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1280600000010

第10章 盒子

一个下午,芬纷从医院里出来。她手里攥着化验单。心沉重得真像灌了铅一样。她糊涂地告诉自己:都说铅重铅重,没想这事儿一出来还真沉得像灌了铅。原来铅的重量感是这样啊!她头一次体会到文字形容心境的滋味儿。仔细咋么着还确实有向下坠得难受的体会。那化验单上明明打着“阳性”红色烙印!她只轻瞄了一眼,马上收起。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巧?日子没算对还是怎的?老袁的底子可能实在是太好了,稍微一疏忽或是一撒野就……嗨,自己已经四十四岁了,实在是不能面对,觉得见不得人。就是在法国要是鲁莎依知道了也会大吃一惊。想到这儿,芬纷觉得脸烧烧的。她真想恨不得马上见到老袁,把这事告诉他,让他也受受刺激,好好折磨他一番。谁叫他老失踪,见不到人,一个人走了甩下什么都不管。活该,这回又真怀上了吧?看他怎么办!

一抬头,芬纷猛地打一寒战。那是谁?怎么会是他!她惊得马上低下头来。看到什么了?如此紧张。哦,芬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希望是,但又在本能的下意识里告诫自己不是。反正在她不远,有一张她认识的脸正在望着自己。见她看到他,那人赶紧转过头去走开了。

跑到这么远来还能遇到熟人,太不吉利了!她懊丧得轻声嘟囔起来。再想抬头看,但又实在没那勇气,只扭头匆匆绕着医院大厅的转台走出去。

那是谁啊?这么使她不及。哦,其实她心里明白得很,只不过是“鱼满下”厂里的一个工人而已,叫田继良;厂长马勇手下的红人儿,得力干将。人不大,个子中等,脸型很标准,长得蛮结实。那民工技术好,聪明,干什么都是一看就会。是“鱼满下”厂里的民工头儿。

他来这里干什么?这医院离市里要好几十公里,是和外国人合资办的,收费很高,一般人很少来这里看病的。那他一个民工,怎会跑到这里来?不是芬纷看不起谁,而是觉得此事又是个“太凑巧”,倒霉,不想让人知道,可偏偏,嗨,反正已经看见了,还是在妇科门口,手里拿着单子,真是的!芬纷想着,出得楼来,她仰望那门诊楼上的大霓虹字:华美健康中心。怎么会在这么远的地方仍能碰见“鱼满下”的人?好奇怪,好不幸,也好不吉利!芬纷心里诅咒着姗姗离开了那里。

她坐在车里给袁庆生打电话。

还是停机。

该死的停机!芬纷无奈地捏着手里的手机。但车窗都关着,没有一个玻璃落下来。她突然觉得燥热,打开了玻璃,把手机扔在副驾座上。赌气地把头扭向车外。

忽然,她又看到了那个田继良。自己本能又下意识地一躲。但眼睛却没离开那人影。

只见芬纷认识的民工也从医院大门走出来。头顶阳光强烈,把人照得脑顶、双肩都是白花花的光点。光点下芬纷看清楚了,他好像满脸汗,好像还皱着眉头。芬纷想:他那是干什么呢?

突然,有电话打来,她忙拿起手机,但愿会是袁庆生!她盼望着。但很不幸:不是。有个经济频道的导演,说是有个访谈节目。芬纷勉强接应着,情绪懊丧,提不起兴趣。时间和那边推约在后天,之后便有气无力的挂了电话。

她手里攥着手机将臂膀搭在方向盘上,抬头看一眼风挡前的玻璃。透过玻璃再寻找田继良的影子,哪儿还会有。门口病人虽不多,但她逐个儿扫描了一遍,没一个是她需要防备的人了。

芬纷实在忍不住,她必须要找到老袁。将自己怀孕的事告诉他。让他拿主意,要还是不要?她大胆地想象着如果能要的话……她将会给自己做另一种生活安排,那将是她今后生活的重大改变!

她幻想着,又拨了一遍号码,再打一次,还是不通。

那天从医院回来芬纷就去了朋友张琴家。她想把自己这件事告诉她,但话到了嘴边却觉得不好开口。坐来坐去聊了半天她也没提这件事。张琴做法务工作,大部分时间是在院里。芬纷旁征博引的拣出好多例子来咨询,她力图能从张的专业知识里探出些有利于自己再生一个的理由。但看来白费,不大可能。那就只有回法国生了。但鲁莎依那儿怎么交代?不让她知道吗?能隐藏的那么周密吗?芬纷一边和张琴“瞎聊”着,一边在忖着心里的事。

之后她俩一起出去上街逛商店。又在“红坊”呆到很晚。张琴人好,随和,陪着芬纷亲热地聊个没完。法院的人能在家的时间很有限。但今天,孤独、寂寞的姚芬纷一下子就占用了人家珍贵的大半天!

一天,芬纷从台里十二号演播室门前走过,见里面有工人正在搭景。不经意间,在她视线里又出现了那个在医院门口看见的田继良。这是台什么节目?芬纷本不关心。她刚要走开,一抬头,兰娟却迎面走过来,晃着身子,轻袅得枝头小鸟般自在。见是芬纷,她本能停顿了一下,然后马上恢复正常,一笑,和芬纷打起招呼:“姚老师……”她欠了欠身子。

芬纷无可奈何,但一眼就先看到了兰娟脖颈上佩戴着的红色缎带。哎,怎么,怎么会?芬纷迟疑了一下,以为是错的,但马上就回过味儿来:是真的,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带子,是证件,台里专用的证件!怎么会是这样?刹那间一种异样之感油然而上。她顾不得多想,也来不及多想,只冷冷看她一眼,“嗯”了一声。两个人就相向而过。

背过之后,芬纷立马火烧全身。她没停下脚,快步走出了演播室的楼道。来到候播大厅,忽然,她明白了那异样之感:鸠占鹊巢!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懊悔、自责和沮丧。芬纷此刻非常泄气,也很恨自己。兰娟走过的样子似乎在她看来就是蹦跳着过去的。哼,好自在得意,就像在以前的舞厅里一样,现在居然成了这里的主人,岂有此理!虽然在以前芬纷的节目里装景,兰娟也有在现场的时候,但那都是芬纷给她办的临时出入证,也从来没意识到什么别的。可今天不同,虽然兰娟猛然遇到她,在这敏感的地方,在演播厅搭景现场,兰娟已经很小心谨慎很恭敬地主动和芬纷打了招呼;但在芬纷看来,自己仍然似乎已经受到了相当大的侮辱与挑衅!这可是龚克的杰作啊!芬纷心里咬着,脸烧烧的,脑子里即刻充斥着龚克在咖啡厅斜仰在沙发上的鬼样子。身后面藏着兰娟的设计稿……

嗯?不对啊?芬纷想着想着,忽然想起刚才那装景的民工田继良在十二号演播室。“鱼满下”的人,怎么会在兰娟的节目里?“兰娟的节目”这几个字很刺眼,也很刺心。芬纷很皱了皱眉。她从候播厅走出来没回办公室,而是拐了几个弯来到了大楼外面的一个僻静处。

这里有一条小河,岸边垂柳荫荫,水中小鱼游荡。见此般景致,芬纷情绪稍许放松下来些。大楼里简直空气混浊,乌烟瘴气。她觉得,那里刚才像是爆炸了一颗手雷,崩得她五腹六脏都颠翻倒个儿了。那姓田的怎会在十二现场?

她郁闷的心情随着一个个可有可无的疑问时不时打扰着。但更使她凝重的倒是袁庆生的无影无踪。这家伙,好不神秘!你越想见他,他越是无影无踪。一连几个月。在以往芬纷忙节目的时候她忙起来也就顾不上想。但现今不一样了,自从和龚克掰了以后,兰娟上位。芬纷的清静萧条就时时让她想起老袁来。她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起码有一个宝贝女儿。已经大了,在读什么芬纷没记住。他有老婆吗?废话,没老婆哪儿来的女儿?但他妻子在哪儿呢?从没听他说起过。问也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没个肯定劲儿。嗨,好无聊!怎么遇见这么一个神秘的人,好烦恼啊。难道政府里搞经济政策的就都要如此神神秘秘出神入化吗?哇,政治原来是什么呀,不就是政权的更替,权利的争抢吗?那可是很严肃的事情,真正的你死我活。和搞舞美设计不一样,那是要出人命的。哇,想到这儿芬纷一缩脖子。那他?……怪不得那么神秘,严肃谨慎,一丝不苟。嗨,多累啊,太费神,不如不搞的好。下回一定劝劝他,别掺和政治了。挺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要掺和那个。

芬纷从小河边出来时,天已经麻麻擦黑了。是回家呢?还是去趟“车间”?萨莫早来过电话,说图已经早画完了,存在机器里,让她去审。他有事出去了。芬纷估计是咪咪叫走了萨莫。

不管那些,芬纷坐在车里摇摇头,这时又有电话打来。

其实,萨莫并不是被咪咪叫走,而是兰娟要请他吃晚饭。萨莫不敢跟芬纷讲,只说是出去有事。

兰娟将萨莫约在了一家尚好的餐厅。刚一见面,坐定在那儿萨莫就注意到了兰娟脖子上缠挂的红色缎带。但牌子证件没有吊在胸前,而是插在左上的衣袋里。“出了电视台在外边,没见还会有谁把那”狗牌儿老炫耀似的挂在胸脯前。

萨莫看到了,但没像芬纷那么敏感受刺激。他微微一笑,冲她:“牌子都挎上啦?恭喜你啊!”他乐着说,向她示意那上衣袋里的东西。

“怎么样?不假吧。”兰娟故意卖弄地拿出来晃晃牌子:“这出来进去的谁还拦得住?再不像从前,大风地里还要等在门外,一等就那么久。”她咧开了嘴,笑着,又说:“哎,你还好吗?还在给她作图啊?”她好像是在故意这样问。

“是啊,还在作图啊。”

“她还那样啊?”

“哪样?”萨莫不明白。

“那样……那样忙。”

“还好吧,”萨莫知道她在指芬纷,心想:刚走几天,连老师都不叫了,“她、她”的,听着那么别扭,不顺耳,不尊敬,没教养。但他装得无所谓地,“我觉得还那样。”

“哦,你可真行。”兰娟换了个姿势,眼还直看着他。“车间的机器!”她冒出这么一句来。

听她这么说,萨莫很不是滋味儿,不知是觉着自己目前仍是这囧状,还是对面儿坐的这姑娘那得意的劲儿,反正是一股别扭,扫了他刚来的兴,和她见面的热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污浊起来,让他反感。但今晚本来就是应约吃饭的。兰娟请客,这可是天下头一遭啊。如此看得起他,使萨莫始料未及。他也不知道为何她要请他。以前在“车间”里都是她颐指气使地对待自己,怎今个刚在台里呆了没几天就如此平等对待了呢?还把我请到这儿来。莫不是电视台真的能改造人,使其脱胎换骨另有人生价值?呵呵,得了吧,她才不会,萨莫直愣愣看着她。

“喂,想什么呢?”

“嗯?”萨莫回过味儿来。“没,没想什么啊。”他不想让她看出心思,就故意问:“咋就想起请我了呢?莫不是你们台里又发什么奖金了吧?”他也故意强调“你们台里”四个字,觉得这样挺有讽刺意味儿的。本来嘛,明明不是台里的人,连什么编制也不算,只混了个进门的牌牌,就能从电视台里拿出奖金?开玩笑,这不明着是在骂人嘛,傻子都听得出来。

“别你们你们的啊,”兰娟假装收住笑。“说什么台里台里的,谁是台里的?我才不是呢。”她直冲冲地:“我才不稀罕这破狗牌儿。”说着从头上摘下红带子,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牌,用缎带缠绕上,告诉他:“我今天请你来是抬举你,是冲着咱俩在一个土战壕里混过‘枪林弹雨’,你别胡思乱想,也别把我看得……”她觉得不好说就没再说,只是翻了个白眼儿,又晃晃脑袋,冲他一笑。好像一切只为了友谊,其他都不在话下似的。萨莫的确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她要请他?生性直率老实的他从未来过这样的餐厅,黑黑的,只有几盏幽暗的小灯。眼神儿不好的肯定会吃到鼻子里去。

他们边聊边吃,萨莫总觉得饭菜凉凉的,一点儿热气儿也没有,又不好说。而且桌边还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位老者,还没等吃完,就一会儿换一次盘子,轰都轰不走。萨莫提醒过他几次,都被老侍者谦恭地回绝了,仍然立在客人身后不声不响。萨莫肯定,刚才的话那老家伙都听见了。他很别扭,但看兰娟倒不觉得。她嘻嘻笑笑,全然没有谁在身边的影响。

这顿饭吃的,好生一个长!萨莫觉得过了好几个钟点儿了,可跑到洗手间一看表:才一个小时。哦,头好晕,这里面太憋屈啦。他再回到桌边,见又上了新菜,他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堵堵的,不知为什么今天会这样。

餐厅里响起柔和的音乐,有小姐上前端来果盘。当身后年长的侍者接过盘子摆好在桌上时,兰娟此时突然冒出一句:“萨莫,我想要成立一个公司,你来不来参加?”

“?”

兰娟喜笑盈盈,一扭头,摘下了脑袋上的帽子。

萨莫很少能看到兰娟不戴帽子的模样。这次她摘下来,可能是领到“狗牌”后在萨莫面前这么一炫耀刺激了自己。她有一种在体育场里跑长跑,领先了对手一圈后又跑到了对手跟前的感觉。既兴奋又自豪,既怜悯又痛快,她觉得这感觉好舒服!

再看萨莫,这时已睁大了眼睛看着不戴帽子的兰娟。他一下子觉得她长得很像另外一个人,那人是谁?萨莫根本不知道,反正不是兰娟。无论说话还是动作,萨莫都感到陌生了。望着对方圆润的脸儿,听着那些慷慨激昂说出来的话,哪儿还有一点儿兰娟的影子?好看了呢,还是丑了?萨莫也说不上来,不重要。此刻他不适应的,除了这顿饭,再有就是兰娟今天的表现。从形象到话语,从表情到内容。萨莫觉得她不是骑上了快马奔跑,而是让人觉着她是驾上了火箭,一下子要窜到天上去,怪不得惊诧、奇怪。哇,人一下子就能变成这样儿,太神奇,太不可思议,太梦幻了。

“才几日不见,你给我的感觉……”

“哈哈,你又有感觉了?什么感觉?”

“像是骑上了火箭!”

“说什么呢?我可是在和你说正经事。”兰娟稳定下来说。

“你要成立公司?”

“对啊,”她一点头:“这有什么,就因为这感觉?奇怪了!”

“倒不是奇怪,只是,觉得我自己……怪怪的,好像在做梦。”萨莫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他愣在那儿,眨眨眼,觉得对面的兰娟今天真的好一副德行样子,使他更加陌生起来。

萨莫没有答应兰娟,他不可能去。明摆着:他走了,“车间”怎么办?芬纷老师拿来了图纸怎么办?谁来给落实?让老师自己吗?就算老师能用电脑把设计思想体现在图纸上,但一台台的节目,她能忙得过来吗?要事先看场地,要量尺寸,要和导演组谈方案,要搜集素材……太多了,萨莫觉得下面的工作还有许多,不用一一列举,以前他和兰娟都去过现场,也就是演播用的实际场地。场地千变万化,任何一块地方都可以,只要够大。有时,萨莫手握着皮尺望着那一大片空空的广场他在想:好大一个场面啊,芬纷老师那样一个柔弱精致的女子,却能将这硕大的广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变成一台宏伟、精美绝伦的盛景,哦,简直不可思议!他由此很佩服芬纷。

而兰娟,怎么?兰娟也要成为芬纷老师那样了吗?也要亲自来设计?建造?萨莫想到这儿愣住了。那在餐厅里出现过的陌生面孔又显现在他眼前。那个小女子,永远从帽檐儿下看人的女孩儿。她怎么会有这能量?有这抱负?那是她储存已久的野性的爆发吗?还要我过去,那芬纷老师这里怎么办?她想过没有?她会不想吗?明摆着的,想都不用想。吃饭时见她那神气样就已经感到很陌生了,再这么一想,萨莫觉得兰娟实在是做得不够意思。

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还是我没那勇气啊,萨莫其实在内心也感到,兰娟身上所具有的那股野性,实际正是一个年轻人所具备的抱负心。看看兰娟,检点一下自己,除了身在“车间”的责任,自己内心里到底有没有,具不具备那起码的“野性”因素?是山沟沟里出来的人到了这大城市,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知足了吗?还是要向兰娟那样,再接着往上爬?那野心,我有吗?和她在一起时,她那时时流露出来的鄙视、嘲笑不正是优越于我的这种野性吗?我为什么就不具备呢?是因为我从农村出来的,那里没有这些?我要先补偿够父母那一辈未能给予我的那部分,然后才有资格和这个兰娟同站在一条起跑线上,来相比“野性”吗?上电视台去,竞争到台里去!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也挂上牌牌进进出出,耀武扬威,潇洒自如;然后……啊呀,萨莫想到这儿一下卡住了。他浑身燃烧起来,像锤炼过的钢铁邦邦硬。

我已经走完了第一步,已经能在这大城里生存下来了,那今后呢?是暂时的还是永久?他回答不出,漠然起来。不光他,在这大城里多少青年都在时时刻刻问着自己同样一个问题。萨莫仰头看看上方:兰娟又向上爬去了,而且越爬越高。他一下垂下头来,我呢?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芬纷老师来电话找他。

芬纷接到一个节目,在中原深处的大别山里。她要先去采景,叫萨莫马上根据她的口头要求先找一些有关大别山区民族风貌的资料。

后来等芬纷采景回来,萨莫也真的找了一大堆图片资料。那里其实有不少是萨莫家乡他自己以前无意中拍摄的东西。虽然他是少数民族,地界也远离大别山区,但农民的生活还是相通的。正是这些看着不起眼儿的物件儿、景致,反倒成了这次节目设计的有力帮手。萨莫在设计图上给芬纷提出好多有利的建议。好几次使得芬纷眼前一亮。她登时觉得他好可爱,好优秀。在设计思路上一点儿不比兰娟差。许多点子芬纷都采用了,结果后来在山里县城的广场上搭起的布景显得非常真实、壮丽。得到了剧组的一致好评。于是芬纷更加器重这个男孩儿,对他也重视起来。当然,她还不知道兰娟已经企图把他从“车间”夺走。萨莫出于他本性人格,没有成全兰娟。但是不见得萨莫没有不想法。芬纷逃过一劫,萨莫得以继续存在。这些,都是芬纷不得而知的。她要是知道的话,会是怎样的心理呢?恨兰娟吗?那是肯定的。那萨莫呢?感谢他还是挽留他?都没有必要。芬纷基本上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她从不高声和谁说话,也不会因为一件什么事情就哭天抹泪儿,没完没了。她尽量平和,低调从事。就是与好友张琴在一起也是如是。张琴也见过萨莫。还偷偷在背地里询问他的来龙去脉。不知为什么张琴也很看好他,觉得他是个人才。虽然现在屈在这里默默无闻,但她觉得他还是有后发力的,也许在不久的今后萨莫会有突然冒发的一天。芬纷听她这么说心里挺高兴,像捡了宝似的。因为她重视法务人员的眼光,觉得那是正能量的视角,会比较客观比较安全吧。

反正后来兰娟就是没能拉走萨莫。她知道芬纷在大别山里搞了一台成功的设计。她看了那台节目,一下就看出里面有萨莫的主意和花花点子。那根本就不是芬纷的作品。在兰娟看来,演播室里的造型才是芬纷的强项。拉到山沟沟里做一台写实的主题节目,那完全是主旋律在主导。要贴近当地的人民,当地的生活,当地的景色。脱离了这些,搞出一台花里胡哨的造型景来实在是不和主题精神。别小看了兰娟,小丫头这些全懂。她之所以能一眼就看出这是萨莫的景,说明今天的兰娟已经相当成熟了。她在芬纷这里呆过的两年可不是一般人的两年。机会永远都是给有准备的人预备的,这话一点不假。兰娟就是那只守在角落里的“狼”。她肆藉着机会,学好,看好,运用好,瞄准出击,一举成功!虽然没能把萨莫拉到自己身边为自己卖命,但她通过和萨莫的那次接触已经窥知他们的一二。当然,她并不想怎么着芬纷。但从她要拉走萨莫这一点来说,她后面会要有大事情。

芬纷还是一点儿老袁的消息都没有。眼看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要长起来了,她焦急万分。

二十五年前,那是她第一次怀孕。十九岁的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心急如焚。那是她和她的老师在一起怀上的孩子。那年她正在大学里学习,却不得不中断了学业跑进医院去。那时候的人工流产哪能像现在这样便捷简单,好不兴师动众,折腾一番。为此芬纷竟丢了学业,跌入了人生的低谷……家人的嫌弃,社会的压力,还有街坊四邻的鄙视,更让她受不了的竟然是她的老师韩春来。他死不承认这件事与自己有关。芬纷算是看走了眼,她把自己青春的所有都投注到这位倾慕的老师身上,原以为会有一个极其浪漫享受的过程。可殊不知,才刚刚开始,就一脚陷进了泥潭。她后来归咎于自己那时太胆大,太想入非非,青春的欲火烧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才造成后来的结果。幸亏在她人生路途中有过大连写生那一幕。也正是那一幕,使她与那个叫鲁莎依的老太太有了不解之缘。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冬天,辍学在家的芬纷百无聊赖在自己的习作中找东西。翻着翻着,出现了一张纸,上面有用钢笔写的一个地址,全是外国字,而且好像还不是英文。芬纷几乎一个词也不认得。但她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几年前随韩春来和学生们去大连写生风景,在一个广场的边儿上一个外国老太太给她留下的。还有那张画。画在哪里?是不是因为画得不理想早已扔掉了?芬纷就此找了一下午,最后也没能寻见那张习作。

她要找它做什么?不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风景写生吗?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借鉴的?那当然,芬纷明明记得,就是这张画,从这张习作开始,她信仰的大厦底部出现了“裂缝”。她后来凭着记忆,凭着那年轻时还拥有的一股子倔强的热情,居然又画出来一张“写生”风景画。她自己以为和找不到的那张一模一样。她贴在墙上好生欣赏了几天,画画改改,改改画画。终于,在有一天,一个阴雨焦黑的上午,她冒着雨去了邮政局,而且是K城唯一的一座国际通行的邮政局,把她的习作,连同那张和鲁莎依的合影用精心制作的信封包好,按着鲁莎依留在纸条上的单词一笔一划地描写好,寄了出去。

那年,芬纷十九岁。离她与鲁莎依相遇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年了。十六岁的小姑娘在她三年后遭到如此严重的危机,在爸爸妈妈以及家人、朋友都不原谅自己,使她处于极为不利境地的时候,她怎就能又翻想起那封存于天国之外的地址,那张照片,那微不足道的,几乎柔弱到听不见的呼唤声呢?也许是天运吧,也许就是命运使然,要不她怎么会这么做?怎么就像往大海里倒一杯水一样寄出去那封信呢?

这也许是一个绝望的人向世界索要的最后一个承诺,一个无名的受害的女孩儿力所能及的最后的抗争。她谁也没告诉,没再去讲。她做了,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是有生以来最最荒唐的一件事!

然而,出于一切的意料之外:一个多月后,年轻的芬纷居然收到了一封回信,一个天外之音。她那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知觉。她要疯了,她觉得她不会也不可能遇到这样的事情,让她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只不过想借着发泄一下,向海里泼一杯水,怎就真的那杯水自己还能再回到杯子里来呢?说什么胡话,但事实就此发生了,就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芬纷发疯般手握着那封海外寄给她的回信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后来芬纷才逐渐弄明白信上所写的内容:首先,来信者自我介绍,说她就是那个老太婆鲁莎依,非常高兴收到了那张珍贵的杰作。很感谢,也很感动。没想到在遥远的东方,几年时间里还会有一个小女孩儿记着她。她也很惦念她,希望能有机会再次见面;也欢迎她在可能的情况下到法国去度假,她会热情招待她,等等,如此而已。

芬纷如获至宝,并由此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遐想……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又收到一封来信,厚厚的一大叠。信里还告诉她,那就是邀请,专门邀请芬纷去访问的内容。一切担保都由老太太自己负责。

芬纷再次如获至宝,并由此更加开始了无边无际的“瞎想”……

这就是大胆的芬纷在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死马医成活马的经历。她敢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搬起大刷子往画布上泼洒颜料;敢毅然决然为了参军而放弃美校的专业考试,结果弄得一事无成鸡飞蛋打;敢十六岁就为了艺术而大胆恋上比自己大十七岁的韩春来;敢为了韩春来打掉怀上了的孩子;敢为了孩子而失去学业……这个活脱脱不知轻重的姑娘啊,她几乎敢为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目的不惜失去所有的一切,愣头愣脑勇往直前。这哪像我们今天看到的芬纷,文静高雅,大貌得体。这一切变化都是由哪儿得来的呢?她那直冲直达的勇气都藏到哪儿去了呢?芬纷自从接到鲁莎依这两封信后,从此就像变了个人。她开始收敛起来,做任何事都默默地,自给自足地去做。再没去找过她的老师,也再没和他有过联系。他伤透了她的心,简直把那燃烧到第十九个年头的青春火焰一把给扑灭了。她是那么敬仰他,爱戴他,已经完全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他。可他却那样不重视,还无情的抛弃了她,践踏了她,使她几乎无容身之地。芬纷在青春里迈向未来的第一步竟毫无防备地塌陷在污浊的泥淖中,无能为力自拔。他给她画的最后一张裸体像至今她还当做范本挂在“老家”的墙上,崇拜之心可想而知。她那时以给他当模特为自己的最大乐趣、责任和享受。她哪知道他也正是以能独自占有她而向人展示着骄傲。不能再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了,那都是令人颤抖的回忆。芬纷后来每每想起这些浑身就要不自然地抖个不停。她一次次告诫自己:挺住挺住,记住记住,再回头看你就是万丈深渊!千万不要往后看,要勇往直前,向前看,看到那曙光,那黎明,西方的一抹朝晖在召唤她,召唤着她向前,向前,再也不要回头去看!

终于,在那封闭千年尚未开化的年代,芬纷居然鬼使神差地办成了去法国的签证,游魂般越过重重障碍和疆土,轻轻向着远在天边的法兰西国度飘去,飘去……

芬纷已经有了一个混血儿,还没能和中国的男人有过自己的孩子。虽然在过去她有过一次机会,但被她自己毁掉了。那时她是毅然决然,毫不犹豫,果断做了处理。可这次,她犹豫不决,甚至是不死心。她总觉得命中会有一个女儿陪伴她。觉得有个和自己皮肤、相貌一样的小姑娘会很有意思,就像张琴的女儿一样。她羡慕,也很憧憬。看到张琴的女儿,她就很想要和袁庆生生一个宝宝。他那么好的品种,那么优秀。无论从相貌外表还是内在品质这个男人几近完美无可挑剔。芬纷很会欣赏男人,在她最初涉入社会时她就有了自己的标准。当然,那时候的她,在眼里欣赏的可不是儿子的爸爸那样魁梧丰硕的男人。她喜欢瘦长形的,还要有坚实的肌肉。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脸颊,略带些胡茬更好。老袁就属于这种体形。这是她爱上老袁最基本条件之一。那个韩春来也是,自从失去他后,她茫然了好长时间。虽然鲁莎依的儿子霍曼整天就在她眼前,但她那会儿几乎视而不见,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还是后来他的妈妈起了作用。霍曼是个胆小懦弱的人,虽然身高马大,但老实、诚恳,不像韩春来,利益、心计、无情。话扯远了,还是说老袁吧,芬纷实在想得厉害,这是这个年龄段的女人都会出现的状况,尤其单身一个人的时候。女人此时的灵魂会很不稳定,有飘忽的感觉。如果此时无儿女在左右身旁,男人也不在,那她就会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芬纷倒没那么厉害,只是这次孕检使她一下子又有了生育的欲望。她想要,想要女儿,也想要,要他。要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他的上上下下,甚至他说话的语音,他那微微一笑之后不经意翘起的右边的唇角。芬纷想起来就一阵颤抖,用手紧紧搂住自己的双臂。

她开车来到了“老家”。打开门进去,屋里有一种陈旧的味道,淡淡的,倒不难闻。她很熟悉,大老远来,甚至有时候还就是冲这味道而来。每次她回到这里打开门,又闻到这股气味的时候,她心身会一下轻松,然后懒懒地一屁股坐在撩开盖布的沙发上。

时间是紧迫的,身体也不饶人。然而,“老家”是自己的,宽容而悠久。芬纷回到这里就像游到了小岛上的求生者,尽情享受着暂时的安逸。她环顾四周,一切皆如故;甚至能看到她第一次临离开祖国远赴法国时放在书架上的那个小工艺品:鲍鱼壳。那是在大连写生时韩春来从海里游上来送到她面前的。它已经被摩擦得光滑水亮。壳上的纹路却还是那样鲜明清晰。它静静地躺在这架子上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芬纷掐指一算,禁不住轻“啊”了一声,深叹一口气,接着眼睛就开始湿润了起来。原来回家的感觉会有如此美好!她心里赞美着,脸上现出微微自满的笑容,瞬间忘掉了那烦人的事情。芬纷有一个特点,她从小就有,不知为什么,她不是很惦念自己的父母。回到这里,首先是要回到以前被包容被爱护的旧环境中,重温那时的温暖,那流连忘返的种种回忆……但这里面为什么惟独没有爸爸妈妈呢?难道是他们那时候实在太忙顾不得她?亦或芬纷从小就叛逆,力争独立脱离这家庭?都不是吗?那为什么如今却只依恋这旧环境,而里面却没有多少父母和姐姐的影子,只有她自己?

芬纷为了保存住自己的过去,以至于像古墓一样封存起“老家”,从不轻易打开它。当她今天又坐在了这里的时候,无意中想起最近有人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开始留恋过去,意味着衰老的开始。她毫无戒备地回味着这句话,用心体会着话里的意思。蓦地,四十四岁的芬纷突然感觉到这话正说的是自己,我老了?老了吗?十分可怕。当她一下子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的时候,忽地,她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

新菲尔大酒店

那天,芬纷驱车前来酒店。在十六层,这里有一个剧组刚刚成立。

芬纷上得十六楼,推开了剧组的房门,里面一股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再往里走几步,烟雾即刻包裹了芬纷全身。她顾不得这些,问屋里的人:“向平导演在吗?”

屋里四五个人,都在低头忙着手里的事;见她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索性连头都没抬,没人回答她。正这时从里面套间跑出一个女孩儿:“你找向导?”她一转身冲外,“跟我来。”

芬纷跟着出去,屋里没人再说话。

女孩儿走到门外站在楼道里向芬纷说:“向导现在酒店的‘玫瑰屋’和制片还有撰稿人正谈本子,他吩咐过,说您来了以后叫我带您过去。”

芬纷没让她带,问明了位置自己去了“玫瑰屋”。

没想到,找到那里却屋内空空,等了半天也没有人。芬纷奇怪,再打电话问剧组,剧组人说就在“玫瑰屋”,不会错,要不就再等等。芬纷最后要来了向导私人的手机号码,打过去。

这回找到导演了,但导演告诉她,实在抱歉,没在新菲尔,刚出来,有儿童基金会的领导要与他们几个谈节目冠名的事,数额很大,他们都做不了主,现在正一块儿驱车前往台里,找中心主任去;实在不巧,但晚上有时间,可以的话约在晚八点。

由于这台节目时间要求实在是有些紧张了,芬纷算了一下,从现在起到节目开录总共不到二十天,现在一切还是零。要等与导演谈完,看完选好场地,到设计舞台,磨合构思,出图,等上面审批,再落实制作图……哇,留给我们舞美制作的时间也就四五天啦。真是够紧张的。

没办法,为了节目,晚上八点之前芬纷又驱车从“公寓”赶过来。

这回,“玫瑰屋”里还真有人了。但没想到,这次和导演的谈话却十分令人失望。芬纷甚至是讨厌、厌恶!本来好好的一台“六一”儿童节目倒闹得使人倒了胃口。

起先是芬纷一进去那向导就说他一天在忙还没顾得吃饭,问芬纷吃了没有?是不是能一起出去吃个饭,边吃边谈?

芬纷不置可否,正犹豫间,导演索性爽快,夹起包就往外走,也不管来客是否同意。芬纷诧异,瞪着眼看他走过自己眼前,直奔门口,最后还回过头来:“走吧,才八点,你晚上还有活动吗?来,工作第一,先陪我出去一会儿。一天了,聊得头昏脑胀的,工作和吃饭咱两不耽误。走!”不分三七二十一,拉上芬纷的胳臂就往外拽,自来熟。

芬纷本能一躲,但又不好意思太执拗,不知怎么就被他带到了门外。“砰”的一声,“玫瑰屋”被关上了。

他们在酒店的餐厅里呆了大概得有两个多小时。本来酒店的餐厅,都比较讲究,高雅而且还很幽静,确实是谈话、吃饭的优质所在。不像外面街上饭庄那样一片红火的场面。

在淅淅的流水声的陪伴下,芬纷耐心地听着向导对这台节目的阐述和上面领导批下来的指示;再有就是导演本身对节目的理解、设想和对各部门、工种技术和艺术方面的要求。讲得条条是道,句句是理。之间还和芬纷拉起了别的话题,比如从前在台里你我彼此之间合作的不是很多啦,什么人和什么人合作起来成功的怎么样啦……等等。间或还要插问几句芬纷个人的情况。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还有什么可问的可聊的?芬纷含糊其辞地但也不好怠慢地应和着他。

这个向平,芬纷来台这么多年和他合作共事至多只有过一次。那还是很多年前,在老台址的时候,有一回也是“六一”晚会,那时候还是现在儿童少年部的主任刘丽华担纲的年代,这向平最多也就是个和龚克一般的小喽喽,跑剧组盒儿饭和接送演员的工作角色。插空儿能在导演的监视器前瞄上两眼。哎,什么场合也不能小看了人啊,你瞧今朝,这向平不也和那龚克一样,都屎壳郎变唧鸟——一步登天了嘛,成为大导演。在K城住了宾馆住酒店,吃了中餐吃西餐。就凭着电视台这名声、这气势,你不服行吗?看这不是今天才就冠名的事又和台领导默契好了,一个节目就能拿下本市一个集团公司多半年的产值来!什么节目?庆祝儿童节啊,多喜庆的事,又是儿童,少年,祖国的下一代。谁能拿它说不?谁敢?没人敢,没人想碰这枪。祖国的花朵啊,祖国的未来。怎么说怎么是,没有不对的,没有不会的,只要是你能想到的,什么花花点子都能做到。只要你能想到,看,今这晚会的头条冠名不就是最好的现成例子:一冠就是两年,毋庸置疑的。给了钱就是赞助,就是希望工程,就和往偏僻的山沟沟里撒钱一样,一个道理。那撒是白撒,撒了啥都见不着。这个比那强多了,天天都能在电视机上见到,天天在提醒告诉你:嘿,脸熟了吧,这可是我出的钱。这节目好看是我给你看的,是我叫他们这么拍的,记着,记着我这好,记着我这集团记着我这公司。明年你们要是喜欢,我还撒!

听见没有?就是这样,向平的这顿饭吃得最后,那华丽的大餐厅里就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了。几个穿白袍戴白帽的侍者懒洋洋地斜靠在角落里等待着收摊儿……可他俩还在没完没了地窃窃私语般聊着。

芬纷实在是过意不去,多少年都没在一起合作过了。拿向导的话来说,就是有机会也缺这个缘分,不是档期不凑巧就是人员配不上。自己几次想和芬纷老师“磨练”一把都前前后后错失了阵地。这次,他是前二年就“埋下了伏笔”,下决心定要和“意中人”来一次大彩排!

向平在饭局一开始就向服务员要了顶好的苏格兰奶油威士忌。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打听到的,芬纷最爱这个酒。一喝定要醉三分!哇,好有面子的晚餐。怎能不来一瓶?这酒在新菲尔要比外面贵几倍的。那又何妨?反正是剧组,现在做什么都几乎要小心违法,惟独这吃,不会。剧组有的是钱,何况还有人抢着要冠名赞助。酒醉七分,向平给芬纷透露出:喂,别看这节目时间紧,都耽误在那冠名赞助的争抢选择上了。他妈的整整耽误了有三个多月。从春节前就立项写本子,节后开始拉冠名拉赞助,评审,估审,批审。一直到现在,昨天才刚把剧组建起来,昨晚我就及时给你打电话,通知你来报到。怎么样够意思吧?向平咧着喝高了的嘴,嘿嘿一乐,红通着脸冲芬纷晃晃脑袋:“别拿咱豆包不当干粮,我向平在少儿部也算是半拉元老了,你们这个那个的,都能够和姚芬纷合作,怎我就不行?凭什么?我,我缺什么?”他是有点儿醉,说话声音渐次高了起来。

芬纷也有些头昏,陪着向平吃了不少菜也喝了不少酒。虽然在法国练就了酒的度量,但她担心的还是肚子里的孩子。但又不能说。只得陪着向导聊啊聊啊。

后来眼看十点多了,芬纷实在懒得再聊就站了起来。她本打算就在餐厅结束今天的“工作谈话”告辞走了。但突然一模手袋,呀,车钥匙不在。细一想,是可能落在“玫瑰园”了。这可怎办?没辙,只得再上去一趟。

向平先是醉醺醺不大高兴芬纷的匆匆离去。但后来见她还要回“玫瑰园”拿东西,就又兴奋起来,吵着闹着要陪芬纷上去拿。芬纷提醒他先结账,自己准备就此先上去取。但向平只是挥了挥手儿,那帐似乎就已经结好了。值班经理马上把单子呈上来,醉意醺醺的向导挥笔签了名,东张西望地找芬纷:“走,上去,上去!我给你拿。”他咧嘴乐着,不怀好意,朝着离他先走了几步的芬纷踉跄过去:“你呀,小样儿呢……我们都聊得这么默契了,你怎么说走就走呢?时间还早哇,急什么,上去我‘玫瑰园’里有刘总刚送来的上好的毛尖儿。你尝尝再走不迟啊!”

芬纷皱着眉没再说话。

来到楼上,楼道里铺着柔软轻松的红花儿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他俩一前一后默默来到“玫瑰园”。向平不利索地半天才掏出门钥匙,他对芬纷说:“开开吧,我有点儿头昏,开开看看,钥匙是不是落在桌子上了?”

芬纷瞧他这般,就接过门钥匙转身打开了门。

进得屋里,芬纷将钥匙板插在开关槽里,灯亮了。但还没等她进屋去找,一下屋里所有的灯又全灭了。她奇怪地回过头来,只见黑洞洞的门洞口向平叉开了腿堵在那里。

芬纷心中咯噔一下,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但她并没怎么害怕,下意识里觉得门口的这个人可是台里的老职工,导演组的导演,不至于会怎么伤害到她。可能就是插板没插好,灯灭了吧?她正要走过去,但见门洞里却没一点儿响动。

“你在干嘛?”她试着问。

咦,居然还没动静。

芬纷只得走过去,一看究竟。

这时只见向平还叉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却攥着插板的门钥匙。

“你……怎么不开灯?”

向平堵住门,一动不动。借着外面窗户散进来的光亮芬纷看到了门洞里闪烁着两只冲动而贪婪的幽光。心不由又往下沉了半截。但她顾不得这些,随即转过身去,就着光亮在屋里寻觅着车钥匙。

一下,她发现了桌子上的车钥匙,马上跑过去抓在手里。当她再转身回来时,蓦地,却和向导撞了个满怀。

芬纷一闪,但被向平一把拉住。“干嘛这么匆忙,喝茶!”

她想不到他会冲到自己面前来,离这么近,感到恶心。便不顾他所说拔腿就往外走。

向平见拦不住,眼看“猎物”就要跑掉,一着急上去一把将芬纷拽住。

芬纷惊愕,万不想这昏料会如此粗手。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用力挣扎,想摆脱他的纠缠。

向平导演见事儿已完全捅开,也全没了彼此故作的斯文;于是他腾出另一只手一下把芬纷老师紧紧抱住。

芬纷完全料到了,耳听传闻知道这个向平有着很不老实的爱好和生活记录。她一直没在意,也懒得留神那些无聊的辣事。可今次至此,果不其然,这家伙原来还真是这秉性:贪腥的猫!好讨厌,也好恶心!芬纷顿起反感。

“你……你怎么能这样!我是来谈工作的!”

“谈工作可以啊,我们不是谈得很好嘛,再谈一会儿,你别走啊!”

“你这算什么?!”芬纷生气地质问。

向平见芬纷开口和自己对话了,以为有缓,便稍松开一些,把她身子转了过来。于是二人脸对着脸。“你不要太任性,我们可以好好谈。冠名的事也能有你一份儿,赞助商已经答应,我们几个主创每人……你一定要乖,连主任都有份儿。我是真心喜欢你,请你……”

不等他说完,芬纷使劲儿用自己的纤手去解扣在腰上的那两只手。

“怎么,你还要?……”导演一看她又要挣蹦,立刻收紧了双臂把芬纷死死夹在自己的胸前。喘出的热酒气直喷到芬纷的脸上。同时他也嗅到了那美人儿身上散发出来的酒香气。这气味直刺激得他心身一阵狂妄。“哇,你好美,好香!姚老师,你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你究竟到底有多美,多香,多诱人!”导演向平动情了。

好恶心,好不要脸。芬纷心里厌恶,嘴上出于……什么原因,她没骂出来。只是将头扭过去,脸不冲着他。

向平见她偏转头拧过脸去,露出来长长的颈子,好白,好美啊!心里一热,于是瞬间腾出一只手将芬纷脸扭过来。向平矮,芬纷个子高,但她纤细,向平本觉一只手臂足以揽住她的小腰,于是不由分说,他一只手死抱住她腰,另一只则板住她的头,对住自己,脸挨着脸,离得不能再近。他完全看清了: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苏格兰威士忌,她的双颊嫩白透红,高高翘起的小鼻子是那样急促不安地噏动着,更是那惊慌的小口就那样毫无遮拦地呈现在嘴边……向平一阵心血来潮,再不能克制,堆上去自己的大脸,擒住那小口就“啃”。嘴里还叨咕着:“小样儿,他们有的,我也应该能有。不要这样对我,你不要太任性!”

“老年的”芬纷一阵晕眩,刹那间觉着没了气力也没了呼吸。她拼命挣扎,狂甩出自己的头,把本盘得不紧的头发一下子甩乱了。

向平没料到她会如此不就范,惊诧之余不免稍松了手。于是芬纷顺势一抡,把左臂挣脱出来,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听“啪”的一声,向平右脸就狠狠挨了一巴掌。

芬纷顾不得多想,看也不看,掉头就向门口奔去。

向平一下愣了。他被芬纷如此的大胆和果断震住在那里,松开了手。毕竟还是文化人,毕竟还算是个老导演。向平止住了,没再追上去。他只感觉那到手的“兔子”突然一挣,从自己裤裆下蹿溜出去,跑了。听得那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一个白影儿不见了。“玫瑰园”重又回到原来的黑暗中。

大玻璃窗外熙熙攘攘的车影灯影来来回回萦绕在“玫瑰园”空旷而又躁动的天花板上,让人看着眩晕……

这时候,门洞的门又开了,一个小心的身影轻轻闪进来。停了片刻,那人走上前,进得屋里,才看清是个女子。

女子见向平导演一屁股塞在大桌边儿上的圈椅里,一动不动,就蹑手蹑脚走到跟前去,留心观察着,半晌,小心问道:“她走了?……”

电视台目前实行的机制是“挂牌服务,双向选择”方式。导演有首先选择剧组其他各工种人员合作的权利。各工种人员也同样有接受合作与拒绝合作的权利。

第二天,芬纷便短信致电该剧组制片人,拒绝了导演向平的邀请,采取不予合作的态度。制片不明其故,再三追问,芬纷只作身体不佳,不能胜任而推之。向平闻罢拍大腿,直呼:后悔,后悔,再后悔!

几天后,有传闻过来:电视台外有个叫兰娟的,接手了一个棘手的节目。时间紧,任务急,要求高,责任重!居然有人敢接,说是台里有人给撑着腰呢。是谁?不知道。剧组里闭口不提。外人也甭想问。芬纷不以为然,睬都不睬。有人知道她染指过此剧组,试来打探。芬纷微微一笑:我怎么会知道?少年儿童部大小十几位导演,点名点将是常有的事情。我们牌子挂在那里,翻来翻去任人选派。电视台部门、科室、栏目、频道、剧组成百上千,合作嘛,双向选择,实在不耐用了,台外还有高手,发挥社会力量嘛。大家奇思妙想,百花争艳,电视节目才会好看。怎么?有谁又有什么推荐吗?芬纷的反问问得打探者哑口无言,也自然就闭了嘴。芬纷不爱惹事,也不想染事。她平和地过着自己悠哉悠哉的生活。前些天“新菲尔”酒店的事早已从她日常里抹去。什么兰娟、紫鹃的,她都不大关心,更甭说往心里去。只要别再老碰上向平这号不开眼的就好。中国目前这一代中年人中有的很不懂礼貌,侵犯别人的自尊很自以为然,甚至洋洋得意。很没教养,更提不上绅士,远不比法国、欧洲的男人。她在那里时也遇到过不少追求者,但那些人都很绅士,很懂礼节,很有分寸。芬纷有时回味或对比起来不免有些对向平之流不耻。嗨,怎么说呢,霍曼芬纷虽说不上喜欢他,但人家毕竟有教养,从不粗鲁;虽然住在一起,但永远都像哥哥或者弟弟一样有规矩地与她相待,即使后来结了婚也是总像对客人一样彬彬有礼,谦让有恭。这其实离不开传统与家庭的熏陶。男人的许多德行都是从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在孩时的行为当中的。就连最穷最普通的家庭也是一样。芬纷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产物,但在芬纷身上一点中国文革的气息你都扑捉不到。远比与她年龄相仿的“大妈们”行为做派来得端庄得多。为什么?芬纷自己也不知道。也许,要想知道的话,那芬纷在十九岁那年别出国,在国内“饲养、熏陶、同化”,有可能会是“同流合污”的参与者。也就是远离欧洲文明、工业革命的文明以及民主意识文明的“幸运儿”。她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主人公善良的心,平静的气质与低调做人的所谓中国男人口头儿都羡慕却总也学不来做不会的“贵族”风格了。

兰娟就永远学不会。即使兰娟在芬纷身边两年来耳濡目染,但毕竟已经晚了,太晚了。她已经二十多岁,再不是什么小姑娘,小女孩儿。况且又是在那么一个环境里长大。每天接触到的人都是社会上极其“精英”的人渣。兰娟父亲死后,她爸爸最要好的朋友“接管”了她。“保护得”过分有加。连睡觉都要在一起保护。这当然是爸爸所不知道的。知道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兰娟想都不敢想。但这样也好。没人敢再接近她,打她的主意。她像被专属了一样,任意在那老东西怀里发挥,趾高气昂,颐指气使。想怎样就可怎样。

但后来,兰娟还是脱离了他,躲到芬纷麾下。她把芬纷这里比作是一个“坑”。一个可以容身之地的“弹坑”。现在,她又跳出了这个“坑”。她又想像鹰一样飞翔。她不具备芬纷老师身上的素养,但她身体里却具有着父亲遗留给她的韧劲和永不服输的闯劲。她是个女孩子,但性格外向,不温柔,像男孩子一样豪爽,虽生有女人的身体曲线,但又没有女孩儿那羞涩动人的柔顺。父亲的朋友还就偏偏喜欢她这点。管她叫“豹妞”。因她身上有豹的灵气与狠劲儿,又有美丽的曲线与“花斑纹”。

兰娟接手这棘手的活儿是龚克给介绍的。此节目组的制片人和龚克以前是在一起的好友。自从芬纷甩手向平,剧组一下陷入危机。时间紧迫,舞美置景搁浅。事情反映到龚克那里,他毫不犹豫就把兰娟叫了来。

兰娟是开着她的跑车来的。在芬纷的‘车间’绘图时期老东西就给她买了这辆跑车。但兰娟那时桀骜不驯,不稀罕这东西,从不开,也不用。气得老家伙差点儿砸了它。但现在兰娟想开了,任务紧,工作急,要跑的事情每天没完没了,没车怎能行?因此她重新光顾了那家伙,开着它到处跑,忙东忙西。这一来不要紧,她的“老朋友”见此大高兴起来,眉开眼笑,知道自己的一番“疼爱”没有白费,有了收获。从此就更加“疼爱”起来。甚至他要到电视台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物把“小豹子”一下就调教得这么乖顺了?他老头儿可是再费力也不行啊。其实兰娟开这辆车除了工作确实需要之外她还有一个自己的想法:车证是龚克叫秘书们给她办的。她开着锃光瓦亮的蓝跑车直接从电视台的车库里冒出来,多少还是有些扎眼。在旁人惊诧观望之余,兰娟心里面自豪的,远胜于见到芬纷老师那时候从车库开出车来的感觉。她自以为,就此一举就已经足以光鲜过她的老师了!

节目后来进行的怎么样?芬纷一点儿都不知道。可能六月一号播出了吧?由于萨莫那一段时间有事不在“车间”,芬纷也不开电视,所以兰娟是成功还是失败?向平是顺利还是棘手?芬纷一概不晓。她也顾不得,无心再去关注那些。她急得要命,急着又再去跑了两趟“华美”。但肚里的胎儿还是好好的。这使她又喜又气,神魂颠倒,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就在这功夫,一连串的倒霉事还就一桩桩一件件地都找上门儿来烦她了……

先是老郭。芬纷每在事情眼看成结解不开的时候,她都要给小合哥哥打电话。自从归国回来这些年,她已经成习惯地找过他无数次了。近五十岁的老郭依然像个小哥哥那样耐心而沉稳地听小妹妹把事情说完,然后再慢慢和她一起商讨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次,芬纷又把电话打过去。但接电话的却是个女人。芬纷一听觉得不对,没敢做声。那边,女人又“喂,喂”问了两声。芬纷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是徐淑芬的声音。她马上挂断了电话,紧张之余喘起粗气来。

真扫兴,怎么碰见她!

芬纷无奈地甩下手机在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屋里。

那天傍晚下起了雨。芬纷从“公寓”出来开着车走在去“车间”的路上。萨莫不在,有事去了东北。芬纷要去作图,有两个小节目正等着提交方案。她一直拖着,懒得去动手;以为萨莫就快回来,但不曾想萨莫那边也不顺利。其实是宝咪咪给萨莫揽来的私活,一个新牌汽车的拍摄广告。芬纷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借来的机器,扛着那些沉家伙和咪咪俩人就上了路。芬纷对于这事不好不给假。小伙子平时很卖力,老实本分,从不“偷吃”偷懒。有赚钱的小机会,又是宝咪咪给介绍的,练练手儿,对于萨莫来说当然是好事。芬纷很大度,从不小气,也不嫉妒。她能很心平气和地应对此类事。尽管节目还是等着她和他来完成,他也答应拍完马上返回;但现在出了这临时情况,萨莫一个劲儿的来电致歉。芬纷不好再埋怨什么,只得安慰萨莫别着急,要办就要把事情办好。她可以在机器上抵挡一阵;但是不能多了,时间久了的话怕再有别的节目压上来,自己就吃不消了,太被动。

自从兰娟被赶走,说实话,节目数量一度下降了不少。有时萨莫甚至一连半个多月没事情可做。芬纷和他谈过,有可能的话支持他另谋高就。但萨莫不这么想,他不离不弃,鼓励芬纷说这只是暂时现象。没节目的时候她可以只给他开半个工资,甚至不开也行,他能对付一阵子。芬纷心里暗自感叹:就是不一样啊,一个是那么外向张扬的人物,巴不得鸠占鹊巢展翅高飞。而这一个却又是如此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为你服务、跟着你。芬纷在法国时有一次在巴黎的一个远郊搞画展。十四天的展期,却总共才来了不到三十位参观者,弄得很是冷清。正赶上秋雨季节,连天累日的天空中飘着淅淅的小雨。阴冷潮湿,令芬纷大为扫兴。但奇怪的是不知哪里来的一只流浪狗,自开展那天起就溜溜达达走来,在展厅前来回徘徊,最后蹲卧在门口,一呆就是一整天,临闭馆的时候又溜溜达达离去,不知寻觅到哪里去了。第二天,那狗又溜溜达达来到展馆门口了,徘徊、溜达,最后蹲卧在门旁,又是一整天。几天之后,芬纷留意到它,还给它带来吃食。那狗却不吃,只闻一闻就又走开,蹲在老地方守着芬纷,一呆又是一整天……后来,展览结束的时候,芬纷现场为狗狗做了一张写生。狗就是通人性,知道在画它,竟一动不动昂着脖子让她画。直到现在,那张狗像还挂在“老家”的旧墙上。

今天这雨,下得稀稀拉拉阴阴沉沉。有些像那年巴黎郊外的展览。这使芬纷想起了那次的失败,也想起了那只狗。她隐约觉着:萨莫不就像那只狗吗?无所作为而有所为地随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不嫌不燥,默默地守着你,甚至连工资也可以不要。这是为什么?为啥总会有如此相似的事呢?在灰色的失意里,总会有一丝淡淡的怜悯伴随守候着……而眼下呢?

芬纷把车开到“车间”,自己做起图来。一直到晚上,很晚。她没再回“公寓”,就在里面屋里的小床上休息了剩下的半个夜晚。第二天芬纷又连续工作了一天。直到下午又快天黑的时候,图终于做完了。她才想起叫外卖。等吃完饭后,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芬纷关了“车间”的灯推门走出来,才发觉雨还在下。什么时候又下起来的雨?她不得而知。看看自己的爱车,就像在雨中静候的那只狗,她这样想着,也没撑伞,就走进雨里,走向自己的车去。

图做完了,饭也吃了,上哪儿去呢?张琴昨天就来电话叫她,她说工作忙去不了。现在如果突兀地闯进人家……芬纷不愿意那么做。

她又拿起电话,拨通了郭合的号码。不一会儿接通了,是老郭的声音,但芬纷刚要张嘴,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女人骄横的骂声,诅咒的言语。尽管老郭一再询问是谁?又一再主动解释现场,但芬纷还是挂断了机子,停止了对方的说话。她将手机轻轻放回原位,轻摇摇头,叹息一声,抬起眼睛,模糊地看着远处街上来来回回过往的行人、车辆,那雨水里变幻莫测的灯光路影……她机械地打开发动机,转动着方向盘,毫无目的地向雨中前方驶去。

同一时刻,在W市,在一条繁华大街的背后,昏暗处矗立着两座高高的楼。楼下,有两垛大理石门柱紧紧夹着一扇幽绿色的大门。门紧闭着,这里没有下雨,但水泥地面湿漉漉的,似曾刚淋过水的样子,有几处坑洼映照出夜晚的街灯在风吹过的水渍中刮过散碎的光影……

一辆蓝色跑车从街那边晃着大灯拐过来,停在了绿油油的大门旁边。

车里,兰娟关闭了发动机,回过头轻轻看了一眼后面。

龚克懒洋洋靠在后座背椅上。

“到了”,兰娟向后面说道。

龚克睁开眼,瞟瞟车窗外头:“嗯?”他疑惑地,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兰娟打开车门走下去。她来到后面,替龚克拉开车门。龚克疲倦巴拉地挪出身来,两脚落地后使劲跺了跺,又抖落抖落身子,像是要把浑身的乏劲一下子都抖落下去似的。他定定神儿,看看兰娟,随着她,俩人一前一后向大门走去……这时才看清大门旁的大理石门柱上镶着一个精致的小牌子,上面刻着一行精致的小字:“精醒CLUB”。

雨下大了,风挡上的雨刷急切地来回摆动。

芬纷刚从“车间”出来,但又不想回“公寓”。那“老家”呢?此番一想,郭合老婆的打骂声就立刻在耳边又响起来。“老家”也去不了,去了也没有意义。那里只有在心情饱满,甚至是满得要往外溢的时候去才合适。伤感的时候可不能,去了会触景生情,勾起从前件件往事,哪怕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都能使她回忆起那青涩的少年时代,一不小心触摸到的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惊魂”场景。不知怎么,芬纷一下子真又想起了挂在“老家”墙上的那只狗……

城郊的路上越来越清静了。在这雨夜,偶尔会有一辆车从身旁驶过。像芬纷这辆漫无目的的车究竟要开往哪儿去呢?恐怕全城也就只有这一辆车是如此荒唐地在路上行驶着吧?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又是在法国的时候,芬纷也开着一辆汽车,那是在巴黎到鲁昂的路上,肚子里还怀着杰斯卡尔。年轻的芬纷那时不满二十四岁。朝气、勇猛、一往直前是她当时的奋斗风格。刚刚从画院毕业的她在鲁莎依几年的培育与引领下终于和她的儿子霍曼结了婚。婚后美满幸福的新生活给芬纷带来了又一次创作的高潮。她接受了法国正统的学院派绘画教育,但实际上骨子里却依然残存着以往韩春来影响过她的那种豪放不羁、大笔挥洒自如的写意风格。她那天开车去鲁昂,去见霍曼的一位朋友。天上也是在飘着雨丝,路漫漫,但她记得,那时候她心情开朗明亮。霍曼有事不能和她一同前往,她便一个人,还怀着孩子。怎会有那样的劲头?总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朋友在那个城市有一个设计公司,主要是搞舞台设计,其中包括电视美术。芬纷以前在老韩的手下有过舞台美术的经验。她十分自信自己的能力,十五岁就开始挥舞大刷子泼洒画布。这在法国人眼里简直不可思议。后来芬纷的那次成行一举得胜。霍曼的朋友十分满意这个东方小媳妇。觉得她做事泼辣大胆,绘画基础好,有超凡的空间思考能力,也有相当的舞台美术经验。于是后来就展开了合作;于是后来就把霍曼也叫了来;于是后来就有了公司旁边舍出的那块绿地,那块地后来芬纷在上面设计了一所房子。那房子带地下室,芬纷设计得十分巧妙。她把厨房放在一层和地下室的中间,上下各占半层,既能得到阳光又与卧室和工作区分开,但厨房的一面墙是开放式的,向着客厅完全打通,有上下楼梯相连。楼梯成交叉八字型,上下自如方便……

芬纷一路上回忆着以前在法国自己亲身经历的开心往事。回忆着和霍曼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的温存与默契,不尽然又从那个时代联想到今天。在电视台的生活、工作,和龚克的种种交往……还有萨莫、老郭……最后出现在脑海里的当然是现在的最最要紧的袁庆生。

想到袁庆生,芬纷就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开车走在通往“太和殿”的路上了。哇,好无意识的牵引啊!芬纷惊叹起来。我为什么又一次开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假思索地就又走到了这条路上?这路这么黑,这么偏僻寂静。芬纷不由得转头看看车外两边:淅淅沥沥的夜雨中的确只有这一辆车还在沿着空旷的马路前行。

袁庆生高高的个子,穿着那件深灰色的风衣,领口竖立起来。他用他那特有的声音和芬纷讲话。芬纷专注地听着,听那温和的话语就像甘泉一样灌注到自己心田;然后又从心田中汩汩流淌穿过……好美好舒服呀,她就爱听他讲话,听他娓娓不动声色地述说;听他那和善亲切的语调,饶有风趣的比喻,还有细致入微的思考和严谨冷静的客观分析……可现在,这一切都在那儿呢?怎么都不见了?任凭多少次呼唤都没有回音,消失得无踪无际。芬纷在寻觅中承受着煎熬,又在煎熬中再次充满期待。然后由期待变得茫然,又从茫然走向木讷……芬纷将车子开在通往“太和殿”的夜路上,她真怕自己最后从木讷再走向绝望。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抛下我不理。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他肯定有事情,在忙,在开会;或者又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差。芬纷一路想着,甚至,她让自己想到最坏处:他妻子发现了什么,抓住了把柄,不许他再来接近她。啊,即使是真的如此,但芬纷还是坚信在心:他不会再不出现,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他肯定会来告诉她,向她说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什么耽误了他,阻碍了他。这些日来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没有她,他能过得很好吗?犹如她一样,会也过得如此煎熬吧?芬纷边开着车边想,边想边回忆,检讨自己的以往,回味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点点滴滴……那美好的,温存的,享受式的一切,包括每一次在“太和殿”的聚散,如胶似漆。想着想着,芬纷的脸上不觉已挂上了默默地泪珠。

突然,车子一歪,车速一下慢了下来。

怎么回事?芬纷蓦地回到了现实,即刻从伤感中脱逃出来。

她动了动方向盘,觉得很沉,也不听使唤。不好,她意识到出问题了。于是马上将车往路边儿靠。芬纷是从国外回来的,在外面,她经历过种种事情。就是开车也有了二十多年的驾龄。因此她知道车子是真出了问题。但是在这漆黑的夜,在这前后都不着边的路上,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是有些胆怯。

她停下车后关了发动机,没急着下来,而是静坐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

我该怎么办?出不出去?下着雨,给谁打电话吗?

最后过了有十分钟,芬纷还是下定决心开门下得车来。她冒着雨快步绕到车前面去。果不其然,正如她所料:她看到车左前轮胎瘪了!

为什么不是在城里,而偏偏要在这远离城边的山路上?又为什么偏偏要在一个下着雨的夜里?芬纷其实顾不得多想,她有过类似的经验,霍曼教过她,她知道怎样才能将这笨重的汽车抬起来,拿出车后面的备胎,再怎样给换上去。但她还是不太自信地瞧瞧远处路的尽头,其实那里黑乎乎一团,什么也看不清。雨水淅沥沥从高高的天际上淋洒下来,淋湿了她的头发,在路灯照耀下那头上形成串串带水的晶莹的亮珠。身上的衣服也打湿了。芬纷顾不上这些,她从后面搬动着巨大沉重的车轱辘,小心翼翼将它放在地上。这时,她明显听见车里自己的手机响了。声音清脆但很弱小,在寂静唰唰的雨夜里还是显得很清脆悦耳。她赶忙放下轮胎转身绕过车去。当她打开车门附身抓起丢在副驾上的手机时,在黑暗中她一眼就扫视到那屏幕上的字:袁!

啊,芬纷像被电到一样周身一颤。她刚要松懈下来,就听到手机里传来一个声音:“姚老师,我回来啦,您没在啊?图都做完啦?”

咦,怎么会是他?!芬纷大加疑惑不解。明明看是老袁的电话,怎么又会变成了萨莫?芬纷刚要纳闷,电话那边萨莫见没有答话,就又问起来:“在吗?姚老师,我回来了,刚到。”

芬纷马上接话:“哦,是萨莫呀,我刚走,你就回来了。怎么今天就回来了?那边不是?……”

“怕您作图不方便,我把事情交代清楚了,看他们没什么问题,就先回来了。”

听闻此话,芬纷心中顿觉一股暖流涌过,鼻子酸了……

又是一阵无语。

“姚老师?……”电话里明显听得出萨莫在小心地问。

“很好,很不错……谢谢,谢谢你。”

“不用,您谢我做什么?图您都做完了?”

“那也要谢谢你。”芬纷充满感激。心想:多好的小伙子,农村来的男孩儿,朴实憨厚,做事认真负责。从不失信。于是又说道:“你忙你的吧,机会难得,把事情做好!咱们这边,我会安排好的。”

“我已经回来了,您还有什么事就交给我好了,我一定保证完成好。”

“你看……”芬纷一时语塞。她停了一下,然后告诉萨莫自己现在在外面还有些事,就不过去了,等明天去了台里,有什么问题再找他研究;并关心地问他吃过饭没有?

萨莫说吃过了,不过他马上又告诉芬纷:兰娟前天打电话找过他,说是要和他做一次交易。芬纷问是什么交易?萨莫说兰娟想让他偷偷将老师上次赴欧洲的所有图片、录像资料复一份给她,开价五万五。

呵呵,还有零有整儿,芬纷心里笑骂着,话却告诉萨莫:那是台里的资料,是有版权的。不可能随便私下里拿公家财产做私人交易。做了是要犯法的。

萨莫听后马上点头称是,并发誓从没给过任何人,包括兰娟。就是让他做他也不会、不敢做。这一点让老师尽管放心。

芬纷实在是扫兴。在这大黑天的雨地里,接到这样的电话信息,天、地、人都不适合啊。怎么就会在这会儿老下雨?老出事?老接到这样无聊而又无奈的信息呢?

将近一个小时,芬纷好歹把左前轮换上了。这也就是芬纷,要是别的女人,恐怕做不到的。此时的她已经满身湿淋,落汤鸡般形秽了。芬纷的倔强是从小就养成的。她和姐姐的性格截然不同。聪明、进取、有时大胆,甚至异想天开。否则她不可能去了法国;也不可能回国后又进了电视台。就像今天晚上一样,她不可能一个人就麻利地换上了车轱辘。在大雨地里,在来去无踪的郊区山路上。

芬纷回到车里,找出一件厚厚的外衣垫在身下。她靠在座椅背上大口喘着气。然后用钥匙按下去将前后四个门紧锁住。现在,她才有些后怕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把那么大一个车给顶起来的?又是怎么给轮胎换上新轱辘的?……她想着想着,渐渐困了,想合上眼闭一会儿。脑子里想起刚才那个奇怪的电话。明明看着是袁,怎么就成了萨莫呢?还真是萨莫打来的电话。那……袁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能看到他的名字呢?是错觉,还是老天故意耍弄我?芬纷此时伸直了长长的美腿,歪倒下身子去,但车里空间实在有限。

她不得不又坐起来重新调整姿势,一抬眼,似乎看见了老袁在笑。这个坏家伙,好不通人性。明明在世间存在着,却时时像蒸发了一样摸不着踪影。他的笑是迷人的。起码迷住了芬纷这样尚好的女性。甚至好像他的魅力就在他的来无影去无踪上。越神秘,他在她的心目中就越神秘。越神得猜不着就越招人来猜,来揣测他。芬纷就是被这神秘,被这笑所迷惑住了。那笑脸的背后是高大的身影。身影转过头来又呈现给你的是那迷人的和善得使人心醉的微笑。芬纷是个美女,美女也有自己的索爱。芬纷所经历的,都是法国式的经典浪漫。无论早期在国内还是后来到国外,追求过她的,都是爱好艺术的娇子。老马那芭蕾式的旋转的欺人的骄横浪漫。法国学院里教授委婉的邀请和帅哥们炙热的追求。电视台里众导演的青睐和龚克单刀直入式的占有。最使人心醉的,还要算是芬纷十分享受在耳边像潺流般的诺诺私语。那是袁庆生的声音,是他永远和颜悦色的低沉的话语。护爱有佳的怀抱,永远使人沉醉的港湾。芬纷想到这里几乎睡着了。她懒懒地闭着眼,听着外面噼噼啪啪打在车窗玻璃上的雨点声……

突然这时,手机铃声又刺耳地响起来。以致芬纷觉得这声音简直像刀子一样直插过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小安,小安,是图安吗?”

“姐姐?!”芬纷一愣,被将在那里。

“我是图平,你在哪儿?在家里吧?”

“我?……”芬纷听到电话里这么问,差一点儿要哭出来。“什么事?我在外面,在开车……”

“哦,开车呢,我不多打搅你,我只是想告你,妈的检验结果出来了,很不好。”电话里停顿了一下。

“怎么不好?”芬纷只感觉一紧。

“……是……很不好,医生说是癌症,是乳腺癌!”

“啊?!”芬纷顿感浑身上下冰水浇头一般。整个人被死死钳住了。

沉默,片刻可怕的沉默,之后……

又传来姐姐的话音:“你开车吧,不多说了,到家里我们再细说。”

“我……”芬纷刚想告诉姐姐自己今晚可能到不了家了,但话还没说出口,那边就已经把电话挂了。

这可怎么办?芬纷着起急来。这时从后面驶过来一辆车,不道德地晃着远光大灯。她无意间看了一眼反光镜,亮得刺眼。等车呼啸着开过去之后,芬纷从后座上爬起来挪到前座去。

怎么妈妈她就?……芬纷突然想到此,她停住,张大了眼望着方向盘,一眨不眨。就这样,好一会儿。蓦地,她终于一下大哭起来。从来没有的大哭起来……

还是在W市,在那两幢高楼的下面,在那大绿门里的“精醒CLUB”。

一间贵气十足的套间房里,兰娟手握皮鞭,头戴面具,裸露着雪白的肌肤。她换一全黑色的软皮比基尼,小的不能再小,箍在身上,却也挤不出多少多余的肉。这就是年轻的好处,饱满的身材,曲线的美,得意于青春散发的美妙和活力。只见她光着两只脚从门后面牵出一条皮绳子。紧跟着,绳子带出来一个人。这人趴在室内的地板地上,做匍匐状。头上也带着面具,嘴上还箍着牲口嚼子;赤裸上身,腰上搭着一块布,滴里搭拉摇摇摆摆,脖子上套着绞索被兰娟牵扯着。谁能想象得到这个学狗一样在地下爬着的竟然就是那大名鼎鼎刚从蓝色跑车里下来伸懒腰的大导演、副主任龚克先生呢?!吓死人了,这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刚才不还好好的才从车里下来……那不过是?是要循着什么来作这孽?眼瞅着兰娟旁边几个妙龄女子举起皮鞭子再落下,抽在了大主任光裸的脊背上。唉,我的妈,这是什么事啊?!怎么瞬间人就变成畜生了呢?这是什么游戏?还是在认真精心制作体验?男人的SM,现在都市里有钱人的高级消遣和解压方式。

兰娟有一股野性的脾气,随她爸爸。老家伙秉性嗜赌、狂飙、作死。结果就死在了这上边,无价值的人生。兰娟比他强,虽也好胜,但毕竟是女流之辈,野性中却略带一丝柔容。头脑也聪慧不少,想干自己的事,有事业心,但这事业心还是野了一点儿。她崇拜大男人,尤其见到龚克,完全着迷了,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这个“歌唱家”;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家室、夫人、孩子,就是一股脑儿地喜欢上了,被他的磁性嗓音所吸引。他那雄厚的臂膀,那穿着休闲西装敞开胸怀露出白白领衫的潇洒劲儿。她刚接触他的目光时,浑身的肌肤就好像瞬间被沁泡在温柔的澡水里,感动得融化一般。她的野性消失得无影无踪,净白的脸蛋儿顿时涨红,粉色中带出了汪汪水情,望着龚克,望着这个日夜想念、只在电视屏幕里垂青过的大导演;没想到现实中,眼跟前的他居然比电视中还要英俊、洒脱,还要高大甚至更男人、更浪漫、艺术!……哇,简直无法形容,在荧屏大行其道的年代,还有谁不向往着那画面里动换着的可儿们能走出来,走进自己梦幻的梦,像眼前这样来到自己眼前,就这样活生生耍弄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迷得你五迷三道,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她想拉住他的手,在他那满是胡茬儿的青色面颊上亲上一口,哇,那会是什么感觉?那将是怎样的经历,怎样的享受和怎样的荣誉啊!兰娟的野性被这男人的魅力驯服得踏踏实实、规规矩矩。她那身细致的肌肤立马儿泛起了一层薄薄细小的疙瘩,酥酥的,麻麻地,有规律地在周身上下来回串导着。传递到脑顶中心,她明亮了眼睛,翘起了朱唇,微微张开,噙着幸福满意的汁液深深咽下一口,将内心中燃焰的野火平浇上一注甘美的汁液来……

兰娟累了,撒开手。那三四个同样装扮的女郎齐上来。其中一个照着爬在地上的龚克就是一脚!正好揣在屁股上,扬起了遮羞布。引起一阵哈哈银铃笑声。另一位女郎一家伙坐在了大导演的后腰上抡起皮鞭就是一痛猛抽。惊得爬在地上的龚克劲倒四肢,一下窜到桌子底下,脊梁背上的女郎被这一抛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于是,又引出一串碎铃铛般的咯咯淫笑。兰娟心疼地趴下身去,关心地问龚克还受得住否?副主任则使劲摇摇头,说不出话但表示可以继续……

解压和减轻是使用暴力的一种借口。这看似解释不通的谬论在今晚的CLUB里却愈演愈烈。门开了,在连接居室和大厅之间的门打开之后,能看到那厅堂里弥漫着乌烟瘴气,满地趴爬着各等男女,有哭有笑,被挥舞皮鞭的侍从和小姐们驱赶着那些大佬们痛苦地极力寻找着自己可以逃生的去路……

等芬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将车开到山脚下那个拥有着“太和殿”的别墅区门口的时候,雨却已经停了。

刷卡后门自动打开。她驱车进了院门,顺着平坦的小马路曲折来到“太和殿”跟前。这里一片漆黑。周围寂静得连屋角跌漏下来的水滴打在下面叶丛上的声音都听得到,滴答滴答,清晰而单调。旁边的樱桃树拖着湿厚的枝叶在风中微微晃动。夜空下,能感到有浓浓的乌云默无声息地匆匆刮过头顶,然后又被风吹向山那边去。

奇怪,芬纷忽然发现一辆轿车停在自家门前。她见此不免吓了一跳,浑身又是一阵紧张。这一夜的惊吓还少吗?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要赶在今晚发生?好奇怪的现实存在!像一部惊险片,又像一出离奇的戏剧。芬纷愣在那里好生看了一会儿那车:黑黑漆亮的一部大车子,豪华气派。是谁的?为什么把车停在我家院前正堵上门?正在想象与郁闷中,突地,芬纷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惊得几乎要叫出声起来,心也随着开始狂跳!哇,她一下明白了,真的是想起了什么,马上冲出自己的车,冲向前去,冲向那车前面自己家的楼门。

“不可能,简直不可能!怎么会……他怎么会……”她口里自念着,深一脚浅一脚跑到前厅玻璃门前,门果真开着,锁被打开了。

她战战兢兢摸到厅里,黑暗中感觉好像有人坐在那里,黑黑的,一动不动。见她冲进来,那黑影似乎竟然站起。

“谁?!”芬纷壮着胆子抖颤着声音轻声发问。

“芬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回应。

“真是你?……”芬纷一下扑了过去:“老袁吗?”

“啊,芬纷!”

“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儿?……”她终于扑到了他,扑到他怀里,那胸怀若谷的怀中,紧紧抓住不放。

“我几次给你打电话,你不接……”

“给我打电话?”芬纷闻声抬起头,黑暗中她隐约看到了他的脸:还是那副清瘦、英俊的模样,好端端挺拔的一个人。“给我打过电话?”她吃惊地问他。

“是啊,就在一个多小时前。”

“真是你打的电话?”芬纷冷笑起来:“好凑巧的事。”她自嘲地。

“怎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我想起那次在欧洲,普罗旺斯的小酒店里……”她叹口气。

俩人紧紧相拥,许久谁也没再说话,一抱尽在不言中。

过了一阵,袁庆生才觉到芬纷身子在抖。这才反应过来,摸遍全身发现她已经通体湿透了。

“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芬纷垂下头:“嗨,别提了,一言难尽,我们去下面吧。”

于是俩人还是按着老规矩,手拉手相互提携着向地下室走去。

按照芬纷的设计,这四层小楼的最底下有一个很宽敞别致的浴厅。浴厅正中的大理石台子上安放着一只硕大无比的冲浪浴缸。浴缸呈开放状,开开水龙头,水流便会哗哗倾泻而入。厅的边上是一条弧形的石柱走廊,灰白色的浅纹石面通体铺就。墙壁上镶嵌着大块大块的镜子和浮雕。显得古朴、庄重,气派。芬纷每次和袁庆生的幽会都要从这间浴厅开始。俩人久别重逢后总是最先先来到地下厅中,摈弃身上所有的一切,沐浴后跳进水池将身体完全沉浸在温暖的碧波里,相抚相拥,相濡以沫,共同享受忍耐百般饥渴后又一次无比兴奋的重逢。这是芬纷这几年来觉得最为得意的一款设计。

此刻,冲浪式大浴缸里又涌出汩汩温暖的泉水。浴房顶部的吊灯把厅中照耀得通体明亮。袁庆生在灯光的照耀下这才看清今夜的芬纷已狼狈至极:头发一缕缕贴在脑门儿上,那件薄线衣此刻像沉重的旧袈裟一样披裹在她佝偻的躯体上。她湿着裤子光着脚,白白的脚丫边似乎还挂着泥水和小草叶……

“哎呀呀……”老袁心疼地:“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说着忙动手帮她解开湿漉漉的上衣。

芬纷像尊雕像般斜歪在大理石台上,任凭老袁剥茧般褪去她身上的衣服。她依从着,嘴唇发白,双眼布满浅红的血丝。老袁费力翻扯下她的上衣,随着他的动作,芬纷渐显露出了白皙柔脂的身体……老袁小心将她移到淋浴处,用花洒将她身上的泥泞洗净。然后搂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托在臀部上,将她慢慢送入浮起了一层白雾缭绕的池水中。芬纷淋了雨,湿粘冰冷,现在遇到温热的池水全身毛孔渐次舒张开来。她懒懒地依在他身上,斜着头看那水中的轻雾渐渐向四下飘散开,露出一池清莹的碧水,荡漾在两人赤条条的周围,涤荡着身下池底一爿花斑图案。

袁庆生将水淋在芬纷头上。

芬纷一动不动,乖乖享受着老袁施与的关爱。那一路上所遭受的磨难与疾苦,那风雨中黑夜的可怕与艰辛,此刻似乎都已在他的手里得到了应有的补偿……这个该死的老男人!芬纷心里俏俏骂道,脸上却似乎潜藏着一丝幸福的安稳。偏偏是这样一个多雨的夜晚,又偏偏迎来一件件多舛的糟事,还偏偏接到那么多诡异的电话,老袁啊老袁,为什么你偏要在那时打来电话?为什么你的电话就偏要被别人抢占去?是老天安排的要我来寻你?还是上帝今晚定要派你来安抚我?你这灵魂般怪异的消失与出现,就是给了谁,也会耐受不住的。

池中的热气逐渐升腾,慢慢悄无声息地弥漫在整个浴厅的空间里。芬纷在和缓的享受与恢复中眯起眼睛,她望着顶上那盏垂挂下来的大吊灯,迷离得昏昏欲睡般,将身体完全浸泡在水中,像盖上了棉被一样暖暖地偎依在袁庆生的臂弯里。

老袁关心着芬纷,问着她今天的遭遇。

芬纷诉说的同时,攀住他的手,问道:“你呢?你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我有什么因为的?”

“我找了你那么久……”

“告诉过你,不要找,我一直在你身边,跑不走的”。

“你骗人!”她娇嗔地。

袁庆生停住手,芬纷身子一下离开他。老袁顺势揽住她的双乳,芬纷身体便渐渐在水中飘浮起来,随着流动的水身体开始在池中晃动。袁庆生把脸贴过去在她耳边:“我自认为是个收藏家,收藏着一件谁都没有的宝物。”

“什么宝物?”

“一尊雕像。”

“雕像?”

“是呀,一尊玉观音。”

“哪里?什么时候买的?是拍的还是人送的?质地怎么样?”芬纷信以为真。

老袁告诉她不是拍的也不是买的更不是送的。

芬纷见他这般,便从他怀里挣开,在水中转过身来,半笑半严肃地,一双黑黑的眸子直盯着他:“你坏,耍滑头!”

“耍什么滑头?观音就是观音!”他见灯光下,眼前这个通光玉洁的女人如此窈窕可餐,便衔着口中的赞美再一次将她拖到水里去。

芬纷想挣脱,一边执拗着一边说:“别来这假惺惺,又跑得无影无踪好几个月,谁知你都抱谁去了;现在才想起我,一个人连招呼都不打,就孤零零坐在厅里,是不是情场失意啦来这里深思反省?”转过头来,对身前这个男人:“把玩好还是暴走好?”她问他:“当今收藏家喜欢把玩而企业家喜欢暴走。你呢?你是什么?是什么家呢?”

袁庆生笑呵呵地听她在池中肆意泼洒着醋意,搂过来尽量身贴身地对她说:“我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潇洒,”他含笑脉脉,显得温和含蓄:“把玩是需要品味的,不是随便什么都可以拿来把玩。”他看着她说,似乎很认真,也很真诚。弄得芬纷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她一推他:“瞎说什么啊,谁让你把玩?你真把……把我当玩物啦?讨厌!”她一下沉到水里去,脑后的乌发也飘忽着沉入水底。芬纷摆动了两下手臂游到对面池边,浮出水面转过身,见袁庆生还愣愣看着自己,就莞尔一笑,道:“什么铁观音、玉观音的,见鬼去!谁是你的观音菩萨。你以为自己是牛魔王,想霸占哪个公主就霸占哪个?不可能的。”她扭着白白的身子,这时候的她已经从狼狈不堪的境态中缓过来,温騰的池水把她的双颊催红,她闪着眸子,挂满水珠的脸上猩红的小口说起话来显得格外扎眼。袁庆生看着,赞美在心里。他抑止着冲动慢慢游到芬纷身边对她说:“暴走你嫌时间长不乐意,把玩你又嫌观音和公主都不够好;暴走、把玩都是你先说出来的,怎么就成了我的不是?”

芬纷不依不饶,依旧故作生气的样子:“成功人士,非要等到见光死不成?你那么大学问,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就算你有再大的天事,能有我……”说到这儿,芬纷一下止住了。她蓦地从水中站起,露出微微白鼓的肚皮和丰满的双乳,喘着粗气:“啊呀,太糟糕了!我竟然忘了!”她一拍脑门儿,说着就要从池中走出来。

“?”

这一下,老袁没料到,不知是怎么回事,望着她:“什么?你怎么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要再问!”她斜他一眼,换个姿势背对过去站在池边。

老袁不气馁,划到她跟前:“怎么了,到底?你别急,也别小孩子气,我们把话说清楚了,好吗?”他和蔼地。

芬纷不做声。

老袁耐心陪在芬纷身后。

温池中的水没有了波澜,于是水面上那层薄雾又渐渐聚拢到了一起。芬纷的手在雾霭下的水中无意间碰到了老袁的硬东西。像一把剑,直刺到她心中。她一挥手把剑打落下去,顺势跃到台面上用手捂住了自己下面,像生怕有什么东东要掉下来似的,她躲到大理石柱旁,眼里禁不住含起了泪。

芬纷从不在人前落泪,电视台的人谁也没见过姚老师哭会是什么样子。可能龚克见过?那倒也不一定。她是很内涵的人,怒无高声喜无大笑,从来都是温文尔雅,恭良有之。可今晚,在这池边,她有些失态。等得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刚才经过这忘情唯我的一泡,她突然想到自己怀孕的身子,怎能在水里浸泡呢?太不明智了,也太疏忽大意了。她顷刻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起来。聪明且善解人意的袁庆生也已经大概猜出了七八分。他心中暗暗吃惊事情会来得这么巧。上一次……上次是在什么时候?他已实在记不起来了。可这就正说明心不在。心不在就意味着不诚,老袁不愿再顺着往下想,只不断深挖着自己不明智的地方。但他实在想不通:四十四岁的年纪在今天这个社会上还想要孩子吗?何况她又是那么一个时尚高贵的女人,为什么也世俗地想再要个孩子呢?她有那精力和时间吗?即使有,又为什么非要和我?袁庆生顿觉得始料不及,容不得他深深思考。她在那里自己轻轻垂泪,他有幸见过一次,那还是她儿子回法国的时候,他陪她送孩子,在机场候机大厅;那时他就隐感到她是有着那样一种气质,沉静得像一潭深水,投下石去却终听不见一点回响。

他就这样站着,站在水里,忘了自己;只觉得那次垂泪的芬纷好似就在跟前。那一次和这一次,他脑海里出现了两个芬纷。两个人一模一样,都是那样沉稳俊秀,内涵而得体。既然这样值得一爱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和他有一个孩子呢?究竟自己是为什么呢?……

芬纷病了,发起烧来。

那两天赶着画出来的图在网上已经给导演们传过去了,本应再面谈一次,但已经病了,就算了。芬纷懒得拖着病身跋涉那么远的路去台里。袁庆生不止一次提出要开车送她。但芬纷都没答应。她不想走,倒不是真的那样懒得见导演,也不是病得走不动。她是实在舍不得这次难得的不期而遇。

老袁却以为芬纷真的生气了,或是心灰意冷了。他怕,真有些怕。他怕她扔下他,扔了这个“不近烟火”的怪人。他很顾虑,也很矛盾。觉得自己的所为是和一般正常人不一样。但这又有什么办法?昨天,他是从外地赶回来的,家都没回直接到单位开车,驱车赶到这里。很晚了,打电话给芬纷,但芬纷接了一下就断了,他很扫兴,又打了几次,都是占线。他向她解释,说了好几遍,她一点儿都不动声色,不急也不气,只是听着,默默地愣在那儿。他不知她在想什么?是否听进去了?能理解吗?能原谅吗?他无从可知。其实他最不知道的是芬纷此刻焦急的心情。他不理解她为什么非要那孩子?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位置,他的责任,他的一切都不允许她为他生这个孩子。那将是天大的事!他不加思索地拒绝了她。她说她可以回法国去为他生下这个姑娘。他问她怎么知道会是个姑娘?她说有预感,觉得应该是。他笑了,但她没看出他是在无奈的笑:因为他现在已经有一个姑娘了。为什么还需要另一个女儿呢?他俩这些年来,还是头一次心中各自有了自己的心事。他看得出她真的已经生气了,甚至绝望。他也一再悄悄地告诫自己:原则第一,原则后面才是感情。千万要注意身份!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总是那么神神秘秘?像永远隔着一层,永远摸不到他真正的脉搏。即使这样,芬纷还是舍不得他。她虽然有四处房子,但只有来到这一处才是她最愉快的事情。每一次都是兴高采烈,激情横溢,浪漫持久,是那样令人回味和难忘。他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使她对一切都能忍让。低调生活工作着,隐情等待着。她只求那浪漫的一刻,即使为这一刻付出冗长的等待她也是甘愿,心安理得。况且她还有以前龚克时常的调剂,有老郭不明不白的诉苦和萨莫那刚阳的顺从。她不寂寞,从未感到过孤独。张琴和其他朋友们有时会对她不解:一个女人,没有丈夫,也不再找伴侣,多么孤寂的生活啊……她们不解,她为什么不出租自己的房子?是不缺钱吗?还是怕因出租所带来那些繁冗的杂事?一个女人家,“霸占”着那么多处房产干嘛?像网上众矢之的的房叔、房姐一样,显眼招风。但芬纷不觉得,远没有那么多事和可怕。正相反:她以这四处房产为自得,觉得能证明、代表自己的能力、地位。她在法国仍持有着霍曼给她“丢下”的两处房子和一大堆股票。她和儿子共享有。鲁莎依那里她还会再有九处房产的几分之几、几分之几……她说不上来,也算不出来,从来也没想过也没算计过。

只有老袁,这个袁庆生!是让芬纷动了脑筋的。

芬纷自我解释和安慰自己:他的气质吸引着她。他很帅,帅得不亚于那些她在法国见识过的公子哥。他知识储量非常丰富,和他聊天没有他接不上的话题。他也是一个有趣的男人,从不单调、蛮横和强词夺理。她敬佩他的为人,在他面前,她永远是第一位,而且永远可以做他的贵宾。他谦逊的态度使她永远可以在他的臂弯里撒娇卖萌。她喜欢他的大氅,尤其喜欢闻那大氅领子下留有的一股特殊的味道。她还喜欢听他的声音,他那低沉亲切的话语已经像光盘一样铭刻在她的心里。芬纷像细数家珍一样罗列着袁庆生的种种好。她披着睡衣仰面在天鹅绒沙发上。灰紫色的绒面,暄软的质地,曲美的流线,再加上沙发上睡衣掩盖下的躯体。芬纷简直像画儿一样呈现在“太和殿”二楼的起居室里。

袁庆生轻轻走过来,在芬纷脚边坐下。

“你穿得太少,受凉了,还在发烧。”他告诉她。

躺在沙发上的芬纷动了一下腿,稍微直起一点腰来,将衣襟掩好。抬起头看看他,勉强一句:“没关系,不冷。”

“不冷也要注意,”他说着俯下身又用手摸摸她的额头:“会再受凉的。”芬纷没再言语,之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

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芬纷满以为他会和自己一起分享肚子里的欢乐。但不曾料到……这使她极为扫兴。即使一再告诫他可以回法国去生,他也无动于衷,坚决不领情。这是她非常失望的。大大伤害了她对他们之间的感情。风雨交加的夜晚,抛锚无助的汽车,姐姐传来的坏消息,萨莫再次告诫兰娟……这一切已经使疲惫不堪的芬纷倒下了。现在又面对袁庆生的“无情”。芬纷实在是难以应对和自我消解。虽然第二天一早姐姐就又来电话告诉她,妈妈没事了,是误领了医生的意思,虚惊一场。这虽然极大地减轻了压在芬纷心头的分量,但这个老袁……芬纷实在想不出什么再好的办法来说服他。最后不得不给自己下了使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结论:他其实根本就……她不敢再往下想,这可能是真的。她害怕了,怕得浑身哆嗦起来,赶紧用浴衣裹住身体。但那种想法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心里钻,令她从内心向外产生出一种“辐射”。她马上跑回卧室去,一下钻到被子里,捂住全身,甚至将脑袋也全蒙在里面。

袁庆生驱车去附近店里买回来不少东西。见楼上的芬纷还没动静,于是就一个人在下面厨房忙活起来。

芬纷在楼上听到下面的响动,知道那是他在做饭了。但她还就是不愿起来,一个人裸身裹着被子卧在床上。她听着他悄悄小心切菜的声音,同时也望着卧室房间顶上洁白的穹顶。窗帘半拉开着,从纱窗透进来汩汩沁凉的山风。镶花的地板,温和的墙纸,柔软舒适的环境,全欧罗巴格调的装饰……一切都那么完美、和谐,但只美中不足的,是他那颗难以让人把握住的心。

芬纷一生至此对男人只动过两次感情。一次是十六岁时的韩春来,再次就是今天楼下的袁庆生。什么霍曼,什么小合哥哥,什么在法国时美院里那个长发教授,更不用提电视台那帮导演、制片们诸如龚克之流……都如过往烟云一样,有过,但心却没动。尽管霍曼对她那么好,那样真诚地爱着她。但年轻可怜的芬纷那时候心里还只被占有着韩春来,那个从几乎算是少年时代就把自己完全献给的艺术家老师。她那时是那样地爱着他,即使最后自己被迫流亡异国他乡,但在梦里,她还是一而再地回到他身边,依偎在他脚下,为他做模特,给他收拾画笔、画箱,虔诚的笃信他就是她的艺术生命……而现在,现在!芬纷想到此,蓦地从被子里坐起,睁大眼睛望着“太和殿”二层卧房里的一切:高冷、气派、典雅。这所有都是自己亲手建造置办起来的,可为什么一点儿都不觉得亲切,不觉得属于自己?是因为离城太远了吗?光顾的太少?不是,都不是,那为什么?为什么每次的到来都要先下去洗浴?是为了小别胜新婚?还是为了解欲的饥渴?如果也都不是,那芬纷内心的最深处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私隐?她究竟需求何样的人生才能使自己心灵得到保值?袁庆生在下面厨房里一刀刀一下下轻轻的响动,正恰似声声闷锤砸在芬纷心头,使她烦闷,令她不解。扰得她既无聊又显得自己好无力好无助……。

正在此时,忽然芬纷听得楼下传来异样的乐声,她断定那是老袁的手机在响。果不其然,悄声中能隐约听见他在接电话。芬纷的直觉告诉她,很可能他又有事情了,说不定马上就要走。啊,好无聊!她沮丧地仰身又躺下去,将暄厚的被子一下拉过自己的头顶。

只不过一会儿功夫,袁庆生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走上楼来。

芬纷纹丝不动,没有呼吸,也没有声响。

她只觉得老袁上得楼来,进了房间就走到了自己和他共眠的大床前。脚步声没有了,什么声响也没有了。好像时间也就此停在了这里。芬纷屏住呼吸,只留有一丝喘息,尽量使自己的腹部不产生上下浮动。她冷冷地躺着,静止得如同一块冰块儿,心也似乎凉到了冰点。

老袁此时站在床前,见被子下面的芬纷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觉得奇怪。他愣了一会儿,静观其变。但那床上的她却丝毫未见变动,甚至连呼吸也消止了一样。

窗外台阶上有三只小喜鹊在吱吱呀呀打趣闹着,飞来飞去上下翻腾起舞挥展着翅膀。阳光懒懒地透过轻拂的纱帘撒到房间里来,晃动着婆娑的树影,斑斓地摇晃在洁净的地板和纸壁上。这一切安详对于袁庆生来说,此刻都变得极为焦躁。因为那电话里刚刚告诉他一个突发的严重问题,正等着他去处理。他必须马上走,一分钟都不能耽搁。面对这样尴尬无措局面,老袁实不忍心就这样一走了之。但此刻的芬纷……又怎么向她开口呢?说出必须离开的理由吗?因为你具体是干什么的,在哪里就职都从来未向她解释清楚过。

袁庆生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急中生智,将本来并没打算在今天告诉她的一件事现在拿了出来,以解燃眉之急。他拿定主意后,静了静神,清了一下嗓子,然后缓缓对芬纷说:“别再睡了,醒一醒,起来吧。”说着去拉她的被子。

被子被掀开了一角。

老袁惊奇地发现芬纷居然睁着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你……”

“我知道你又要走了。”她平静地。这多少让他觉得松了口气。

“我……有件必须的事要和你说。”他说出这话时紧盯着她的表情。

果然芬纷注意了,她望着他一眼不眨。

“不知你愿不愿意,有个地方可以允许你盖栋房子……”

“?”

“先穿上衣服,来,在这里。”他把内衣从床边的小沙发上递给她。

原来,在前一个多月时间里,有一个海军朋友给袁庆生捎信儿,说部队在城边有个家属大院儿要拆迁了,将所有旅、团、营的家属们都搬到城里的新小区去住,那里新盖了不少宿舍楼,条件也大大改善了。这是军内为下面干部做的一件好事。得到了上下一致的欢迎和响应。腾出来的大院儿要重新规划设计,打算盖一座高级酒店和一批别墅楼,给军以上的干部。酒店则用来招待会议和宾客用。那位朋友主管此事项,当然也会分得一处,并想办法又另僻出一块地方,本来计划是做绿化、花房用途的。现在一丈量,竟多出将近一千平米,约两亩地的地方。出于老朋友、老关系,会议上一致同意拨给老袁来做修养之所。盖什么样式可以自己选,提出要求,由设计单位来根据要求实施设计。袁庆生一直忙,也没顾上此事。现在见到芬纷,这次来正是要好好和她商量这一件事。但因突发情况,现在必须马上走,他就先把大致内容和她说了,但具体怎么做,有什么想法要求,芬纷可以好好想一想,等过些天有机会再细谈。这里最主要的,也是最可以引领芬纷兴奋的,是袁庆生和颜悦色对她说,此地块他决定送给她,房子由她来亲自设计,施工将统一由军队施工。一分钱都不用芬纷出,完完全全是送给她的。

会有这天大的好事?芬纷听得有点儿懵。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是不是还在发烧?会不会因为被子盖得太热了,睡在梦中听见了胡话?

一直到他看着她穿好衣服,俩人一起下楼。看着他向她交代厨房里为她正准备的一切……看着他拎着皮包穿过客厅直向玻璃门走去,看着他打开车门坐到里面,那辆闪着光泽的黑色大轿车滚动着柔厚的胶皮轮胎绕过树丛,消失在房后……芬纷一直没能清醒过来,他刚才所说的那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给她留下一个电话号码,那人姓亮,号码也是部队的号码。他让找他,一切就都能搞清楚、解决。就说是朋友,别的什么都不用再解释。人家也不会太多过问。如果想喜欢自己设计,老袁告诉她,趁早早点儿动手。把她最爱好的想法设计出来,能得以实现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比什么电视节目的舞台都强!

芬纷依然站在“太和殿”的门外。发愣?还是感悟?

她站了好一会儿,抬头望见昨天晚上在黑暗中依稀辨认出的樱桃树,现在却在蓝天的映衬下生长得格外蓬勃、意气风发。她仰首上去,深深吸了口沁凉的山间空气。忽然在脑子里飘过一个词:“盒子”!

“盒子”?什么盒子?为什么是它?

芬纷顿时睁大了眼睛望着那树梢出神。仿佛树后就真有一个盒子般方方正正的小楼房出现在了那儿一样。

同类推荐
  • 出走

    出走

    这个叫陈皮的男人面对十年如一日的灰色岁月,心怀不息不安的梦,设一场可能的冒险——离开自己的旧生活,却如苍蝇一样,飞了一个小圈子,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 在天堂等你:一个高三学生的日记

    在天堂等你:一个高三学生的日记

    男主人公凌云,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女主人公项晓曼,是刚转来的新生。如果不是校运会和元旦文艺汇演,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有交集,也不会有这个故事,但偏偏在这两次活动中给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凌云只不过是为了和项晓曼说句话,他的这一愿望也终于实现了,却付出了意想不到的惨痛代价。项晓曼转走了,但故事却没有结束。起因与结局,你很难联系起来,但经作者细腻的心理解剖,你又不得不相信。
  • 古龙文集:名剑风流(上)

    古龙文集:名剑风流(上)

    江湖名门“先天无极派”掌门人俞放鹤于家中遭人毒手,其子俞佩玉亲眼目睹父亲惨死却无力相助;后遇未婚妻林黛羽才得知父亲的好友也一一被人杀害。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同一天晚上,这些人却又奇迹般的“起死回生”。是有人恶意的玩笑,还是这“复生”背后隐藏了不为人知的阴谋?
  • 我这一辈子(老舍中短篇小说选)

    我这一辈子(老舍中短篇小说选)

    本书选取了老舍的一些经典中短篇作品:如《月牙儿》《断魂枪》《我这一辈子》《不成问题的问题》《且说屋里》《柳家大院》《微神》《马裤先生》《上任》《柳屯的》《善人》《黑白李》等名篇。这些文章即描写了底层平民生存命运的挣扎,也书写了知识分子的生活趣事,文笔细致入微、幽默风趣,让人从轻快诙谐之中体味人生哲理。
  • 职来职往

    职来职往

    来来往往的人,擦肩而过,彼此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有人来了,有人走了,其实,来来往往就是职场、就是人生。如生死的轮回,如离散欢聚……面对职场阴阳谋,是陷阱还是机会;遭遇职场双面人,是同盟还是对手……一部职场生存圣经,历数谋职、讨债、情动、较量、升职、捷径、流言、变动、煎熬、危机、挣扎、决断、真相等行业技巧和职场智慧。
热门推荐
  • 实体发展哲学

    实体发展哲学

    探索宇宙的本源,探索人类社会的本质,建立哲学体系。
  • 乱世漂流记

    乱世漂流记

    一樽酹江月,半世付天涯。虽有胡风乱月,斧钺刀叉,遮不住南北江山如画。再看血红之下,滚滚风沙,埋没了金戈,埋没了铁马。太子诛杀皇帝篡位自立后,庐陵王九死一生,逃难西方。太子说:苏护,我为太子,你做我的东宫侍郎,我为皇帝,你就做我的散骑侍郎。苏护说:如今我带着你的军队饮马长江,恐怕是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文章全名应该是《乱世漂流记之庐陵王的天下》,对历史略有架空,对事实略有改变。希望各位喜欢,收藏,评论,作者感激不尽。
  • 我只做你的傲娇宝贝

    我只做你的傲娇宝贝

    江湖上,任何人都是主角,我只不过是做我自己罢了――殇璃世界上,任何人都是过眼云烟,我只要我想要的你――晨凌云别人当大侠,她做小魔女,谁有疑问,报上名来,请用实力说话!做他的宝贝去兴风作浪。〔独宠,搞笑,男女主均傲娇〕
  • 无限Wifi系统

    无限Wifi系统

    穿越诸天成为一名路人甲,没有功法,没有神通、体质,被人忽略,没有存在感,叶青表示压力山大。幸好觉醒最强wifi系统,让我能下载到他人身上的功法,体质,神通。什么?唐紫尘路过天星湖公园,别走这么快,你身上的龙蛇合击,给我共享一下呗!九叔,来来来,茅山道术借我下载一下。萧炎你的异火不错,我下载一下烤肉吃。那个谁,叶凡,把你的不灭金身借我下载一下,等等我。盖伦是吧,银河之力,勉强我凑合着用吧。这是一个集合各种天赋神体秘籍的人,且看如何主角在西游中崛起。
  • 贪恋红尘三千尺

    贪恋红尘三千尺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佛曰:缘来缘去,皆是天意;缘深缘浅,皆是宿命。她本是出家女,一心只想着远离凡尘逍遥自在。不曾想有朝一日唯一的一次下山随手救下一人竟是改变自己的一生。而她与他的相识,不过是为了印证,相识只是孽缘一场。
  • 未知游戏人生

    未知游戏人生

    一次选择让一个人能抉择不同的人生,也许应该选择后着,但是最终还是选了前者,人生百年匆匆而过,如庄周梦蝶,蝴蝶是你,还是你是蝴蝶?
  • 花千骨之一生画骨峰

    花千骨之一生画骨峰

    【画骨峰】前世她是调皮可爱又聪明的花千骨,为白子画付出了所有,最后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她在临死前说:如果有来世,但愿不要再相遇你。他是冷漠无情的长留上仙白子画,本可以为爱不顾一切却还是选择了放下,执念太深。在她临死之前她对他的惩罚:白子画,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今生的他们会是怎样的结果?是否还会像前世一样的遭遇?【梦梦最近好累,没心里没头脑了。更文有时会慢些,请大家谅解!我是爱你们哒,摸摸哒~o(〃'▽'〃)o……】
  • 无限动漫之魔王征战

    无限动漫之魔王征战

    主人公罗同,是一个十足的宅男,是个怕死的人,但是心里一直幻想自己能进入动漫世界。在被选中为幸运者之后就变了。罗同:为什么我怎么弱,我要变强,不惜一切代价要变强。
  • 文心雕龙集校

    文心雕龙集校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走过,血色的谢幕

    走过,血色的谢幕

    一个极其聪明的大学生侦探,面对一个个不同风格的犯罪手法,一个个似乎无法破解的案件一个个,如何破解谜题,找出凶手。不谙世事的他又如何一点点融入社会,找到自己的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