本来是想随便上一个地方的,但今天过后可能要改主意了。”
“希望初中还能见面。”我笑着向正坐在地上的她伸出了手,“我的额头已经不需要再爱抚了,郑重自我介绍一下吧。”
她笑了笑,自然地将右手放入我的手心,身子也逐渐直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叫高佳滢,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好官方啊。”
我顶着饥饿的肚子在晚风中朝着回家的路走去,与她的身影背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