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杀手锏
“来，张嘴。”
“啊……”
“好不好吃？”
“好吃。好了，现在轮到我喂你。”
冯冯打开寝室门时，看到的情形，就是余晓卉坐在周定文腿上，两人互喂一小盒酸奶。周定文嘴角边沾了一点奶汁，余晓卉正凑过头去将它舔干净。两人的脚下，四肢朝天躺了只玩具猫，是周定文因为小波失踪，买给余晓卉的代替品。
“嗨，冯冯，最近怎么不常看到你？”周定文从余晓卉头上看到她，热情洋溢地招呼。
冯冯木然看了他两秒，然后，转身、关门。
门关得惊天动地，周定文仿佛可以看到屋顶墙屑被震得纷纷落下。
余晓卉有点过意不去，问：“是不是我们太过分了？”周定文撇撇嘴：“她对我做的更过分的事情有呢，别理她。”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中、小学时期的悲惨经历。每次，只要他和自己心爱的女生在一起，到了关键时刻，冯冯就会闯入，然后，他的恋情就告吹了。难得现在有这样气她的机会，他怎么肯放过？
不过他的确是有一阵子没跟冯冯单独说过话了，最近总分小班上课，自习室里又不好多话。周定文莫名得有些失落。
余晓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似乎要说什么话，却终于没说。
“怎么了？”周定文忽然回神，捕捉到余晓卉定定的目光。
“没事。”余晓卉又喂他一口酸奶，看着他英俊的面孔，心里不由得甜甜的。
人的心情有时会受天气影响。上海进入秋季后，一连下了好几星期的雨，冯冯的心情也变得很低落。
最近，因为周定文和余晓卉的感情越来越好，周定文没事就往她们寝室跑，两个人在她面前亲亲我我，肉麻不堪，害她课余之时，都只能尽量呆在图书馆和自习室。
她有时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人缘真的很差。入学几个月了，还是一个朋友都没交上。本来打算进大学后彻底改变生活方式的，但没有契机。如果她有朋友，至少还可以在朋友处躲避一下。
“也许，我对自己保护过头了。”她想。对于极少数胆大包天、敢于主动找她搭讪的人，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将他们的动机想得很恶劣，然后一发现可疑之处，或者与自己的不合之处，就早早地把他们踢除在外。天蝎多疑，是个苛责的完美主义者。但冯冯决定改一改这种个性。
下了决心后才没几天，一个可能会令她生活改变的契机出现了。
那是一个阴天，她在超市买了一堆东西出来，上一场雨刚停，下一场还未开始下，天空浓云翻滚，看似不怀好意。她正后悔自己贪心，一下子买了太多东西，购物袋沉得她提不动，一位栗色卷发、风度翩翩的外国男士就出现在她身边。
外国男操一口柔和的美式英语，听他说话像看一把噌亮的银勺在刮奶油蛋糕上的奶油：“小姐，我有这个荣幸为你提这些袋子么？”
冯冯不愧是天蝎之女，闻言立刻想：“他干么这么热心？这里这么多人拎着袋子出来，也有七老八十的女人，他干么不向她们提供服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依她往日脾气，冷冷地回句“不必了”，就要走人；但现在她决定改变一下，所以狠话到了嘴边，及时收回，手中袋子却递了出去。
外国青年叫保罗，他自己说来自纽约。
保罗将冯冯送到她家门口，约她周末晚上去吃饭跳舞。冯冯想：“正好可以练练英语口语。”便点头答应。
到了周末晚上，冯冯上完课就回寝室，将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黑色连衣裙、黑色中袖小外套、半透明有银色蝴蝶飞舞的黑色连裤袜，黑色羊皮小短靴。脸是雪白的，唇是玫瑰紫的，眼线画得妩媚艳挑，睫毛刷得浓密飞翘。冯冯又戴上连面网的黑色软帽。
她在镜子前转了个身，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个忽然间长了五岁的神秘美丽女郎了。
她拎起床上血红的VALENTINO小手袋，想了想，又去书桌拿了把折叠式瑞士军刀，放在小手袋里，以防不测。
一切搞定，冯冯昂首挺胸迈出寝室大门。正巧周定文和余晓卉两人在食堂吃完饭回来，周定文首当其冲，看到冯冯先是愣了愣。
“冯冯？”周定文不太肯定。
“让开！”冯冯不客气地说，然后粗鲁地将他推到一旁，自己目不斜视地通过。
“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女人？”周定文终于肯定是她，只是心中好奇，她打扮成这样是要去哪里。
“哇，冯冯好漂亮！”余晓卉在他身后喊，“她是不是要去约会？”
“哇！”周定文吓了一跳，“她要去约会？那我怎么向大茂交待？”
冯冯完全不知他们的对话，她看到周定文心情就变得很恶劣。她以前就讨厌他，可现在变本加厉，简直看到他就怒火直上顶梁门，连带对自己的室友也不愿直视。
她过于气愤，过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今天这身打扮，已然吸引许多路人的注目。
冯冯想：那个保罗会喜欢她这副样子么？他会不会认为她故意打扮成这样是要勾引他？如果他这样认为，因此要求她跟他回家呢？
“那我就说好。”冯冯对自己说，有种破坏欲得逞后的快感。
保罗果然对她的打扮很欣赏，看到她就吹了声口哨。
两人来到一家二层楼的建筑前。建筑式样别致，穿过一段短短的竹林夹道，入口处墙上写着“天涯小筑”，墙上有张不锈钢人脸。人脸张大了嘴，保罗笑笑，让冯冯将手伸入人嘴。冯冯照做后，看似没有缝隙的墙壁，竟然一分为二，有侍者在门里笑容可掬地说：“欢迎光临。”
保罗带冯冯来到底楼一角的沙发座。因为光线昏暗，冯冯不得不时刻注意着脚下。
保罗自己叫了杯苏格兰威士忌。冯冯看看饮料单，上面的饮料她全没喝过，正好看到“天蝎物语”四个字，便要了这种鸡尾酒。
冯冯不太喝酒，但她知道自己酒量不错。有一年，因为周定文嘲笑她皮肤粗糙，她随妈妈去福建拜会亲戚时，就要求定期给她服用有美肤作用的蛇胆。因为蛇胆很腥，通常总是放在高粱里一起服用，她每次喝下一碗高粱，也不过觉得身体比平常略暖和些而已。
保罗和她聊了些没营养的话题，他忽然说：“你不快乐。”
冯冯不否认。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爱情方面的困扰。能告诉我是怎样的困扰么？”
冯冯挥了挥手：“是有一个人，我们互相憎恨，都不愿对方好过。近来，他却有了女朋友，过得春风得意，让我很难受。”
保罗摇摇头，别有深意地直视她的眼睛，说：“你希望你是他的女朋友。”
“哈，”冯冯不屑，声音过大，惊动了旁边桌上的几个人侧目观看，“他想得美。”
不等保罗开口，她又说：“我只是想让他不好过，他哭泣我才能欢笑，你别胡思乱想。”
保罗笑说：“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因为嫉妒，才不快乐。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真的彼此憎恨，要让对方不愉快，那有什么办法，好过成为恋人呢？”
冯冯就此认真想了想，觉得这念头实在太可怕，不过，保罗倒是为她开辟了一条她从未想过的路径。
“当然，我不主张你这样做，”保罗喝口酒，眼睛亮晶晶，“作为基督教徒，我劝你尽快把自己从仇恨中拯救出来，也就是说，另外找个人，谈场恋爱。”
“另外找个人？”
“对，”保罗忽然凑近她，暧昧地笑说，“你看我怎样？不如今晚跟我回家吧，宝贝。”
冯冯靠后一点坐好，上上下下看看他，她说：“你想得美。”
秋冬交界时，是吃大闸蟹的黄金时段。而苏州近郊的阳澄湖，又是盛产大闸蟹的黄金地点。
所以秋冬交界时的一个周六，周定文、余晓卉、罗大茂、冯冯，再加上一大班甲班的其他六、七个同学，乘着一辆大巴，前往阳澄湖吃大闸蟹。
这次活动，是罗大茂组织的。他一个亲戚在阳澄湖有栋别墅，现空着，他便提议几个要好朋友一起去那里过双休日。
冯冯和去的人中谁都谈不上有什么好交情，但出于某种原因，也在被邀请之列。而她之所以没拒绝，是仍存了要周定文好看、拆散他和余晓卉的念头。
车上，周定文异样热情地对冯冯笑着，把她和罗大茂安排坐在一起。冯冯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其他人笑的诡异的原因，她想：“哼。”
一路上，她几乎没怎么说话，罗大茂也不是擅长搭话的人，偏偏他们后面坐了个周定文，肚子里源源不断地生产着话，他一会儿对余晓卉喃喃轻语，一会儿和其他几人大声谈笑，他周围一团热闹，更衬得冯冯和罗大茂周身气温低寒。
周定文也发现了，他从后推推罗大茂：“兄弟，你平时话挺多的，今天怎么变闷葫芦了？冯冯有语言障碍，你不主动点不行。”
大家都笑了，看热闹似地看着冯冯和罗大茂。罗大茂憨憨笑着，一手抓了抓脑袋，半天挤出一句话：“没事，我喜欢女生文静少语些。”说完他自己先脸红了，偷偷看冯冯脸色。以周定文为首，周围人一起起哄。
冯冯一直看着窗外，这时忽然转过头，微笑说：“正好，我也不喜欢成天叽叽喳喳、废话连篇的男生。”
“这是什么意思？”周定文听出她言外之意，抗议说。
冯冯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倒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我指谁。”
“喂，你每天不顶我几句，心里就不舒服，对不对？”周定文哭笑不得。冯冯正要反唇相讥，但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一红，转过了头只当没听见。
这个话题就要这样揭过，另一个女生已指着窗外兴奋地说“有马”“有马”，坐在周定文旁边的余晓卉忽然说：“健谈不是什么坏事，总爱和人绊嘴才奇怪。”
这句话说得太一本正经了，车里空气一下子冷了。周定文奇怪地看看她，想她是怎么了？她向来不是这样较真又小气的人啊。何况，冯冯找他的喳，是家常便饭，以前她也不过一笑了之，还劝他别往心里去。
周定文不明白，冯冯却明白。女人总是更为敏感，她知道余晓卉对她的态度，近来已经改变了。余晓卉整天乐呵呵的，可不是笨女人，她们住在一起，她会到现在为止仍对她一无所知才奇怪。
迟钝的只有那个多话的笨蛋。
冯冯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淡淡的侧影：眼神是了然后的沉默与戒备。她猜余晓卉现在也在看窗，她映在窗上的眼神，大概也有着了然，却更多挑衅与戒备吧。
车到了阳澄湖，大家如出笼鸟，一一飞下大巴。每人都有伴，连一向独来独往的冯冯身边，都有了罗大茂。
罗大茂长得有些粗鲁，但行为十分绅士，冯冯摆明了不想说话，他便识相地默默跟在她身旁。
大闸蟹有市卖的，一行人涌到摊位边，挑了满满一箩筐，然后兴高采烈地去罗大茂家的别墅。
余晓卉笑说：“自己要吃的螃蟹，自己煮，或者有人愿意帮忙煮的也行，别麻烦他人啊。”
这一行女生中，只有冯冯不会做菜，自然也不会煮蟹。她看看余晓卉，正要说什么，罗大茂先说话：“在我的地盘，就要遵守我的规矩。我罗大茂没有让客人自己动手招待自己的习惯。今天谁也别争，这些蟹，我一个人煮，大家只管吃就好。”
众人一起鼓掌，有人叫：“大茂大茂我爱你。”
冯冯也看了罗大茂一眼，虽然仍是冷冰冰的，但神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明显抗拒。罗大茂向她笑笑，她又转过了头。她虽然觉得罗大茂这人的确不错，但天蝎对于没有感觉的追求者，一向是很干脆的，不愿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误解。
罗大茂围了围兜，就入厨房。余下人自己找乐子，有打八十分的，有看碟片的，有出去散步的。
周定文和人一起打牌，照旧嘴不闲着。他见余晓卉去厨房帮忙，便问坐在一边沙发上无聊看三天前报纸的冯冯：“喂，你怎么得罪小卉了？这几天她看到你跟烧了毛的猫似的。”
冯冯无动于衷地说：“也许她暗恋罗大茂，看到你硬要撮合我们，心里不痛快吧。”
听见这话的人都笑了，周定文有点苦笑不得：“你别乱说话，她听见了又要不高兴。对了，”这时他看到电视里在放大话西游，尖着嗓子学朱茵说话，“只羡鸳鸯不羡仙，消失就消失。”两个正看碟的女生“格格”笑了，一个扔过来一粒花生米，周定文头一伸，以嘴接住。
“对了，”他出了牌，又想起刚才没说完的话，接着问仍对着三天前报纸、却已有些眼睛失焦的冯冯，“你觉得大茂怎么样？”
冯冯有些烦躁：“什么怎么样？”
“你装什么傻？他这人不错的，忠厚老实、品学兼优、家境优渥，最重要的是：人家还是处男。难得他对你一往情深，你考虑一下怎样？”
冯冯装做没听见。
周定文伸了伸他的长腿，踢了踢冯冯。冯冯忽然火了，将报纸往地上一扔：“你今天约我出来，就为了这事？”
周定文一愣，今天的冯冯，好像和以往不一样。气氛怎么会变得有些怪异？
他忽然想起一事，又动了健旺的好奇心：“你和那个美国人，不会是认真的吧？”
“认真了又怎么样？”冯冯很冲地说。
“不大好。”周定文想了想，摇摇头。
“哦？”冯冯不禁眼睛亮了亮，同时捏紧了拳头。
“外国男人很花心的，见一个爱一个。而且他们有浓重体味，汗毛又长，以后你们生出的小孩，也会像没进化好的北京小猿人，哈哈哈……”周定文大笑着，思绪又转到牌上。
这话引起了几个女生的兴趣，纷纷询问冯冯。冯冯随口敷衍。周定文不时插嘴，发表一下意见，顺便扯进关于张三李四的绯闻。冯冯愈来愈失望。
厨房已经传来醋和生姜的味道。周定文又说：“那个美国人，你真想和他交往么？真想的话，带过来让我见见。不过我劝你，如果不是很喜欢，还是算了，大茂他……”
冯冯叹了口气，站起来，去一边小桌上抓了一把花生米，不由分说全塞到周定文嘴巴里。“对你说过多少次，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就不要说。”
她说完，正好看到余晓卉端了一大盘蟹从厨房出来。她嘴角噙笑，故意朝周定文俯了俯身，帮他捡落在他裤子上的花生米，鼻子擦过他的头发，她使劲嗅了嗅，然后凑到他耳边轻轻地笑说：“你几天没洗头了？”
“矿当”几响，大家回头，见余晓卉端的大闸蟹全掉在了地上，她脸色大变，含泪看着周定文。周定文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再看她，已经一手捂嘴冲了出去。
周定文只好放下牌去追她。
大家纷纷询问怎么了，罗大茂也从厨房出来问出什么事了。几个女生看看冯冯，交换了几个眼色，却都摇头说不知。
大家去捡地上的螃蟹。冯冯原地站了一会儿，决定跟出去看看。
“冯冯，”一个和余晓卉交好的女生在后面喊她，她有点严肃，“你先别去吧，人家小两口的事，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冯冯秉持了天蝎座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不在眼底的性子，尤其这时一心在周定文身上，所以忍耐着把规劝的话听完，算是尽到礼数，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她的路。
有人在她身后大声说着什么，话不大好听，她听到也如没听到，连肩都懒得耸。
出了别墅，没见有人。又朝前走了一段，忽然看到左前方一片绿茵地上，周定文正抱着余晓卉坐在一张秋千上。两人都背对着她，看样子，已经和好了。
冯冯走到他们身后，她并没有特意放轻脚步，但很奇怪，大家轻易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周定文正哄着女友：“……你这个念头也太奇怪了，我们虽然一起长大，但性格相差太大，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她才不会看上我，我更不可能看上她。”
“可是，很多男生都喜欢她，连外国男人也不例外。他们说她很性感，轻易就引发他们的****，你难道会一点没感觉？”
“天地良心，那是那些人品味奇怪，我真的一点没感觉。”
“我不信。”
“要我怎么解释呢？我对她太了解了吧。这个人，超级任性自私、目中无人，喜欢的时候过来拍拍你的头，逗你一下；不喜欢的时候就关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理人。整天神秘兮兮的，不知在策划什么阴谋。我和她一起长大，碰到她就没好事。还有最重要一点，她比我大两个月，我才不喜欢比我大的女人。”
余晓卉好像被这些理由安抚了，她笑嘻嘻地靠在周定文身上，一手摆弄他有点天然卷的黑发：“可是我看你，好像很关心她的样子。”
周定文举起一掌，赌咒发誓：“完全是出于我乐于助人的善良本性。”余晓卉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冯冯居高临下，看着这对已经误会冰释的情侣，心里忽然一阵疼痛。
“别以为我会这样放手。”她转身的时候，在心里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