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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兰娟啊兰娟

民工被打本不算什么新鲜离奇的事,常有,常发生。也不会有太多人来管,谁声张正义?谁对,谁错?除非打死,可能社会上的警察、法院会介入一下,之后也就判刑,赔偿、或者枪毙。非常普通,平淡,事件自生自灭,没人关心。后来,就是民工跳楼、跳河、跳脚手架,又能怎样?民工嘛,社会就是这样对待,社会代表了政府,政府“代表”了人民,人民这样对待民工,民工要自己找死,那谁管得了?

田继良自己养伤。因为是在值班盯现场的时候被打,要算工伤。老马没说什么,给与了适当的照顾。一周后,小田下地,伤恢复的还算顺利。脑袋上的纱布都解掉了。他戴了一顶帽子,遮住医生缝合时剪掉的一大块头发。

又有新节目的制景任务进厂了。厂里的工人们又都开始忙碌起来。这期间,上次在体育馆《劲舞》录制现场来找田继良的那个老白听说田继良被打了,竟跑来“鱼满下”看望。他惊恐田继良被打成这样!万没想到那兰娟会这么手黑。他告诉他自己已真的从“飞腾雅歌”辞职出来不干了,要回老家去。他恨死了那个兰娟,也恨那个厂长。几次发誓要为田继良报仇雪恨!他告诉田继良,听说兰娟他们要弄一个大仓库,承接电视台所有LED场景节目的制作。他妈的,受气的永远受气,蛮横的永远能横行霸道,而且还能发大财!这是什么理?什么事啊?就这世道,没辙。二人唧唧索索在小屋里聊了好久,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捶胸顿足。大有梁山好汉不服输,誓报家仇待我时的豪迈英雄气概!他俩切磋了好久,不知在计划着什么?

电视台LED演播厅的土木工程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说是争取在年底完工。完工后要进行设备安装、调试,这很复杂,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能不能赶上明年春节节目的第一次使用,谁也没这个把握,不敢吹这大话,承接这个牛。

为配合数字化革新工作,舞台美术部分LED制景设备的软、硬件配备工作也要跟上。本来,按起因说,还就是因为有了LED设计的大胆设想,才有了后来的演播厅升级改造工程。

在离台里不是很远的另一个实验LED设备的临时舞台场地,上次因为突然出现景片面板专业角度问题,节目录制曾一度停滞。目前,社会上LED技术风靡当前。无论屏幕设备、仪器、照明,各技术领域甚至各行各业无不与其牵扯关联。连电视台也发出标书,要进驻上亿元的LED的设备!于是乎社会各界大小厂家、公司、团体等都纷至沓来,挤破了头。电视台也不含糊,发出号召:谁能帮着解决了LED设备运用在舞台上角度对接出现的死角问题,谁就是被电视台采纳的LED中标者!哈哈,这样一来,大部分竞标单位又像潮水般纷纷退下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船到桥头自然直。谁也没有想到,就这样一个纯技术高科领域的攻关难题,居然还是被“制鞋厂”出身的“飞腾雅歌”掌门人自己给解决拿下了。他想出:将两边侧幕加宽并向里,挡住后面天幕的边角,不让它露出来,也就是前景压盖后景,就可以使死角问题解决!哇,太简单了,简单的不可思议。简直连上学的孩子都能想出这平庸的办法。那为什么当初问题刚刚出来的时候没有人想到呢?不可能吧。的确,当初就有人想出来过,但立刻被搞专业的一堆大咖给轻蔑掉了。认为那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办法。常眼常见都能知道那个死角是真的,侧面看边幕单薄走形且不立体。但谁都没从摄像机的寻像器里看;谁也没在节目现场的监视器里证实过。侧幕挡住天幕的映像效果是可行的,是和用肉眼观看效果不一样的!

这么“高端”,这么“复杂”,如此“深奥不可测”的专业舞台老大难问题就忽然轻而易举地被制鞋厂的老土给攻破了。呵呵,太戏弄人了。中心主任这下得多得意,多高兴,多牛气!谁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谁说制鞋就永远做不成电视艺术?!

兰娟就气不忿儿,她好不容易刚被电视台捧上天,却又一下被摔在地下。她没经验,万料不到会出现如此严重的技术障碍。剧组停摆,节目停录,损失巨大。她重力压身。其结果只不过是肉眼距离效果与屏幕镜头效果之差而已。就因为这,她失败了,败得很惨,也很丢人。因为她还摊上了雇人打架之事端!好在,有龚克,大主任给压下去了,在台里各节目口给摆平了。事情毕竟没闹起来。其实,也闹不起来,只因为是个民工,又是协作单位里的,与电视台还隔着八丈远。所以,兰娟还是她今天的兰娟,一点都没损伤,没触动。好好儿的,还带着她那黑大沿儿帽,大镜片儿的黑框平光。她的张狂稍有所收敛,感激着龚克,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去了在电视台的存在感,只觉得这几件事加在一起,她要快赶不上那歌星小冠军了,失宠会是早晚的事,可能现在就已经发生了。

兰娟毫无准备地应付着眼前一件件发生的事。她只有应付却缺乏招数,只能硬着头皮却不能游刃有余。她承接的事情太大,大得使她有些承受不了。一个帮人做图的小丫头,怎就一下子成为电视台里这么分量重的人物?简直一飞冲天。是她兰娟飞来的横运?还是电视台看走了眼?是她“把控”主任的胜利?还是领导的疏忽大意?反正她自己极力争取做好,但事实却总不尽人意,有时还偏偏相反。她虽是不服输,野性使她顽强;但专业经验毕竟摆在那里,纰漏每每出现。她运用张扬的外貌性格与所有业内人士打成一片,努力完成舞台上她自认为的完美。但她在以往成长环境里所形成的辛辣作风,却又多少遗憾的影响了她对节目质量的处置。矛盾啊,这么一位性感迷人、年方正时、才气横溢的姑娘,却辣得吓人,野性且不容管束,张扬和任意。但无论如何不管怎样,这台歌舞系列的专辑她是死了心要用平面的LED做出立体的震撼人心的屏幕效果来!

田继良脑袋上的伤口到了该拆线的日子。这天,他搭老马儿子进城的小轿车去了医院。线拆完后,田继良没有急着赶着回去“鱼满下”。他在医院的水果摊儿上买了好大一兜时令水果,找出手机来,居然给姚芬纷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前一阵制景时,便于业务上的联系,他和芬纷又都恢复了以前为做景留下的对方电话号码。管用,还真好使,一打即通。芬纷在电话那头回应了。田继良生疏而断续地说出自己今天进城的理由、经过;并告诉姚老师现在他正准备去见她,希望能得以实现。芬纷很高兴,愉快地答应了,并破天荒地邀请他来家里坐坐。田继良觉得自己有点儿太大胆了,也觉得有点被招待过盛。怎么就一下子能被要求去家里呢?那可是“公寓”啊,是老师的“闺房”,我还从来没敢奢望地想过去那里。最最私密的地方,也是只能最最近的人才能去的地方。怎么今儿就让我也进去那里?我,我怎么敢,怎么配去她的那里……他吓得马上答应了,但也同时马上就愁得踌躇起来。

中午前有些热了。田继良满头大汗地小心找到“公寓”来。

他走到楼下,抬头使劲往上看了看。好高啊,就在云彩底头,再上面就是蓝蓝的晃眼的天了。他挨家顺着数字一栋一栋找寻着楼门。终于找到四号楼,过去就拉那门把手,但怎么也拉不动。正在狐疑,这时后边有一位老太太举着胸前挂在脖子上的小牌牌在门旁的一个机关上“哔”的刷响了一声,田继良觉得楼门内部轻微震晃了一下,他再一拉门,开了。他有礼貌地让过老人,自己也随后提着沉重的塑料袋走进了宽大的门厅。

芬纷老师住16楼,坐电梯上来,来到16楼,田继良东张西望。正在这时,只听长长的楼道尽头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叫他。他闻声回头,见幽深的楼道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探出来。他心头一热,摹地一种友好的幸福感涌上,之前的踌躇、恐慌好像都随着这一声轻轻招呼而迅速退却了。于乎兴冲冲马上大步走过去,嘴咧开了,白牙露出来,呵呵地笑着。

“不好找吧?”芬纷客气地询问,招呼他进到里面去。

“好找,好找!”

“我今天正好在家,懒得出去,就麻烦你跑一趟了。”芬纷又友好地解释。

“应该的,应该的,我正想跑跑呢,这么多天闷在厂里,出来看看您,看看您……”

芬纷将田继良让进屋,换了拖鞋。田继良踩着干净漂亮的拖鞋走入光亮的地板上,手里还提着沉沉的袋子,左顾右盼,不知把袋子放哪儿好。

芬纷见他犹豫,就大方地说,放地下吧,无所谓,反正地板、袋子都是干净的。她招呼着他坐到沙发上,那正是每次龚克来做的位置。

“怎么,线拆了?没什么感觉不好的吧?”她关切地看着他问。

田继良客气地笑着,“好了,全好了。”他坐在沙发上,挪挪身子,手不知道放哪儿才好。

芬纷见他还是很生疏的样子,就故意再温柔一些:“想喝点儿什么,天气热,一定口渴了,我去给你倒一杯……”她看着他眼睛,征求地问。

田继良被问得有些紧张,局促地:“喝啥?都行,都行啊,不渴。”

芬纷莞尔一笑,“那就来一杯现榨的西瓜汁,怎么样?这机器可是我妈妈托人从美国刚捎回来的,榨汁效果很不错呢!”

田继良愉快地答应着,他没喝过榨汁,更没机会知道西瓜也能榨成汁。他不知那瓜榨成汁后会成什么味道,但他现在顾不得这些,只客随主便,弄成啥就喝啥呗。他趁芬纷去厨房榨汁的功夫,伺机左右在厅里四下看着。他觉得姚老师家好洋气,每件东西、物件都那么洋气,那么好看;连墙上挂着的照片相框都是艺术的摆设,摆成了一朵花儿,但又不像花;摆成了一个十字架造型?却看着也不像十字造型。那到底是什么形呢?……这个与电视艺术沾了好几年边儿的小民工,也多少在生活和其他领域都有受了些触动和启发吧?一种主动的、对外界事物本能的一种思考。反正甭管是怎个造型,照片挂在这里就远比马厂长办公室里挂着的那几张照片要好看顺眼得多。老马得意地将自己厂里为电视台做过的大型、出名的好看节目拍成剧照,用大相框装帧起来,挂在他办公室墙上。照片质量不很高,但相框很高档。田继良觉得那镜框和照片配的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挂在那里比起姚老师家里这些照片,那无论从选框、摆法、挂法,到挂出的造型,一看就让人感知这档次水平不一样。尽管田继良自己也挂不出来什么好样式,但现在他起码有感知了,能看出个好赖、丑美来了。他是个有心机的人,脑子好使,爱钻研,出道又早,所以见识多;尤其又跟在“鱼满下”这样的厂子里,近朱者赤,挨着电视台,能不艺术也要被艺术,能不被熏染也会被熏陶,除非你是个傻子!

田继良四下里打探着芬纷老师的私家客厅,他觉得新奇,好看,又洋气,还有一股说不上来但只能感到的独特艺术氛围。也正是这艺术感染,使他欣然领悟;以至芬纷老师特意为他榨出来的西瓜汁,他都没觉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来。

他俩随便聊着,聊病情的恢复,聊厂里又新接的节目。时间过得很快,聊到后来,有人敲门了,原来是芬纷叫来的订餐。田继良没想到姚老师居然要请他在自己家里吃饭!这一来,他又紧张了。他从没在这么高级的人家吃过饭,那会吃不饱的,因为太紧张,太局促,太不自然了。

芬纷倒是表现得很平常,和蔼可亲,亲热地对他说:“时间不早了,正好赶上,你就在我这儿吃个便餐吧。没什么特殊招待,你不要客气,就只当在厂里,我们那会儿大家不也一起吃工作餐嘛,有什么非要客气的呢?我也没请你吃什么大餐,只不过电话里要了几个小菜,两个饭,两个汤,简简单单。”她说着就把包装都打开,立刻,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一会儿就充斥了满屋。她把他请到餐桌前,让他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又亲自将饭菜一一摆在他面前。

田继良也跟着老师忙乎。他给老师也拉开了椅子,摆上筷子。忙间他注意到老师家的筷子很别致。他看到筷子是深棕色木料的,筷子头上有几绕麻花样旋拧,旋到顶端做成像小盘狮的造型,很讲究,也很好看。筷木细细的,纤巧可爱。拿在手里,吃饭夹菜都觉得爽快。老师将饭盒里的米饭换到自家的小碗里,小碗半透明,绿蓝色的花边、图案,奶白色的碗体,细细的瓷面,光滑润洁,简直就像是工艺品。

芬纷将自己盘里的几个菜又拨出一半到田继良的盘里,“你饭量大,要多吃。不比我,蹲在家里不动,也不知道饿。”

田继良看着,不无知觉地小口往嘴里扒拉着饭,他没有也不敢抬头看老师,更不知道老师是不是也这么小口吃饭。

芬纷吃得少,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然后喝汤。她看田继良吃饭的样子,暗自轻轻撇一下嘴笑了,薄薄的嘴唇泛着吃菜中沾到的油光,红润媚艳。

“看你,吃饭都吃成大姑娘了,怎么这么客气,这些菜都是你的,吃不完可不行!”她纤纤细手端起摆在他面前的菜盘,用小勺向他碗里扒着菜。

我们的小田,可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白嫩的细手给自己碗里夹过菜。他今天真是,误打误撞,一头闯进了姚老师家。人家可是电视台里有名的大设计啊。我居然今天坐在了人家的大客厅里,而后又在人家里吃起饭来,还配有这么一双小手来招待我。此时的田继良,就好像一下钻进了云雾里,梦也不是,不梦也不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闹得他昏昏沉沉,手脚惊慌。这顿饭吃的,既有礼节,又有修养;既看到了碗筷,又看到了小手;而且还享受了用那手给盛来的吃得饱饱的香喷喷的饭菜。哇塞,真是太幸运了,这比起那天被一脚踢翻了的扑克,而后还为此挨一顿臭揍。这境界,真他妈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狱啊!咋就这么大差别?这么大反差呢?都他妈是人,又都是女的,咋这俩女人就差这老些个呢?我一个普通民工,光棍一根,前后两面受着冰火两重天的对待。这刺激,这打击,这待遇。都领受到了。看来我鸿祸之后必有艳福!

哇,说得好意淫,想到哪儿去啦?他田继良会用这些词吗?他有这个语境吗?这需要修养、学问,需要修炼、环境的形成。他哪里有?怎么可能有。再具备悟性也要有境遇,要有时间的熏陶,有万不可能中的可能。

吃罢饭,田继良想要告辞。他起码还有自觉,老呆在这不相称的环境里简直就是罪恶。他是来看望、回谢人家电视台姚老师的。这种造访一般也就几十分钟,甚者个把钟头也就足矣了。可今个,已经连聊带吃过去将近三个小时了,太长了。他出于礼貌,在饭后主动收拾桌子、碗筷。嗯,令他没想到也感觉有些怪怪的是,姚老师对此采取了顺其自然的态度,无所谓,你愿意收拾就收拾去,一点没客气,也不争抢,由他去弄,去拿进厨房,再回来抹桌子、清理。芬纷只是微笑着看着,斜靠在那里,有些慵懒的样子。田继良倒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高兴的是他觉得这姚老师还真不把他当成外人儿,这家里的常务活儿,他都能直接插手来做啦。太亲近了点儿吧?倒有些忐忑。不高兴的是,她怎么连句客气的谦让都没有,直接就任我来做?连厨房都没进,自己斜坐在沙发上。我成什么了?店小二吗?是她是客人还是我是客人?这不主、客颠倒了吗?就是在一起共过事,合作过,那也是和众人在一起,为工作,为了电视台的制景,再没别的啊。田继良心里反复纳闷儿着,底头洗着碗。就这样,他思绪随着水龙头涓涓流出的水一直在脑海里流淌着。直到后来,快刷完的时候,芬纷终于来到厨房,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会儿,笑赞许道:“你还真会做家务,没看出来,一个大男人还有心这么洗碗。”田继良得到首肯,心头热了。他回一下神冲老师笑笑:“您这么招待我,我刷个碗算啥,您让我做,是对我的抬举。”他不由自主说出最后这么一句。芬纷听了又一乐,感谢地:“你逢事处处帮我的忙,真该好好谢谢你。”她说着就扬手打开上边的橱柜,“来,感谢你,我来给你沏一杯咖啡吧。”

还可以不走?田继良感到更意外,马上阻止:“啊,不,不,姚老师,时候不早了,我来,耽误您这么多宝贵时间,还让您请客给我吃饭,我……我该走了。”

“为什么这么早就回去?再坐坐,来城里一趟不容易,又第一次来我家,你不要那么拘束,放开点儿,就像我们在工厂里一样。”

“是,是,”田继良顺从地,“我,我只是来看看您,看看您就走。”

芬纷看他这样,就一转话题:“哎,你不是想学画画吗?”

田继良听之愣在那里。

芬纷见他停住,就又说:“今天来正好,你要想学,我就来教你。”

“真的?”他有些迟疑。

“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愿意学,我今天有时间,也没别的什么事,索性就教你一把。”芬纷说的很轻松,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似的。

这一下,田继良心里可乐了,心说,这顿碗可没白刷,姚老师居然要教我画画儿了!还是在她家里,太破天荒了吧?!

想归想,这时只见田继良慢吞吞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纸。他不好意思地,看看老师,把纸递给她。

芬纷神秘地接过那张纸,小心打开:原来是他画的一张画。上面是一只瓶子的写生,除此再没什么。芬纷看着那瓶子,画的倒满认真,好像用的也是她那天送给他的铅笔;但就是太外行,太幼稚,太需要基本功了。

“画得挺好,嗯,自己已经开始练习啦,这很好。”芬纷故意鼓励地。

“您别见笑,我自己画着玩儿的,天天养伤躺在那里,没事,就画了,好几张呢,给您拿来一张。”

“为什么早不拿出来给我看?你不是要走吗?”

田继良听她这一说,更不好意思,涨红了脸。

这天,芬纷留下田继良,拿出她家里的画夹子,又找来纸笔,然后在茶几上铺了一块布,摆上两只水果,一个陶罐,开始了与这个学生的第一次一对一课程。

后来在画画休息时,芬纷老师和田继良聊起了她现在正在设计中的“盒子”。没想到,田继良很感兴趣。他听老师出神入化的讲述后,觉得这个大胆的房屋设计非常有趣,就要求老实能不能把图纸给他看看。

芬纷从书房拿来一张坐标纸,上面画着带尺寸的平面图形和剖面图形。小田看后更感兴趣。芬纷又再次破例,领他到自己书房,也就是“公寓”里的工作间,她打开电脑,里面有她初步绘制的三维图像。

对于“盒子”的大厅田继良不敢说什么,他不懂,也理解不了那么大的空间在一般住宅里的作用。那当然,这都是芬纷自己的爱好,无可非议。作为画室,要那么大的面积是为了画那么大的画来用的。看来只能是壁画了,要离远观察,有一定的视觉范围和角度才能将画面看完整,所以需要大空间。就说在不画画的时候,来了客人,也好摆下足够长的桌子玩儿PARTY。至于有没有那么多客人,那可是另外一回事。田继良对于这些,一窍不通,但能听懂,他只是建议姚老师能不能在房屋顶上架起轻钢龙骨钢架,然后镶上玻璃。这样就可以减轻冬天下大雪,积雪对屋顶的压迫,那也是很危险的。再者,就是夏天下雨,雨水会顺着坡度向下流,屋顶不至于积水,防漏。还可以起隔离空间的作用,减轻阳光对房顶的直晒,起到夏天降温冬天保暖的作用。

芬纷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这样一来是不是就会破坏了最起初那方方正正“盒子”的概念?

田继良说,如果怕破坏了“盒子”,那索性就将顶部钢架龙骨从“盒子”边沿延伸下来,与下面架在泳池上边沿的钢架衔接,这样形成几个带坡度的斜面,四面八方组合在一起,就会形成多个面,有许多块透明玻璃,像一颗钻石,但看里头还仍然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样式。

芬纷是善于听取别人意见和建议的。她在“车间”的时候常常接受两个青年人提出的合理化建议。今天无意间让田继良接触到“盒子”,没想到他还有这多花花点子,而且是即实思考,马上得出建议和结论。好像他早就知道这情况或谁跟他讲过一样。芬纷不得不佩服他的理解和想象能力。觉得这孩子要是能稍微深造一下或谁能拉他一把,教教他,训练一阵,他都会有很大进步的。就像萨莫,找到自己更加适合的位置。

田继良见老师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心里又有些不免的紧张开始作祟起来。

停了一会儿,芬纷才慢慢开口:“你的建议我理解,你提的很好,但我需要慢慢消化吸收,重新作图,把你的建议落实到坐标上去。”她抬起眼,看看他,又说:“谢谢你,建议真的很好,很中肯。有的我也想到过,但一直怕破坏了方正的形象没敢大胆实施。这一下,你帮我打破了,解除了我后顾之忧,但对于‘盒子’的外部整体造型,我还要进一步考虑。”她抬眼看着他:“真的很感谢你……”

田继良没再接着画下去,他知趣地站起身来告辞。芬纷也没再拦他,看看墙上的钟表也已经是晚上了。她要送送他。他连忙摆手谢送。她执意不过就站在门口没再出去,只是见他走了,探出身再嘱咐几句。

田继良腾腾腾下得楼来,一下快步走出楼门,下台阶走到院里。他又不自觉抬起头来看看这楼。还是那样高大雄伟,但似乎又不像刚来时看到的那样,离天那么近,离自己那么远,好像根本够不着边似的。他扳回头长出一口气,呼呼地喘了好久,嘴角开始微微咧开,又露出一口白牙,幸福地笑了。

芬纷一晚都没睡好。不知为什么,就是没睡好。按说节目早就大功告成,胜利收兵。下面的事还没接上,完全有理由放松一段时间。她给“车间”的几个年轻人也都放了假,带薪休假,这是她一贯的做事风格。她鄙视心计,更不善于算计,她深受或者说吃够了她以前恩师带来的苦。她觉得做人不能那样,人在学生时期实际是个弱者,是个被动的对象。如果一个强者,一位被尊敬、被追崇的榜样在施教学生的时候,在一个弱者面前几近榨取之能事,拼命想趁机从对方身上索取的话,那就是趁人之危、以势榨取和占有。好卑鄙,好无耻!芬纷这些年来还在私下里舔舐自己多年前的伤口。要不是好心的鲁莎依从天边飞来搭救了她,她哪里会有今天?哪能搞出这样题材的节目场景?哪能还主动教授一个农民子弟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画素描?

芬纷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她不愿吃安眠药,哪怕半片也尽量避之。她想耗过这最煎熬的午夜,可能到下半夜就会好些?但左思右想,脑海里怎么总有今天来人的影像?为啥会总是他?他有多重要?他提出的方案我要不要听取?我会有多大的把握在他那建议里得到实施?芬纷好累,累得她精疲力尽,但还是要想,还在回味。那方方正正的“盒子”好像就要离她而去,渐行渐远。她要拼命抓住它,搂抱在自己怀里,片刻不丢。但时不时,脑海里又会浮现他今天叙说的宝石形象。那是一颗晶莹剔透、闪闪发亮的钻石,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周围一片丛绿中,折射出多个侧面,从不同角度反射出玻璃面中七彩光辉。芬纷甜美的记住了,她能想象出在那玻璃幕墙的下面,有一条泳道,围绕在方方的宅子周围,碧蓝的水,微波荡漾。明净的斜面的玻璃棚顶……芬纷躺在被子里,身体似乎已沉浸在温柔舒服的泳池当中。

这个小伙子,年轻人,他怎就想出这些点子?当然有许多实用性,但主要还是外形的美吸引了芬纷的注意力。再实用的功能,外形不理想也不会中用。芬纷想到此,忽地,田继良的笑脸又出现在眼前。怎么,也要有他的外形吗?不是在考虑建筑吗?怎么会一并出现人脸的形状?情不自禁的,联想翩翩的,不自然就又想起他刚进门的样子。芬纷躺在那里摇摇头,努力不去想他,但他像故意顽皮的孩子,时隐时现。一会儿老老实实呆绷着脸,一会儿又窘态满面。一会儿是刷碗的背影,一会儿又像站在钻石玻璃屋顶下摆弄着什么……

芬纷无奈了。

她惊恐自己关注上了一个人。

兰娟的《歌舞系列》节目终于获得了首肯。她艰难地从沼泽的泥泞中爬了出来。大帽檐儿下她那双不服输的眼睛始终睁得雪亮,即使有黑黑的镜框也没能挡住那倔强的眼神。“老东西”似乎看出了她的烦恼。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让他靠近自己。那时她正在低谷,“干爹”误以为她又有了心上人。派底下人暗悄跟着她,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人报告说一个民工想要砸了兰娟的车。这还得了!“干爹”一句话,就叫人把那小子给收拾了一顿。于是就有了田继良的被打。芬纷和田继良都不知道,原来不是兰娟,是她背后的爪牙在有形保护着她。她漂亮,但娇小,但狂妄不羁,但蛮横,几乎没有人能侥幸尝到兰娟的滋味。她生活无度,但敬业精神超强。圈里人赞赏这个小姑娘性子像匹母烈马,很难驾驭,但真正出起力来却是一把好手。这次舞台上实验的经过,使剧组人看到她的投入,她的精力付出,她所承担的责任以及这份承担对于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来说,她的沉着冷静、担责负重的精神确实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连分管业务的副台长都知晓了她的事迹,这事和正在施工的LED厅联系起来,那简直能让人惊呼:电视台又出现了一个才女,一棵顶梁柱。可就是这样一棵柱子,那副主任龚克却在时时思寻着要“一石三鸟”计划呢。荒唐,简直就是荒唐的计划!但不若此,那这只鸟一旦真飞进了电视台园子里,还不惹得鸡飞狗跳虎上墙啊?

兰娟真有那么大的震幅吗?她一个外表看着白嫩光滑的小姑娘,就能真的搅起千层浪,挂起十二级台风?

不信,走着瞧!

龚大副主任还真没测到兰娟有多么大的深层背景。当他被她又一次找到并告诉他,自己想要承包电视台整套LED总设备时,龚克确是有点儿傻眼。傻得他起初根本不信。那可是上亿的资产啊。你一个小姑娘在台子上蹦腾两下也就得了,没人挑你什么眼。何况这回还在台长那儿出了风头。知足吧,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就一个画电脑图的吗,道上的路还没认清,怎就又折腾起设备来了?是你玩的吗?想大了吧?的确,龚克没再眼里加她,也许顾不上的缘故。但越这样,兰娟就越来情绪。她好长时间不见他,觉得他胡子也长长了,为什么要留胡子?是不是那个小歌手喜欢在你那下巴上蹭痒痒?还是故意没时间等着像我那阵子对你时,拿着剃须刀走进你的浴室?太他妈的那个啦!想到这里兰娟疯狂的劲头又上来了。爱再往前一步就是恨,她嫉恨无比,狰狞可怕。她要用最最严重的惩罚来玩转这个大个子小人。这个没良心,三日就变的好色之徒!她要用重金压死他!

龚克被兰娟的诱惑终于又迷上了。他就像一个郞中在夜间被小狐狸领走,神魂得五迷三道。但这的确又是一个很诱人的大胆设想。在龚大副主任听来还绝是第一次,数目太大,大得他不光害怕,甚至还怕的有些害羞起来。他怕他的吃惊被她发现从而小瞧了他。这个自己身子底下藏着的小猫,玩耍的时候竟能甩出这么一手大牌!龚克倒抽口凉气,这鸟要是惊飞了,那我会多寂寞啊!他内心里丝丝拔出一股醋意来。

兰娟告诉他:自己要成立公司,专门无偿给电视台LED厅提供所有LED舞台设备,电视台只要满足该公司的广告播出即可。播出时长、时段可以谈。合同期两年,到期可以续约。这巨目款项设备,就她一小姑娘就能运作起来?可能吗?会不会出问题啊?有无第三方保证啊?龚克故作镇静,若无其事地玩弄着右手手指,心里却在打鼓。虽然兰娟说到红利时只提一句你要多少都可以满足,但到底是多少?到底有无绝对安全把握?这次由这么一个小姑娘来谈,张口就是这么大的数目……龚大副主任却还真想起小歌星来,拿她和这利益权衡,和兰娟权衡。不由得惋惜,要是她多好,又听话,有乖巧,还俊俏。小小的身子骨儿嫩得像小乳猪,搂在怀里……龚克想得有些把持不住,一嗓子被兰娟叫了回来。

“喂,说话呀,咖啡都放凉了,怎么今天一口都不带喝的,是不是要等那小妖精来给你唱一首,回过味儿来,才喝得下去啊?”

龚克一惊,醒回了神儿。可能是真被她吓住了,只眼瞪着她,说不出话。

兰娟哪儿来的公司?哪儿来的钱?还不是那“干爹”,和“干爹”后面的人物,看中了电视台这块蛋糕,又香又美又可以做大。他们让兰娟顶雷出面在前,后面暗下里打着与电视台合作之名可任意招摇,做无穷无尽的神秘交易、生意勾当。“干爹”承诺将一笔勾销她老爸生前的一切债务。兰娟也反咬住龚克,三个月内必须把我弄进电视台!可谓“一箭三雕”啊,正破了老龚的“一枪三鸟”计划。

哈哈!

这天在录制现场,萨莫来了。

萨莫是导演尤皇以前大学里的同学。导演家里有人脉,三走两走就把尤皇弄到电视台来,还当了艺术处的导演。可萨莫不行,没那路子,只得靠自己在社会上打拼,浪迹天涯,瞎猫碰死耗子撞到芬纷手底下,蛰伏了几年,凭自己的实力令芬纷感动,又碰巧台里正好招人,才推荐进台里来,实属战地苦逼派,有一定功夫,也有很好的韧性,但诚实、本分才是他的本质,不容忽视。在学校就是系里的学生干部,党员,比白丁尤皇强不少。来了以后,一直在一组,二组这边一直来的少。这回在尤皇的一再力争下,才借调到这个剧组来。二人是老同学,在学校关系就不错。尤导深知萨莫的为人,老实忠厚,就是没有大城市的人脉。如今凭自己本事闯进电视台,也多少有些佩服他的胆量与实力,自然愿意主动上前亲近。俩人在台里都挺有抱负心。这不,终于走到一起,正打算将这个系列节目搞出点儿特色颜值来。

今天正好兰娟也在台底下,坐在观众席中间的位子上一人审视着电脑切换机做出的第二场场景。这是一个用欧洲古典建筑风格摘录、拼接成的一个宽阔大厅。富丽堂皇,大气恢弘。根据剧组导演要求按12—18人的布局设计的场地面积。有独舞、双人舞,最后还有群舞。今天只是录独舞部分,等到后几天录群舞的时候,由于是实验性舞台,所以兰娟设计的第二场景就要有“飞腾雅歌”制作的金碧辉煌的大理石柱廊上场。到时候要换布景。在将来LED厅建好之后这些换景程序全可一次完成;甚至在舞蹈进行中就可现场完成。都是电动合成舞台,电脑控制,侧幕两边的柱廊会从台下面的地面垂直升起,也可以从舞台两翼合拢推出。这些都是后话,都是在施工中的工程项目;在这里,还只能是现场搭景,有人工组合来完成。今天,为欢迎萨莫老同学的到来,尤导特意将各工种的头儿全请到场,大家一起商量一下,这个“B”系列的歌舞曲目在环境气氛上怎样更好的表现出艺术的感染力。

萨莫在碰头时一眼看到兰娟也在。他早知道了兰娟这段时日来所做出的名声。开会后俩人简单寒暄了几句,萨莫就开始紧张的拍摄工作。

后来在女一号突然出现临时情况脚受伤,需要换演员的时候,萨莫跑下舞台,直直奔到空旷的观众席中,兰娟单单地坐在那里正在发愣。

“兰娟,你好,”萨莫笑着迎过来,伸出手向她:“有时日没见到了。”

兰娟没动,歪头过来,也勉强微微给一点笑脸:“你好,”她礼貌地回应:“看来你很忙啊,主摄了吧?”她故意强调地有些损味儿地:“我看刚才大家都在围绕着你讨论,我都插不上嘴。”

“哪儿的话,什么主摄不主摄,”萨莫谦逊一笑:“尤导,老同学,以前在学校做小品作业时候就一起练过几把,都还记得,感觉不错。这不,他说非叫我过来,说帮帮他,其实哪儿的话呀,我过来学习还来不及。”

“嗯,得啦,你也就别假谦虚啦,我还不知道你,在‘车间’的时候,就一直馋着电视上的舞台节目,还做笔记来着呢,你那点儿小心思……”兰娟说着挪了一下身子,用眼神示意萨莫,可以坐下了。“如今满意了吧?电视台的进门牌也领了,摄像的头把交椅也坐上了,你可是飞黄腾达啊,哪儿比得了呢!”

萨莫听兰娟这么说,没反驳。他没坐,只是站在她斜对面,这时舞台上景灯一下关了,整个演播厅暗下来。只有场地工作灯亮着。他回头看一眼舞台,又回过头来:“你也很不错,设计出这么大动静,连台长、局里面都惊动了,LED厅的工程谁不知道!”

兰娟没看他,眼瞅着黑黑的舞台,慢慢说道:“这算什么,管屁用!”她冷笑一下,把朱唇咧开,“再忙再累也混不到一张正式的狗牌儿啊。”说着眼光扫一下萨莫胸前挂着的电视台工作证。

萨莫听她这么说,勉强符合地轻轻笑一下,“嗨,我这不也是赶上那么一个机会嘛,要没姚老师,就凭我,我哪有那路子,还真不如你……”

“行啦,别又谦虚了,你那点儿小九九儿,谁不知道?咱俩同窝在‘车间’里两年啊,叫那姚某某给训练的,嘿,你甭说,还真把你给训出来了,瞧现在,”她说着,故意用眼睛上下打量他,又说:“仪表堂堂,大干部形象,啊不,不是干部,是艺术家。”

“你做的设计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作品!”萨莫很平静地对兰娟。他没有兰娟话里那么多刺儿,也没她这一股脑儿的不平,只是沉稳地看着兰娟,“你终于把你想施展的LED都搬到台上了,这可是一大跨越啊。”

兰娟笑起来:“怎么样?还行吧?我当时就问你,和你说过,你偏不信,强调姚某某还没试过,说平面搬到舞台上不好使,总强调立体空间感觉,你就只知道她那一套。”

“诶,姚老师的和你这不矛盾,她也和我说过,以前搞的节目不也是用LED吗?只不过那会儿姚老师没现在这么全方位。她说过,全方位立体布景是个方向,但当时王主任认识有限,没积极提倡。”

“就是提倡也没戏,就这,也是咱台蝎子拉屎毒一份儿。我要不是紧催那龚老板,怕现在连影儿都没有。”

“那还是啊,龚副主任还不是让你给……”

“你要说什么?!”兰娟一指萨莫。

萨莫立刻停止。

“我,我说什么啦?没说什么啊!”萨莫有些坏坏地苦笑一下。

“那也不许说!”兰娟自己也有点儿忍不住想笑似的。

这两个年轻人,在硕大个实验剧场里空旷地聊起来。他们都不禁回味起过来的这几年,两人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命运,却不同的出身,就有了不同的面对,就有了今天殊途同归的再相遇,相见,再相谈。虽然两人被命运分别甩在人生的不同驿站,但经过不同的奋斗,俩人又再次在人生的另一平台上相遇。此平台非彼平台。那时他俩是彼平台“坑”里的难兄、难友。而今日的此平台可却是高高在上的电视台台面。虽然累的汗流浃背,虽然拼打得遍体鳞伤,但经过锻炼,他俩都强健了筋骨,经受了风雨,获得了成功;只不过一个成为了电视台的正式职工,而另一个还属于临时工。但所付出的努力还是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平台上的二人都是有出息的青年!如果要让姚老师来评判,她一定会赞许地点点头,伸出两个大拇指,给出双百分。这也正好证实了她的眼力,伯乐与千里马缺一不可,这是亘古得出的结论。看来,芬纷一下给电视台牵出两匹千里马,这伯乐的内蕴与外函的确不一般啊!

萨莫后来问兰娟,你还能想起再过三天是什么日子吗?

兰娟犯傻,浑然不知。

萨莫让她再想想。兰娟看他认真,也就真的再想想。猜来猜去,萨莫还真引导她想起:哦,原来是一同走进“车间”的三周年纪念日啊!

“坑窝”!兰娟向来把“车间”视为“坑窝”!

萨莫为此傻笑,他当然笑的有道理。这个“坑”是他“流浪战地”的庇护所;也是他摩拳擦掌历练的习武之地,更是他最后冲锋上阵前的战壕!可兰娟就有些黑色幽默了。这里只不过是他躲避“干爹”的“藏身之洞”,但也是她攀上险峰的爬梯。她自己应该记得,如今回味起当初才见龚大导演时,那浑身触电的感觉和不自在,那目睹龚对姚芬纷的殷勤和“相亲相爱”般的醋意!兰娟每遇到这种滋味的“回放”,都有再触电之感。她心坚,但醋酸;她发誓,但太不愿回首了。

萨莫、兰娟两个人,一男一女,躲在同一个“坑道”,却被命运耍弄在不同的境遇里,奋力抗争,摸索前程,以身试险,抱着对未来生活和事业的幻想,又不期而遇在电视舞台空旷的观众席间。为感慨两人的相遇,也为纪念两人的奋斗,更为两人的成功,萨莫提议,在三天后,要与兰娟“特殊”喝上一杯。邀请上姚老师,三个人共同庆贺一番,纪念一下。成功的人往往都喜欢聚一聚,以了他之前不堪的奋斗史;也是为了一再品尝获得成功的喜悦滋味。那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感觉到的舒畅的滋味。但此时的兰娟却没有,只有着共同的“车间经验”。但她也欣然应和了萨莫。她可能被萨莫意外的成功艰难地接受了。在萨莫后来提议把芬纷老师也叫来三人同乐同庆的时候,兰娟实在不好不应;尽管她心里有说不上的勉强,尽管还多少积存着醋意、妒意,但嘴硬的她还是在嘲笑萨莫的口气中答应了他。

这边,“盒子”的设想图稿已经基本画出来了。图纸很大,也很详细。芬纷后来又接到过田继良的电话。其中一次他建议她把“盒子”外面那一圈泳道拐弯的四个内角改成弧度的。也就是说,要将“盒子”四边的四个房角从90度改成弧度。这样有了弧度,在视线上感觉会舒服、宽泛很多。四个角水面积也会宽裕很多。如果施工上有难度,那也可以改成45度斜角处理。芬纷觉得有道理,也是一个比较关键的改动,她采纳了。再有,玻璃一定要选用市场上品牌玻璃。轻钢龙骨要选择断桥铝材料,品号要高强度的,不能小于3毫米……诸如此类的,极为专业的,甚至是出乎我们舞台美术大师业务知识之外的其他建筑、土木工程之类的建议和提醒,芬纷都在出图的过程中被田继良及时又抹上了一笔。她觉得很有必要,有些确实是她没想到的。她还没有很好的和军方建筑部门交涉过。她已经打算去交涉的时候带上他,因为在芬纷看来,他现在已然是一个帮手,甚至可能还是一个得力的助手。

芬纷在第二天却接到一个电话,是好友张琴打来的。说有一个朋友在北边草原上买了一块地,想在那里开办一个酒店,要找能为此设计规划的人给出出主意。她想到了芬纷,希望芬纷能帮上忙,佣金自不用说。张琴就引荐了芬纷,她不过去了,太忙。如果芬纷有可能的话,就直接与那朋友联系即可。人家会非常感谢的。

张琴的拜托,芬纷自然会重视。刚好“盒子”的图纸也完了,她正可以舒展一下最近这一周来窝在“公寓”钻进“盒子”的紧缩身心。但是她一下就又想到一个主意:带上田继良!那不正好是他施工制作的强项。我的“盒子”他能提出好的建议,那这草原上的酒店,是不是也能出出主意,谈谈看法,两个人的思路总比一个人强,况且去军区和建筑部门谈“盒子”,他也是要去的。这回正好,两件事看来他都能帮上。如果可能的话,今后做我工程的监理代表。芬纷顺着思路一路就想下去,就觉得这个田继良还是可以带上的。

芬纷照着张琴的介绍将电话打过去。电话那头一个叫蒋上民的男士热情接待了她。双方谈的挺好,就是时间有些紧,芬纷没料到,说明天有车来,可能的话还要在那边住一晚,旗里边的领导要和专家们见见面呢。原来除了设计、规划师外,那边主办方还请了社会学家、美食餐饮、酒店经营管理、金融会计师等等部门的大内。呵呵,组织的还挺隆重,像回事啊。芬纷向蒋总蒋老板报了两个人,人家那边就给准备两个房间的床位。

芬纷马上又通知田继良,叫他跟厂长老马请假,说这边有事情要帮忙处理。今晚就必须过来,住在她家里。因为明早6点就要有车来接,当天一早根本就没可能从几十里外的厂子赶到“公寓”来。

田继良,在电话里就能听得出来他已经应声得有些手忙脚乱了。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芬纷就是这么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她兴趣上来,不管不顾,抓着你不放!闹得你既高兴又害怕,既忙乱又不得不帮。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们的芬纷是一名漂亮的女设计专家!一个使人想亲近又不敢,不亲近又不能,叫你亲近又不得不的魅力女人!小田儿哪还有自己主张的理。他必须马上请假,赶过来。哇,今晚,今晚啊,就要睡到姚老师家里去?太他妈突然啦。这是什么风儿啊?哪儿吹来的?怎么就又吹到了自己身上?那一次的兴奋点还没完全消除,这一下就又接茬上来。田继良不好向老马解释那是什么事,当然不好说是芬纷老师的事。他要保密,芬纷没嘱咐,但他是有心的,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向外说。

男人要是看上一个女人,那是要遇到一堵墙的。女人要是看上男人却只是隔了张纸,或是只隔着一层纱。那也太……还是一张纸吧,况且人家姚芬纷到底认不认这张纸还两说着。她看上的只是他的才干,她即时的需要。就说是纸,是纱,又能怎样?捅破了也就是直接叫到家里来,吃顿饭,书房里谈个图,还能怎么?田继良今年三十三岁,一个大男人,正是身强力壮,勃发之时。有智慧,有手艺,有模样(黑黑的眼睛,分明的线条。像谁?像谁呢?哦,有一个,还真有点儿像,那就是韩春来。他没韩老师那个儿头,那帅劲儿,那潇洒一甩发的动作;但却有韩春来那线条,那俊俏的脸型,那说不上来的那么一点点儿影子)。田继良穿着一身极普通的工人装,个头儿不大,也就一米六九,一米七?但一看就是比较利落精干的人。眼珠很黑,很亮,很有神,像是能帮人出主意的那种。芬纷看上的可能就是这些吧,别想太多了,人家姚老师只不过是着急用人,想太歪容易走题呦。

当晚八点,田继良匆匆赶来了。

芬纷老师没容他在自己家里多呆,而是拉着他去了楼下离着不远的一个酒店。在酒店大堂后面的中餐厅,他们拣了一个桌子。她让他坐下,点了几个菜、汤、饭,叫他和自己先一起用餐,吃饱了再说别的。

酒店里金碧辉煌,明晃晃,通体透亮。田继良边吃边用眼余光巡视这周围的环境。这餐厅挺讲究,但吃饭的人却很少,也就三两桌。看来一定是价格不菲。餐厅都是用大理石包装的,有四根高高矗立的柱子,大理石象牙白色,稳重大气,配上清一色红天鹅绒桌布,红、白、灰相间,超显低调奢华。他本来想问姚老师,那立柱是不是就叫罗马柱?或是属于罗马柱类型的。但他没问,他觉得那柱子建造的和他们厂里做的假柱子差别不是很大;尤其在这明亮的灯光照耀下,稍远距离就分不清是真柱子还是舞台上只有四分之三面(也就是只冲着镜头那面)的假柱子了。他自己就是做这假柱子的行家里手。用几公分厚的板子锯成几十公分直径的圆盘,在圆盘中心画出垂直相交的两根线,在边沿找到四个点,锯出四个凹槽,把长条木方子钉在凹槽里,把多个这样的圆形木板隔一段距离分别钉在四条木方子上;再把五合板竖着卷起来钉包在木方子上,这样立起来,就是一根光光溜溜的大柱子;再加上上面的柱头,和下面的柱础;再用大张的纸将柱子一层层糊起来,等干后,喷枪喷上颜色。一层,两层,三层……需要什么样什么颜色什么质感的柱子就可以做成什么样的柱子,远看,能和这眼前厅里面的柱子几乎一模一样,你绝分不出来。那回,在台里面装景的时候,正好台办室领导陪小日本国的同行来参观。田继良领着几个民工正把一根做成半截子折断的罗马柱立起来,上面天桥下来铁丝,从断面上牵住柱子。这时,那边几个日本人停下来观看,还在议论着什么。突然,有一个小个子日本人快步走过来,跑到柱子跟前,弯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柱子,他似乎感觉出了木料空空的“咚、咚”声,又张起眼镜仔细看看那柱子表面,再摸一摸,然后才竖起大拇指咧开嘴,冲田继良们嘿嘿笑起来。后来台办室的人走过来告诉田继良,那几个日本人不认为你们做的柱子是假的,他奇怪怎么会与真的大理石柱子一模一样呢?所以跑过来要亲自敲一敲,看一看,摸一摸。证明真是假的以后他们叹为观止,大赞中国的舞台布景要比日本的真实可靠,维美维俏!

“你吃的怎样?还可口吗?”

田继良一下从痴思中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在机械地吃着饭。其实刚才这种走神的“回放”,也就十几秒钟的时间,在芬纷脑海里也经常会有。但此时芬纷并不知道坐在对面的田继良脑子里会是在想这个,呵呵,那根柱子啊,这与眼前桌上的饭菜能有半毛关系吗?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在想那个。她以为他在思考这饭菜的香味,或者叫他来的原因。他来之后还没敢问为什么叫他来,只是叫吃就吃,让喝就喝,傻傻木楞地。莫非是他厂子里正在有事,被我不客气地命令叫来?那他为什么不问清什么事就召之即来了呢?于是乎芬纷问道:“你今天在厂里忙吗?在做什么?”

“在做一根这样的柱子。”

“柱子?”芬纷听他这么说,回头看了看那边。

“是哪个节目里要用的?”

“秦老师的《快乐风情》。”

“哦,怪不得你盯住它。”

“有一回,我们在装景,有几个日本人来……”田继良放下手里的碗,向芬纷讲起刚才自己回想起的那件事。

田继良与老师一起吃饭走思跑题的表现只能说明他太紧张了。人在注意力过于集中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介乎“昏厥”的状态。在状态中的时候,其实时间很短,一闪而过,也就几秒,或者十几秒。但人是恍惚的,不清醒的,既所谓“昏厥”。芬纷不理解田继良的“昏厥”,也体会不到他的紧张。他不会把这紧张说出来告她,只能自己隐藏掩饰。他在这里吃这顿饭很艰难,老好像要噎到自己似的,喉咙咽东西很慢,口水也少很多。他看到桌子对面那双白白的小手在自由自在地来回很修养地吃着饭,那粉红的手指头和柔嫩的手心夹住在一双深竹红的筷子里,又是白红相对,煞是高美好看。他头没敢抬,只注意到那双手,和眼前自己的碗边儿。至于桌上上来的是些什么菜,叫什么名,他一概不知。那汤是什么滋味一点儿都没印象,只记得太淡,一点儿咸味都没有。他没吃过这样的饭,更没和这么高级的女人一起在外面吃过。那天在她家里,他已经浑身紧缩得很难受了。但是出来后他又很怀恋那种难受的滋味。他回到工厂宿舍,躺在硬板床上仔细回想起来,回想了好几天,好几晚。每逢想得太累的时候就能很美美的睡去,甚至再做上好梦。说白了,他喜欢这种受罪,喜欢回味那种紧缩着的感觉,然后逃出来,大大地深呼吸一番,使自己完全放松……然后再钻进去。

今天,此刻,他又钻了进来,自找受罪。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后能回忆,能沉浸,能体会,能放松自己。何来的此等享受啊!田继良可怜地把自己遇见“高级女人”的所有感受都用最好的脑筋给记忆下来,然后回去自己再慢慢尽情地回味、体验和享受。现在,他又来到这里了,一座他从没进到过的高级酒店里,富丽堂皇,琳琅满目,还总能听到淡淡的很不清楚的乐声。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都很高雅,很和气,很心情愉快;说话的声音都不大,甚至低低细语;走路、动作也都很小、很轻,很绅士也很浪漫。

田继良突然来到这样的环境,觉得自己今天应该穿一身更干净整齐的衣服才对。虽然听说是来姚老师家,他已经又换了一身服装。但走进这里,他还是觉到了自己的寒酸,与这环境还是有些格格不入,怪怪的。

饭吃的很慢,因为芬纷吃的很慢,田继良也就跟着吃的很慢。但这么慢的吃饭叫人难受。因为注意力稍有放松,田继良就会习惯性地大口吃起来。后来猛地意识到这不高雅,于是又忽然慢下来,故意小口。这种一慢一快,忽前忽后有意识地吃饭,直弄得田继良又噎又觉着干。于是他就不自然地拼命喝起汤来。一口饭就一口汤,甚至一口饭要几口汤来陪着下咽。这么一来让芬纷反而误以为田继良在来的路上着急上火,口渴了,就又向服务员要来一碗汤。

这顿饭吃得田继良满身是汗,满脸通红,昏头爆脑像喝了酒一样,其实并没有酒。不知是芬纷忙,忘了要酒,还是平时她没喝酒的习惯没想起酒来。反正是没有酒。但田继良却像喝了个“酩酊大醉”一样。在“醉中”,芬纷又领他到咖啡厅。两人坐下,芬纷才细细地向他说出下午接到的电话,和后来与那蒋老板通话的内容。田继良手把咖啡杯子,一口都没喝。他实在喝不下去了,“酒”喝了那么多,再喝咖啡,他哪儿来的肚子?再说,喝了这杯,他今晚就别想再睡觉了。

说到睡觉,芬纷老师后来并没把田继良再领回自己家里,而是在这酒店里给他开了房间。“公寓”没有多余的房让他住。田继良今天过来受到姚老师如此的厚待,还真觉得有点儿飘乎乎了。晚上他倒在床上,望着客房天花板上吊着的灯足足有两个多小时。他本该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酒店的热浴盆,但他此时还没完全清醒过来。那在“鱼满下”车间里乌烟瘴气的工作环境与这突然就安静得一丝声响都没有了的精装客房,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几乎叫人无法适应。他一直看着那天花吊灯,柔和的光漫射下来,将房间里的所有雕饰都增加了一层立体感。这不光是一根作假大理石柱子的效果,这可是真实的实打实的酒店客间。田继良在自己身处两极超变化的环境互换中被弄得有些应招不暇。他需要好好沉静下来想一想。想一想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一下就从那污浊的工厂车间躺到了这柔软的席梦思床上?

北国的高原是凛冽豪爽的。在登上高原之前,芬纷被接来的轿车一路牵扯在峰峦叠嶂的群山之中。山头林立,形变万千。天一直是灰蒙蒙的,山峰时时被云雾包住,乱作一团;还间或洒下一阵雨,漫天的雨点被风吹着前后左右向疾驶在山路上的汽车肆无忌惮地追着纠缠着。

蓦然,天一下子好像明亮起来。青蓝色的天空逐渐显现,大朵大朵白花花的云团从蓝天下掠过。芬纷也好像开始激动,她频频举起手机拍照那云、那天。车子从万山沟壑中钻出,已经一步步转上了白云底下的蒙古高原。心情是开朗的,眼界是辽阔的。天高云低,好似伸手就能够到那云。芬纷开窗把手臂探出去,白白的手臂直插向蓝天,有些不像了一个44岁的中年妇女。田继良坐在她旁边,看着老师高兴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很开心。一路上听买主蒋上民介绍他买地的原因和来龙去脉。

这是离内地最近的一片草原。也就4、5个小时的车程。现在高速公路四通八达,草原几乎成了长城以里各大中城市们的后花园。夏天来草原避暑、度假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到了节假日还人满为患。看着这么好的生意,内地人纷纷来此投资发展第三产业。老蒋一辈子跟着打拼积攒下几个钱这下全都投在这里打算建一家酒店美美再赚上他一把。自己老了也能有个休闲养老的好所在。想法很好,现实条件也基本具备,就只差专家们的指引和鼓励,出谋划策,量体裁衣,事半功倍。一路上来,四辆轿车,老蒋很有面子,请到了K城大大小小有名气专家来给自己的投资把脉。400亩草地,怎么规划,怎么运作,如何经营,各路神仙大开思路,大胆设想,积极献策,群策群力。连本地的领导都请到了,要一起请客吃饭,一起畅谈。多好的事,多好的时机,多好的人。

车子一路颠簸,顺着崭新的高速路风驰电掣的在中午前就到达了目的地。走进了开发区田继良才觉悟到:原来,这里已经有不少酒店、旅店开在了路两旁了。他打定主意,少说话,多听,多看,多揣摩老师的思路。顺着姚老师的想法进行开发式设计准没错。

这四百亩草地,原来就是在离路边不是很远的那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草坪。有山包,也有凹地。只是光秃秃见不到树。遗憾,要是再有一片林子……田继良马上想到了栽种,绿植。

四辆车的贵宾都到齐了,下车来。老蒋领着一干人站在公路边第一时间、第一地点目睹了眼前的况景。田继良看到芬纷老师只是站在原地那儿,一个劲的用手机拍照,记录着当前眼下的实际景色。他走过去,站在老师身旁靠后一点的位置,也四下里张望着。

芬纷后来带田继良向草地深处走去。他们看到很远处有一排排白花花的蒙古包,还有各种彩旗斜拉成线聚在一起挂在天边。风送过来阵阵歌声和音乐,乐声中还夹杂着“嘟嘟”的发动机马达声,那是沙滩跑车在草地上狂奔的欢笑。他们后来走到一处山包下,芬纷突然回过身来问田继良。

“你觉得游客不住在蒙古包里,会有什么效果?”

田继良被她这一问有点懵,“什么?不住蒙古包?那人住在哪里?”

芬纷停下,眼看着跟前光秃秃长着矮草的荒坡道:“就住这个,这才是有特点的住处。”

“?”田继良不解地望着老师。

“你不觉得这里到处都是蒙古包,和其他酒店、草原娱乐有很大雷同吗?”

“来草原不就是为着能体验住蒙古包的乐趣吗?”

“我以前来草原住过蒙古包,那里面到夏天很潮湿,肮脏,蚊虫多的要命,住着很不舒服!”

“打扫干净不可以吗?”田继良还是不解地问。

“嗨,现在人的管理,只知道赚钱,哪有那么多闲暇精力来帮你做事。”

田继良无语。

芬纷向前又走几步,“你没看到刚才咱们走过的路上那么多酒店吗?都是各种现代楼房、大别墅,和草原的风格不搭调子。”

“蒙古包太多,太俗,随大流儿;酒店楼房又和草原风格格格不入,那这里适合盖什么样的房子呢?”

芬纷用双手一比划,她在他面前画了一个半圆:“住在洞里!”

“洞里?!”

“对”芬纷有些兴奋地,眼睛放着光:“住在洞里,在这山坡上挖出一排窑洞,用我们在‘盒子’上的想法,将窑洞门面用断桥铝做成凸起的楞架,镶上玻璃,从远处看,就像一块放倒在草原上的宝石,在阳光的反射下晶莹闪亮。怎么样?”

田继良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好奇怪。哇,不愧为电视台的大设计,居然能想出这么稀奇古怪的住房来。

“到了晚上,窑洞里面的灯打开,透过窗棂门线,那从远处看过来不就是一排排,不,不要一排排,就要横七竖八,甚至就是随坡而建的,散落在草原上的一颗颗珍珠宝石呀。”

田继良听老师讲着,脑海里也渐渐勾画出一些模样。

“窗棂、门面设计一定要讲究,参照钻石十七个面、二十四个面的折光方式,我们把断桥铝的门窗也做成许多面,向外凸起,要有斜度地向外倾斜。这样才好借天光形成角度的反射……”芬纷像自语,又像在与田继良诉说。她边走边用手比划着,灵感和设计思想犹如源源不断的清泉在向外涌。

田继良跟在老师身后。

“那要遇到刮风下雨、雪的天气呢?这草原的气候可是说变就变。”

“那就……在窑洞的后面再掏挖出一条走廊来,与各个窑洞客间相贯通,连在一起。”

“可以有挖的大一些的,做餐厅用,小的当客房。”田继良附和着老师的思路。

“对,你说的很对,”芬纷回过身:“这些洞口,要有大有小,各个用途不一样。要有适合冬季的住房式洞窟,里面有很好的供暖设备。干燥、清馨、清静。夏天当然愿意选择住蒙古包也可以,但一定要讲究,卫生设备齐全……”

“冬天来的客人可以在洞里打牌啊,娱乐啊,喝酒唱歌。”

“要有好的招待。”芬纷指着田继良的鼻子:“你们男人对于招待很是看中的。”

田继良没想到姚老师会说这个,他觉得很惊讶,也很异样。风刮起来了,他见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丝巾,缠绕几下就围护在头顶上。那是一块明晃晃的嫩绿色的丝巾,上面还夹杂着白色、黑色、中黄色的野花、卷草图案。衬上老师白白的脸,白白的脖颈和白白的手臂,在这一片绿草丛中黑、白、黄、绿掺杂搭配,简直就是一副风情动人的画面。田继良看得入神。等芬纷围好丝巾抬头,发现这个小田在那样注视着自己,不禁本能地掠过一丝羞愧。她脸一下烧起来,娇嗔赌气地对他说:“好看吗?干嘛还要用这么看?!”

田继良虽然不懂太多城里女人们的规矩,但也觉得这不是老师该对他说的语言吧?他迟疑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很美,很享受;但具体美在哪儿?为什么会觉得美?他一时还真没那脑子来分析。只匆匆记在脑子里,等回到工厂去再慢慢回忆享受吧。

这一趟出行,着实让田继良领教了平时城里人都是怎么过节度假的。他欣然接受了人生还有这么多活法。他没来过草原,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草原沙滩跑车。他先头以为那是拖拉机,后来才看清那没有其他功能,只是城里有钱的子弟们在草原或者沙滩上逞能、撒野的玩乐工具而已。

昨晚住在酒店很好,很舒适。田继良没来得及泡热水澡就乎乎睡着了,一觉到今早大天亮。他来到草原很不理解老师所说的住在蒙古包里不舒服的感觉。他倒觉得睡在那里面一定很好玩,但具体的能好玩到什么程度,他当然还没有体会。

接下来就是大家一起去县城里去吃饭。田继良已经做好了吃这顿饭的准备。他发誓自己要克制,要还像上一次和老师一起吃饭时那随从的速度。老师吃多快他就吃多快;反正他会坐在老师旁边,替老师夹菜、拿酒,甚至有人要老师多喝几杯的话,他要站起来挡驾,替老师喝下去。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田继良就像芬纷的保镖一样,围护在她身旁,不离左右。有的专家过来和芬纷老师说话,他就自觉地靠后一些认真地听他们讲话。

午饭是接风的县城盛宴。蒋老板在席前先向各位专家、大师们问好致谢。感谢大家不远百里来到草原。他向在坐的各位敬上第一杯酒,祝各位身体健康,事业有成。也望各位能对此酒店出谋划策、因地制宜、另辟蹊径、思路大开。芬纷没想到蒋老板的最后两句会说的如此超脱,正合她设计思路。于是芬纷暗在心中筹划起那窑洞酒店的细节来。她时不时小声向旁边的田继良提出一个问题要他回答,会不会有实施的可行性。宴会中大家彼此寒暄、介绍,搞得气氛很融洽。老蒋告诉大家餐后要各位休息。下午三点再聚在一起,大家一起说说,看看各位都有什么高见?然后晚上七点县里的干部领导要来看望大家,与各位共进晚餐。

田继良跟在芬纷老师后面,不知自己到底算是一个什么角色。是专家吗?他自觉可笑;是教授吗?那更不知所云;也不是官员,更不是什么工商、金融领域里的高手。那他到底算什么呢?芬纷老师这一次的带访,闹得他既开眼又尴尬,既兴奋又寒酸。好在有老师的光辉罩着,跟在后头就既当个保镖,又扮演个参谋,既是专家里的一员,又是随从队伍里中一个。

挨到下午研讨会的时候,芬纷老师率先第二个发言。前一个是财会司的一位前老领导,算是顾问级的人物了。人家从经济财力的角度质疑、问询了此酒店的可行性。又根据老蒋提供的文字材料深刻分析了当地的经济形势和酒店的运作方位和未来金融走向。芬纷第二个发言,她大胆根据第一位老顾问所提供的财金牛势提出了自己别具一格的设计思想理念。哇,她的话题一出不要紧,顿时惊得在座各位啧啧称奇。好在蒋老板是一位不落时代潮流的人,他一听就对芬纷老师的提议很感兴趣。虽然在座有几位专家产生怀疑态度。不外乎保守的担心和稳健的务实。有人问:内蒙草原休闲酒店的经济只有夏季短短三个月,做这么大窑洞酒店规模,到了人少客稀的季节,怎么能回收成本?芬纷认为:第一,掏窑洞要比盖楼房修别墅在费用上省得多。第二,窑洞酒店冬暖夏凉,会节省能源消耗,比起地面上的楼宇,尤其是内蒙古草原冬天的寒冷气候,它能发挥很大的天然优势,避风、避寒,隐蔽。夏天防潮、防雨、防草原多变灾害性气候。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空调设备。第三,洞口酒店不破坏草原生态,不改变草原地貌,隐蔽性好,完全符合国家一再强调的环保要求。第四,它可全年四季经营,几乎不受外面季节变化带来的诸多不便。甚至因为此特点,还会迎召来更多的全年、多季节的长期游客。他们夏天可以骑马,滑草,开跑车,冬季可以建雪道,铺冰面,滑雪、滑冰。还可以躲在洞里打牌、玩麻将、娱乐唱歌,健身,还可以出去打野兔,打山鸡,回来在洞里烹饪、美食。第五,窑洞酒店别出一格,造型隐蔽,可以花样百出,建成各式门廊窗棂,招引客人。最典型的是做成金钻宝石样式的门棂洞口。样式新颖、现代风格,里面全铺高毛地毯,全玻璃落地窗门,三层玻璃幕墙与外界隔绝。每家洞口外制出一块平地做休闲观景场地。整个建筑风格依照西班牙古典风格。古朴、含蓄,内敛且艺术。远观如宝石星罗棋布,近看如玻璃暖房四季如春。

芬纷发言后,很长一段时间是冷场。大家谁也没再说什么,都静静地呆在那里,似乎被她这奇怪的设计想法弄得有些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当然后来还是有不少讨论发言,都是些工商、人事、地区安法之类的讨论。

晚上的酒会上,蒋老板特意安排芬纷和田继良坐在了头桌,与当地领导和酒店筹备主将们坐在一起。老蒋专门把芬纷老师和田继良介绍给领导,并表示酒店的建设在风格和格调设计上有了重大突破。

芬纷又一次的成功,使田继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之前并没有特别在意过这个“老女人”的设计。只知道她设计节目很多,在电视台很吃得开。但经过上次的《劲舞大赛》和今天的“草原窑洞酒店”,使田继良好像重新认识了姚老师。他在心里惊叹她的才思敏捷,洞察力敏锐尖刻。他不明白她哪儿来的那么多丰富的美学知识,好像她什么都懂,一切关于涉及到形体的事情无论大小高低都难不住她。她还有着极强的绘画才能,几句话,几笔,就能在纸上给你勾勒画出一幅你想象的图景来。让你不得不按着她的思维顺着想下去。她得心应手,有时候知识甚至是信手拈来;而且灵感极多,思考极快。田继良需要快跑才能跟上老师的思路。

晚宴过后,在回县里酒店的路上,芬纷拦下一辆出租。她带他出了县城,叫司机一直向城外的草原开去。

原来,在漆黑的原野之上,大草原的夜晚是及其迷人的。芬纷叫停了司机,请他在此等候。她领着田继良深一脚浅一脚的向草地深处走去。

他们来到一处小山岗,抬步慢慢走去来。仰头一望:呀,头顶上满天漫际的星星,多得令人害怕。晶莹剔透,闪闪发光。星空、大地一点声响都没有,静极了。田继良不明白为什么姚老师要花那么多车钱特意跑到这荒山野岗上来?就是为看看头顶上的星星吗?也许是吧。她们电视台搞艺术的,各个儿都多少有点神经兮兮,感叹多,动手少;灵感多,措施少。你实景没做出来之前,他们永远在有新想法、新变化。直到你这个东西做出来,做好了,也就这样了,才停止了想法的改动。田继良是摸着了设计们的脾气秉性,芬纷老师的性格特点还算好的。有的个别设计,不知是想法不成熟还是不像芬纷老师这样有丰富的内涵知识储备,反正总是在变换想法,变得甚至毫无道理,无厘头,叫你哭笑不得,甚至气愤起来。

“你在想什么?”

田继良听见了老师的问话。

“我在想你们这些搞设计的老师,”他嘿嘿一笑,在暗中瞧她一眼,好像欲言又止。

“搞设计的怎么了?”

“不好说,”他低下头来,脚踢着地上的土块。

“有什么不好说?”

“就是,就是都喜欢浪漫。”

“你不喜欢浪漫吗?”

“我?我不懂,我哪知道什么浪漫。”

“你不懂,不知道浪漫,怎么会认为搞设计的喜欢浪漫?”

“设计师都是艺术家,当然懂得浪漫。”

“哦,你好抬举设计师。”芬纷轻轻一笑,没再说话,只是又举目望着布满繁星的穹苍。

田继良陪着老师默默站在那里。他想不到老师现在在想什么,但他其实很想知道。这次来他只是想到这地方应该多栽点树,其他对于酒店的建议他实在说不出什么。那些路边开业了的酒店不是已经建得很好了吗?要是再建酒店,除了重复,还能再建成啥样呢?没想到姚老师竟然一下就想出‘窑洞酒店’的主意。实在令人惊讶,令人佩服!她不光人高贵,想的东西也都那么高贵,实在是高贵得不得了啊……

这时芬纷挪动了一下脚步,畅优所思地感慨了一句:“不浪漫,哪儿来的灵感呢?”她看他一眼:“你要想获得灵感,就必须使自己变成一个非常浪漫的人。”

“我要灵感干嘛,我又不是设计师。”

“所以你每天只会锯木头,搭景;只能照着图纸做事情,永远在脑海里生成不出一张自己的图纸!”

“嗯,”田继良沉闷地应道。

芬纷又不再说话。田继良又继续默默陪着。

第二天上午,讨论继续进行。芬纷老师又一次进行了发言。她较详细阐述了昨天会上对“窑洞酒店”的概念,接着又完善了她对酒店的进一步认识,一些碎片式细节的想法和阐述。她甚至提到对酒店的管理,人员的冬、夏季节的配置问题,还有酒店的标识,广告宣传的重点思路,以及要在沿街路旁开设西洋式酒吧,更能符合目前虚荣的中国人盲目崇拜西洋文化的心里需要,这一点都涉及到了。

她提议酒吧建就要建成纯欧式的,完完全全仿照欧洲比利时、苏黎世等地的样式,漆成红白相间或棕白相间、绿白相间等等洋楼格式,篱笆墙格式,木椅方桌阳伞方式等,极大地来满足现在中国人向往西方文化的心理需求。目前这些在其他已经开业的酒店还看不到,这也正是“窑洞酒店”有别于其他酒店的优胜之处。

芬纷还提到软件服务类管理方面需要注意的问题,这样也能有别于其他酒店。从视觉角度来说,她还建议在400亩范围内,东边山岗上建一座塔。因为蒋老板是信佛的人,所以可以在那上面搞一尊石佛像。此像不是平常里我们看到的写实风格的石像而是比较抽象的,用山上的石块堆垒砌成起来的,看似佛又不像佛,10公里外看很像,甚至就是佛;但走近一看又不很像佛;但在20公里以外,公路从山那头转过来,一眼就能先看到远处山上有个标志,天黑后还能发亮起到灯塔指路的作用。其实它就是用石块和水泥在山坡上垒起来的一个石碓,外面用我们窑洞做窗门的金属结构搭起玻璃架子,里面打上灯光。可以在T县范围内起到标志性建筑的作用,也为酒店品牌醒目打出漂亮的LOGO。

芬纷发言结束后,会场响起来赞许的掌声。有的专家估计,这样的酒店开办起来肯定会带动当地的旅游产业。甚至有的认为宗教、文化产业也能被波及。更甚至有人认为“窑洞酒店”这种在大风天,厚厚的冰天雪地里开办的酒店,最适合情侣、浪漫的开办,一定会很火。它是隆冬季节里,荒漠广袤草原唯一最暖和、最温馨、最舒适的灯火阑珊处;离内地又近,几个小时的车程,一别大城市拥挤喧嚣繁杂的生活,这里户外环境萧条广袤,一览无余,户内却又极为舒适、随意,想怎样就能怎样。工薪阶层住一两天是来换换口味,住三五天是来这里整理、疏导一下思路,上年纪的住十天半个月是换一种生活,住几个月、半年的那是尝到了甜头来这里消磨新春、盛夏或晚秋、冬雪的时光。怎么说这里一年只有三个月的黄金期呢?

研讨会开得很成功。老蒋乐得合不拢嘴。他感谢芬纷老师等各位教授、专家的指点迷津,感谢各路同仁的热议帮助。大家中午最后聚在一起又举杯畅饮,互相祝福、祝愿,留下美好友情。

正在这时,芬纷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萨莫来的电话。他告诉老师,明天是“车间”三周年纪念日。他要和兰娟一起请老师吃饭,喝酒,畅饮。要当面向老师表达感谢之情。这样的电话芬纷可真没想到。她听萨莫说明约请之后很感动,没料到这小伙儿还这么有情义,至今居然能记得还有一个“车间”的纪念日。她想这一定是萨莫的主意,兰娟能响应也纯属不易。兰娟的个性和她目前的处境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数的,她正处于上升危机期,上去了则海阔天空,上不去则会一败涂地。她也正想借此机会能和兰娟谈谈,安抚一下她。芬纷的内心还是充满着善意,她没计较她那暗自嚣张跋扈的工作作风,也理解她为什么对田继良有那么大的藐视与嫉恨,还不都是因为自己,田继良对芬纷老师太好,太言听计从了。

回归K城的路上,芬纷歪在车椅上睡着了。睡梦中她朦朦胧胧感到好像有一只手在悄悄托着自己的手臂。她轻轻睁了一下眼,忽然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竟全斜倚在旁座田继良的肩上。他正用身体扛住芬纷,手托着她的臂膀以免滑倒下来。芬纷的意识马上清醒过来,但她却没动。还是那样依着,依着,似乎还在熟睡,还在梦中。她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依靠感,好舒服,好惬意,好温存……

意识再一度清醒,她偷偷又小抬了一下眼皮,感觉那伟岸依然岿然不动。她懒懒地,乏之无力地用迷离的思维在感觉着。真是一种可以完全放松下来的体会。一种好久好久没有可靠的寻找,寻求。她实在不想挪动,就希望永远这样依下去,那该是多么舒心的享受啊。但是她不能,起码现在不能,她不具备这样舒适的条件,她没有资格这样享受。她明知道自己有能力坐直起来,端庄正派,甚至严肃矜持,都是她形象内力所能及的。她为什么要这样曲委地倚在他身旁有意失去自我呢?……

是袁庆生离开的太久了吧?那“太和殿”的冷漠高深使她再不愿去靠近。很久没再去那边了。他不在我何自去呢?一个人到那里做什么呢?上个月,银行卡上明明多出来六十万,当然不会是电视台一次性发的奖金,也不可能是场景制作厂家分给设计师们的回扣。这已经是第三个六十万了,只能说明他还在,不,是我还在他心里。要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收到这么一笔钱呢?数目虽然不大,但心还是有的。可光有这管什么用呢?人不在,拿钱有什么用?芬纷眯缝着眼,一动不动。远处是浩瀚的水库,群山围绕在车子周围。天晴得很,午后的阳光晃在窗玻璃上,树影像脑中的回忆,唰唰从眼前飞过。她忆起自己去医院打掉“女儿”时的难过心情,那真是绝望的想念啊。她眼望着窗外经过的湖水,想着当时要是能沉下湖去会是哪样感觉?但因为有重要的节目在等着她,也因为有小合哥哥的陪伴和精心安排,她躲过一劫。从摘掉了身上的那块东西之后,她觉得他不是那么重要了,起码不至于像当时马上就要她的命那样。六十万元就算是补偿了吗?一个小生命就仅仅值这些钱吗?所以她问自己拿钱有什么用?就和在骗自己一样,伤心绝望和钱是不对等的,否则真情就会被浇灭。芬纷接连想起在城市有些十字路口,逢中国的什么节令就有人在那里烧纸钱,闹得灰灰扬扬鬼神似的污染一大片。政府从来不管,就跟没看见一样,任人去烧,去做。那纸钱里的缕缕魂情,都是烧纸人在世间做的事,把它烧掉心中就安分一些,鬼就不会来找他。这六十万是老袁冥冥中烧给我的吧?芬纷迷迷糊糊这么想。他要我让他安心,安心工作,安心养家。我就像被他包养的小三,只拿钱好好生活,等着他来,他来再在那地下室的浴池中尽欢,寻乐,然后我倒在他怀抱里痴心地睡上一觉,睁开眼,他已经不知去向了……哇,好无聊,我怎会是那样,做小三的滋味原来就是那样吗?那“太和殿”真是白让我费心装修了!

芬纷继续一直望着眼前车旁经过的水,直到那一片大湖被绕过去,甩在了车后面,她才又意识到还倚在人家田继良的肩头。摹地,她一下躲开,从他那里移出,回头看一眼,那小子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故意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芬纷彻底醒了,她倒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一个“老女人”倒在小伙子怀里睡一会儿,也是常有的事?不会吧,呵呵,芬纷想到此忽觉得好笑,不自然地撇了一下嘴唇,再看田继良,脸已经被羞红了起来似的。

其实来这一趟,对田继良来说还是收获不小。他长了许多见识,看到、听到了许多他平时不可能接触到的。直到这会儿,他还不大清楚芬纷老师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参加研讨会。自己一个制景工人,哪里懂得那么多经营开发的理念?对芬纷老师提出的建设方案他倒是可以想见到一些。芬纷让他在想象与实际操作之间给自己把一把脉,他心里自嘲:这哪儿和哪儿呀,我怎么能替老师把脉,莫不是那莽撞的一次拜访把门撞开了?或是老师设计的“盒子”还有什么需要我能卖上力的地方?那好了,看来“盒子”还真是老师的心腹之欢,是她追求的、向往的,我要是再能帮上她什么,她一定会高兴。田继良心里琢磨着,从让进家门儿到请客吃饭,从领进宾馆又到今天倒在身上睡觉……哇,这一步步的进展,闹得他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不明白一个自己往日里敬仰的“高级女人”咋就这容易向自己敞开了大门?!

田继良长到今天这么大,从没尝过女人靠近是啥滋味儿;更没料到会有如此“高级”的老师能倒在自己身上。在芬纷熟睡的当儿,他的确真真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令人神魂颠倒的香味。很熟的味道,熟女熟透了,就像八月还挂在枝上的桃子,深红中还能透出嫩嫩的黄绿。诶,实在温馨得心痒难耐,那扛在他臂膀上的还怎么能是什么设计师老师,那直接就是下凡来的仙女。你使劲盯住画看,画上的仙女就会走到你身边,还挨在了你身上。对,就是这感觉。田继良一动也不敢动,纹丝挺在那里,眼望着车外那一汪湖水,心中轻声呼唤着:感谢那个叫兰娟的吧,是她叫人把我打到了画儿里美人的脚下,打到了这车里,打到她身旁;要不怎就她能枕到我?挨得这么紧,睡得如此香甜?

正在这时,突然芬纷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里传来萨莫异样的声音:“姚老师吗?您在哪里?……”

“我在路上,什么事?”

“告诉您不好的事。”

“怎么?什么不好的事?”芬纷奇怪起来。

“兰娟出事了,她死了,她明天去不了蒙斯菲尔酒店了,我们‘车间’的纪念日没啦!……”说完他竟呜呜在电话里哭起来。

“啊?”芬纷完全愣住了。

片刻沉寂,接着芬纷急忙又问:“她怎么会死?究竟出了什么事?”

萨莫哭丧着说,听台里人说,有一个给台里做景的工厂仓库中午着火了,说烧死了人。还把LED屏都烧毁了。他一听,觉得不对,那不正是兰娟所搞的节目吗?他很着急,就马上过去看,结果……说着他又呜呜哭出声来。

芬纷手里的手机在抖,她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听着萨莫继续说下去:“我赶到那里,正好消防的人把兰娟抬出来,妈呀,我看到她,看到她……都被烧成黑乎乎一堆焦炭啦,太残忍啦!”萨莫大哭起来。芬纷这时也止不住流下泪来,听着听着身体不自禁蜷缩起来,又倒向这边。田继良伸出手,扶住老师,他一声不响,呆呆的两眼有些发直。车里很静,萨莫在电话里的叫声他都听见了。连开车的司机师傅都“哎呦”叫了一声。可田继良竟然一点声色都没有,他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把头转向了车外。

车子在下午偏西的太阳光下疾驰着向东南驰去。

芬纷请求司机师傅将车一直开到了出事的那个实验场地。但到那里才搞清,并不是实验剧场着火,而是兰娟自己存储LED屏板的仓库着火了。等芬纷又打电话给萨莫,按着萨莫指点的路线赶过去,芬纷远远就看到那路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禁止通行了。

芬纷徒步走到警戒线,只见脚下还满地的水,周围还有人围观。天近傍晚,一抹血红的夕阳醉一般挂在西边的晚霞里;透过楼间空隙照到这边街角来。她听旁边有人在议论:火很大,烧的很猛,但仅仅烧死了一只猫,再就是那可怜的姑娘。听说人以前长得还很漂亮。她的跑车还停在街里面仓库门口呢。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火起来时大家都急忙往外跑,可那孩子却一个劲往里冲,说是要抢救那LED屏板子,可她和几个勇敢的师傅没搬出几块,火就燃烧得不能靠近了。几个工人师傅都跑出来了,可就没见她出来,大家那个急啊,但人是不能再进去了。等消防队的人来半个多小时才扑灭了火,进去查看……听说八千多万的设备,没能剩下几块。查了半天,才发现只烧死了一只猫,那女孩是在最里面仓库角落里发现的,也不知那么大火,她跑到里面做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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