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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捅不破的窗纸

上次田继良来“老家”取东西,在里屋靠南边的书柜子下层一个大纸盒子里找到一摞旧年间民族图案印刷纹样。他翻到编号22—32,拿出来。芬纷想要的就是这些。好奇的田继良拿出来后,又顺手继续向下翻了几层,但没想到,就是这多余的一翻,竟让他邂逅了一样东西。他好奇,扯出来,打开。哇,怎么好面熟?还真的面熟,在哪儿见过?

他站起身,把那东西展开,对开,对开,对开,全打开来还挺大。哦,还真是他见过的:一幅蓝青色的民间剪纸图案的门帘子。薄薄的细白布,青花吉祥图案。田继良认真细瞅,呦,居然和他见过的那幅一模一样,连图案花纹儿都一样!他由此怦然心动。

这回,他又来到芬纷老师家。先帮助打扫了房间,将所有盖布全投在洗衣机里涮洗了一遍;挂起晾晒妥当之后,他于是又进到了里屋,打开了上次那扇书柜的门。这回他要更仔细的好好看看,看看那帘子图案的荷花芯上到底有些啥?

田继良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再次打开,翻啊,翻啊,终于翻到那一层,他按原先的动作将叠好的门帘轻轻取出。拿在手里,他这次有点儿抖。谁知为什么,反正是有些激动。他拿出来后便迫不及待地将其再次打开,当翻到最后一折平开来时,他一眼便见那帘幕中心,荷花芯子上明明绣着一个“马”字。上一回居然大意地忘记看了,只是一激动便马上收了起来,匆匆将纸箱盖儿叠好,就走了。回去后躺在床上细细品味,忽然忆起那帘子的中心部位应该有个字的。是不是帘子上真有字?妈妈的,竟然没看!大意得不能再大意了。他气急败坏,一晚上没睡好。后来,想出一个法子,借故又来一趟,还真发现了这等巧事!他回过头,看那墙上挂着的裸体画。上次来他还不好意思多看,因为那是姚老师,虽然画儿上的比现今的岁数小,但那眼神,那嘴,那长腿,不就和现在的老师是一样样儿的嘛;光着个身子,乳头粉粉的,不像农村里那些奶孩子的妇女,塞在孩子嘴里的乳头大得像个枣子,又黑又红。哎呀,田继良看到这儿不敢看了,他一人在这屋里看这光屁股的画觉得浑身不好受,不自在,害羞地回过眼神儿来,直乱瞅着别处,心里一时觉得真的有人看见自己在这样猥琐地看,跟偷人家东西似的。大男人一下就变得小下来,不像个男人,到成了偷嘴的老鼠一般。

田继良自从去过两次芬纷的“老家”之后,就夜里再也没以前睡得那么香了,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醒来,醒后就再睡不着。闹得白天脑子昏昏沉沉,身上也松懈,提不起精神。总是那个白花花的大腿在眼前晃悠。还有那花芯中的“马”字。他一直搞不懂,怎么那里会绣一个“马”字呢?为啥不绣个“牛”?或者“羊”之类的?他依稀记得他在家里见过的那幅,中间也是朵荷花芯,像是绣着个“田”字。他一直以为那不是字,是花芯上的纹理,或者勾勾筋筋之类的,倒像个“田”字似的。但今天这一见,他似乎明白了,明白些啥呢?他仔细想来,哪儿和哪儿啊,实在挨不上啊!这破帘子在老家多得是,哪个集上没有卖的,说不准那上边都绣着字呢。你看像个“田”像个“马”,说不定还有“驴”还有“骡”,呵呵!睡吧,别他妈自己找事想闹猫了。

电视台内部突然传出炸人喜讯:我们的龚大副主任又要结婚啦!贵夫人正是我们上一届的小歌手,还是冠军的王婷婷小姐姐。

芬纷也收到了请柬,而且正式邀请上明写着:请务必携夫双双前往。

这不是难为人吗?芬纷一生气,通知了田继良,叫他自己去买身西装,要带领结的那种。哦,算了,还是我带着去买吧,你自己怕买不好。

田继良闻罢,先是一身冷汗,后是一团雾水。但甭管冷也好,雾也罢,总算急令撤销,他提着的心才算又落下来……

第二年春天的脚步离前一年的年根儿越来越近了。

芬纷的团队也开始进入白热化。

“钻石盒”终于最后装完,建筑装修告一段落。下雪了,白皑皑一片。雪落在塔松上,默默无语,像一排、一圈威武的军人伫立在那里,在一片洁净的雪地上,身上洒满了天降的白絮,金莹剔透。他们护卫着身后的玻璃“盒子”,“盒子”的“主人”正在大玻璃墙里专心作画。

芬纷根本再顾不得田继良,她只知道他已经正式搬到宅居的一楼。“鱼满下”的人在最后《春晚》装景现场没有看到田继良,都好奇地向芬纷老师打听,是不是我们工头儿家里有事回去了?或是不干制景这一行,另谋财路去了?要不怎么不见他?因为芬纷的团队里的成员中始终不见他的身影。芬纷懒得做过多解释,只是当老马问到时她才故意宣告似的说:部队司令部里老首长们有更尖端的活儿,他技术好,能胜任,被人家挑走了。呵呵,老马笑笑,落下一句:这小子还真有黄金命,跟着姚老师就是能上进。看,不是吗?这不“鱼满下”都快被今年的LED舞台折腾熟了,人家田继良却又躲开另谋高路发大财去了。工友们都在议论,给部队首长干活,那工钱可是好几倍的啊!这话,不知芬纷听见没?若是真听见了,她又会怎样想呢?“金屋藏娇”好?还是拿出来展示好?现在的芬纷可能觉得哪个都不好,只有用在刀刃上才是最好!昨天张琴来电话告诉她:蒋老板的项目批下来啦,过了年就要动工。他要找你,我说人家现在正忙《春节晚会》,哪顾得你那破地方。嘿嘿,你猜那老蒋怎么说?他说怎是破地儿?那地方还是人家芬纷姚老师亲自看上的呢!要不是姚老师和她那高参学生一通出主意,我们哪儿能想到那么新颖别致的方式。张琴一再问那助手是谁?她认不认得?见没见过?

干嘛张琴对这不起眼儿的田继良这么关心有兴趣?是她听着什么啦?还是想到什么了?忙得一塌糊涂的芬纷,此时实在没多余的精力来参与别人的讨论了。

就在芬纷忙得晕头转向之际,田继良第三次冒险又去了“老家”。但这次终于被老邻居郭合碰了个正着儿。他为什么又要去呢?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那天郭合开门出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田继良进去芬纷家。老郭岁数大了,带着眼镜,但他敏感地觉着斜对面姚家的老宅门动了一下,轻轻“咔嚓”合上了。嗯?是她回来了吗?郭合的心顿时心花怒放。但可惜,今天时间紧,有重要的会,不去不成,而且不得耽搁。老郭寻思了片刻,使劲瞧瞧那门,扶了扶眼镜,见再没动静,也就匆匆下楼走开了。

等到了中午,他还在惦记着这事,一上午开会、发言都没能完全集中精力。因为他从没见芬纷一大早就来“老家”的先例,也不明白她现在正是《春晚》最最紧要关头,哪有时间往这儿跑,还是一大早……这么一琢磨,老郭更加疑惑那门开关的蹊跷,好奇心和责任心都催促他,还是赶紧回来看看比什么都重要。当然他已经想好,做好了家里没人碰壁的准备。即使那样,也比知道了看见了而没管,出了岔子强。再有,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离上次又有好几个月没见了,这不,心里还真有个念想儿啊,何况她现在单身一人,一片干净的沃土,连个男人的脚印子都没有,空场儿着呢,老郭何不踩踩,也好享受一下俩人这辈子做一回“青梅竹马”的缘分。他想着,就赶紧着回了家。

来到芬纷家门口,老郭先心平静气地挨门听了好一阵,哎,你甭说,还真听着里边有响动。于是他大着胆子轻轻敲门,再不时回头看看,真怕这时候自家的开了,把那徐淑芬给敲出来,那可就麻烦大了,大祸临头了。

敲了几下,屋里动静小了,看来还真有人。老郭耐着性子等着。但半天又不见了动静。连一点声响都没了。莫非屋里的人不是芬纷?!老郭想着,一下子警惕性提上来,浑身一击楞,那是谁?小偷?贼吗?不行,还得敲,非把门敲开不可,就是真把徐淑芬敲出来也得一起敲,看看到底里面是谁!于是老郭又连敲了几下,一下比一下重。

这回听里面动向,还真有人走过来啦,看样子不像贼,因为那脚步声挺清晰的,要是贼,哪会还有这么大的动静。老郭想着,胆子也大起来。

那屋里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停下,于是听见里面有人弱弱地问一声:“谁啊?”

哇,是个男人!老郭又一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停了两秒,定了一下魂儿,等沉下气后于是也弱弱的回一句:“我,郭合!”

“?”

没有声响,但最后门还是开了,而且只开了一条缝。

老郭从门缝处看进去,觉得此人面熟,但缝隙太窄,看不全那屋里人整个儿的脸。正存疑间,忽然里面人把门开打了,还露出了笑脸。

“哦,是您啊。”

“你是?……”郭合这才逐渐看明白,原来这屋里的人不是什么贼,更不是芬纷,而是前些时候在那新居“盒子”里见到过的“建筑专家”。

田继良把老郭让进屋里,然后又轻轻把门关上。也真是巧,就在关门的一刹那,他的余光瞥见了斜对门的那家,门也轻轻关上了。而老郭却倒霉地啥也不知。

龚克硬闯芬纷“公寓”的事已经过去些时候,当事情刚发生后她本来想找张琴咨询,问他是不是已构成入室强奸罪?芬纷很反感这件事,她觉得最大的耻辱是自己的尊严遭受了极大地蔑视。但为什么能让他得逞了呢?难道芬纷就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了吗?完全不至于。除非他真要杀了她,她迫于惊恐屈从于他了;或是他使用了暴力,将她至于了没有反抗能力的地步。但这些都没发生,然而,他却如愿以偿,成功了,成功地占有了她,又一次尝到“摘仙桃”的滋味,美美的,不很费力地,他和她就像聊天儿般地就把一切该做的都做了。然后他又挽挎着那西装堂堂正正地从芬纷家走出去,那领带几乎没怎么被弄皱,依然风光笔挺地进了电梯,之后就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公寓”里连最轻微的打斗、反抗都没有发生。一直是平平静静,连外卖小哥连续两次敲开邻家住房的门,进行交易,他们都丝毫没发现对面门户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不幸”。看来是不必咨询张琴了,没那个必要。芬纷是为了探明龚克所说的真相,也许是被这些真相所震惊,再不就是被真相所迷惑住,迟疑间龚克便得逞了,也有可能。

第一,龚克向她密告:是一只乱闯的猫将兰娟活活烧死的。

芬纷怎能相信,骂他为达到卑鄙目的而来这儿胡编。但龚克却一本正经,说是公安内部遗撒出来的消息,没公开,但却是事实。被烧死的那只猫当时在库里横冲直闯,浑身冒火,撞碎了一个稀料瓶燃发了大火。他这一说,芬纷突然回忆起,那天在路口,有旁人多话,说是烧死了一个姑娘和一只猫!原来那猫?……芬纷听得如临其境,龚克也对她讲得神乎其神,眉飞色舞。

第二,那天下午,人们明明看见是两个姑娘进的库里,怎么最后就剩一个?还被烧死,几乎烧成了灰,连认都无法辨认了,情景极为可怕,说明当时火势是何等凶猛!

两个人?!芬纷一下从床上跃起,(当然又被正在兴头儿上的龚克给按了下去)。怎么会是两个?她突然就联想到萨莫的宝咪咪,莫不然那宝咪咪?……但为什么就只有一具尸体呢?那到底是兰娟还是宝咪咪?

龚克却毫不在乎,什么红娟、兰娟,什么咪咪,他都不在乎,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注重眼下的芬纷。

第三,兰娟死的好!龚克一口肯定。他提起她没半点儿惋惜,芬纷望着眼前这个曾经跟兰娟搞得那么神秘火热的副主任。他庞大的身躯,英武的相貌,养得白细的面庞,竟里面包着黑成这般恶狠的内心。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不久还与兰娟一唱一和,一唯一诺,俩人猥琐得令人作呕的艺术处副主任。他告诉她:那天津的“警醒CLUB”里受过的虐待是何等的畅快刺激!那都是该死的兰娟所为!

芬纷只是听说过性虐,但眼前这家伙确真真儿一次次“享受过”了,还在她面前拿来炫耀。这都是兰娟所为?真该死,他和她到底都做过些什么,导致他如此冷酷无情?莫不是牵扯着毁灭性的利益关系,他应该不至于冷血到这地步。芬纷倒抽一口冷气,脑子里立刻显现出王萍萍和王婷婷。哇,多么不幸的女子,竟能和这家伙扯上婚姻!但芬纷哪里知道,那成千上万,甚至上亿的LED设备是怎么就差点做成了一笔巨大的交易。那交易鲜为人知,幸未做成,但已开始运作了。偏偏兰娟却死了,死人说不了话,一切就都烂在了龚克的肚子里。他连芬纷也不能告诉。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谁叫她兰娟不重视,他提醒过多次,注意防火,注意防火!她都认为是“小事情”。结果可好,小事一旦被弄大,那必是致命的!尤其在电视台。

《春晚》已经到了倒计时彩排阶段。

这天,芬纷电话邀请郭合与妻子前来观赏彩排。徐淑芬病着,又不待见芬纷,所以没来。郭合则兴致勃勃穿着一身适合的“晚礼服”参加了彩排观摩演出。他一个人坐在观众席里看了前面几个大型歌舞节目后就站起身走出位子,到周围满世界寻找芬纷。他心里有事要和她说说。

舞台上五彩缤纷,锣鼓喧天,郭合觉得太吵,就跑到演播室外面的备播大厅来给芬纷打电话。刚拨通,就见她从大厅甬道的那一端正走过来。他马上上前,拉住她,想和她说说话。芬纷让他先进场子里去,看观众席最后一排靠那个背景是大花篮图案的下边要是有空位子就先坐下,在那里等她。

后来芬纷办完事,来到大花篮下找到郭合。他们俩并排坐在那里,边看节目边聊。郭合便将那天他在“老家”遇见田继良的事向芬纷说了。

“我进去时看他正在厨房打扫窗纱。哎呀,那上面土好多啊,多年没清理过,可这回经他手一弄,窗明几净,你家厨房亮堂多了。”老郭手比划着说。

芬纷微微笑着听他讲。

郭合:“嗯,你找的这个帮手好,人勤快,还什么都会做。你看你这么忙,大型节目一个接一个的,根本就回不去家。家里还真得有个能帮你的大内才行。你‘老家’、‘公寓’……有多少处啊,没个帮你打理的哪儿成啊。这田继良是什么地方人?”他问她。

“他说是湖北。”

“湖北?湖北什么地方?”

“哎呀,你管他湖北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没问问?”

郭合讨了个没趣,但他不在意,又接着:“他家里呢?是农村的?”

“可能吧,说是早早就出来打工了。”

“以前干什么?”

“说是就学的木工。”

“嗯,学木工的人都聪明。”老郭自诩地。

“你真逗,就木工聪明?别的就都是傻子?”芬纷故意地。

“那倒不是,木工难学,学出来也手艺高强。确实是比别的工种难些。”

“那倒是,明显田继良就比别的民工脑子灵活,对造型的理解也快。他现在和我学画呢。”

“哦,你教他美术?那好啊,他脑子快,肯定能学出来。”

“他说跟我学画,就不要工钱了,我上个月给他,他就没要,说是抵学费了。”

“那生活怎么办?”

“是啊,我哪能不给他开工资,开的比他在制景厂里还多。”

“那多好啊,他呢?”

“他说管吃管住就行了,别的不要。”

“那他不给家里?……”

“是啊,我问了,他说家里不需要。”

“嘿,这个人真怪,给钱都不要,家里老婆、孩子他都不管?”

“他没有。”

“嗯?没有?他没有成家吗?”

“也许吧。”

“看他不小了呦,怎么会不成家?”老郭疑惑着看着芬纷说:“哎,我不是多嘴,但还是劝你一句,这种没成家的男人,还是少来往的好。起码安全!”

安全?芬纷啼笑皆非。自从上次和老郭在演播室里看节目聊天之后,她就把安全意识提到了日程上来。尽管觉得郭合警醒得有些可笑,但她还是从意识上引起了注重。她有意没向田继良要回“老家”的钥匙,倒要看看他会怎么做。

田继良在“老家”的清扫整理中将里屋床底下的角落也都彻底收拾了一遍。当清理到离窗户不远的暖气旁边时,他搬开了一只纸箱。但可能是由于箱子多年太旧了,一下撕裂散开。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呼啦一下全倾泄出来。田继良很无奈,他停止了手里的工作,只得下楼去,到胡同口向收废品的小贩花五块钱买了一只新纸箱回来。然后又一本一本,一件一件,将散落的东西一一放回新箱子里。这中间有两个本子,一个外面封皮已经几乎脱落,但还藕断丝连地挂在上边。田继良发现在封皮里层夹着一张粉纸,好像里面还夹着张照片?出于好奇他打开那粉纸,哦,还真是啊,真有一张旧照片。照片拍的就是现在挂在墙上的那张裸体油画,旁边还有一个女的,仔细看,女的比较年轻,原来就是油画里的主人姚老师啊。哦,她那时那么年轻啊,天真纯洁的样子,扎两条粗辫子,穿着带花领的白衬衣斜靠在油画前。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边,胖胖的小腮帮透露出一股青春的气息。是谁给拍照的呢?田继良奇怪地想,一看相片后面有一行字:为了忘却的纪念。

忘却的纪念?什么意思啊?再看,下面还有一张,是个单人像,只有一个头和肩膀,是用那种虚光技术把人像给摘下来的。啊,这个男人很像一个人,再看,田继良一下子愣住了!

田继良匆匆将纸箱子收理好,推回原处,就又去打扫别的地方了……

到腊月二十八这天,《春晚》剧组美工方面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基本消停下来了。节目已全部确立敲定,撤换、改动的几率微乎其微。舞美所有电子合成场景已经按秒计时编进《晚会》备播带,不容改动。28人的设计、制作团队也已陆续解散,各回各家。只剩下最后5人盯现场,与剧组技术部门保持24小时畅通联系。

芬纷可以喘一口气了。她真的带田继良出席了龚克和王婷婷的结婚典礼。因为田继良长得英俊,一穿上芬纷给买的西装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怎么也看不出曾经是个民工。加上田继良比较内敛,做事有分寸,芬纷知道带上他不会有什么太出格的风险,反而会体面的给人一种“神秘的”生活之感。到底怎么“神秘”,相信谁也不知,就连两位主人公也还都不知。呵呵,那就让它继续(永远)保持“神秘”吧,越神越好。反正田继良已经退出了制景界,芬纷决定让他彻底与舞美绝缘。为什么?要这么彻底吗?因为芬纷这么做,正符合当今大中华最时髦的经典传统:包养。

包养一个男人,比包养女人们要有趣、省心得多!比养一条犬还要觉得更安全、可靠。只当玩儿一样先将宠物包养起来,给一个洋气好看的外包装,当然被包养者不知不觉,更不愿听“被”这一词。田继良经过自己认真不懈的努力工作,终于蚕茧做成,自己把自己包了起来,省了老师芬纷多少心。他深入浅出,过上了自然而然的舒适安逸生活。他甚至自己都浑然不觉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钻石别墅”里。安逸萧条,闲情逸致,一个从前忙得跟狗一样的农民工,能有如此机会一跃,从没完没了的劳动中跳出,攀上休闲的阳光平台,他应该知足了,也更应该老实,踏实,不丢掉勤恳,并尽快找机会学会卖萌、撒娇、好玩儿的偷懒儿以及忠诚、自律、不折不扣的为主子服务……田继良这一切还都没来得及学,也没实践的机会。他甚至不懂得卖萌是怎么回事?男人的卖萌,哇,聊起来好像很有点恶心,但在当事者迷中好像又都在情理之中。你愿我愿,你情我情,我有的送给你,我没有的你献给我,这很恶心吗?不会吧,当权力可以被金钱所购买,价值就是权力的核心。市面上流传着一句非常时髦的话:能用钱解决的问都不是问题。还有什么在今天不能用钱解决呢?原则吗?呵呵,底线都没有了,原则还存在吗?当权力已经化作金钱笼罩住所有一切,你用原则来丈量,是给金钱称重,还是拿权力制衡?除了找死,你还是找死!时间会荡涤一切,而你,却只有当下的服从。田继良就是这样。他在权力之下无我,在金钱之下无为。因此,他被包裹了,被包裹着养了起来。养尊处优,在宽大的玻璃画室里,一个人静静地画起画儿来。素描,色彩,漫画,甚至还有油画写生。他将最初芬纷老师教导给他的那些初级绘画知识再结合自己从网上、书店泊来的理论样品,已经很好地钻研到绘画的形体表达和空间透视的构成。他是一个很善于钻研的人,有意识学习精神使他迅速脱离了民工状态,从而变得善于思考,用脑筋看待、处理事务而不是只用直觉。他在出席那个副主任婚礼的酒会上表现得体,落落有度。丝毫让人看不出前不久还在舞台录制现场的角落里和人打牌,就着咸菜丝喝白酒,以及追着蓝宝石车挥舞饮料瓶。如此魔术般的变异完全来自于学习,自我的觉醒,以及所处环境的变迁。他像变色龙一样极快地适应了当前所处环境。他的过人之处在于真实。真实得让人看不出假,也看不见从前,不知他的原型到底是个什么?其实,他的本质基因并不是民工出身。这很重要,也很关键。一个人的出身就是他立命之本。如若他不喜欢自己的出身甚至痛恨,那他就要重新立命,一生都要为此付出,无论代价还是本体,他都要绝对服从,无讨价无折扣,因为你的命运既是如此,你要想改,只有拼搏,否则无望,一生都无望。多少人在半途而废,成功者寥寥无几。能改变自己命运重新立命者,在他有生之年什么叫成功?田继良会告诉我们答案;但他是幸运者,极幸运的人物之一。改变自己却没吃多少苦,凭着学习,凭着聪明,但就在他最要命的成功之际,他还是摔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一命呜呼。人们沮丧地看到他,芬纷为此哭成了泪人,失去了风度。不过那都是后话。那是在芬纷的精心包装下,老天出现的纰漏,没办法,谁也无能为力,命运非要在此打住,那只有天说了算。谁能掌握老天的权利?那可是拿钱也买不来的。那就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因为拿钱所能解决的都不叫问题。田继良碰到问题了,芬纷也要面对。钱能解决吗?怎么可能!人生既是如此,由悲、欢组成命,由离合组成运。既光怪陆离又丰富多彩,且多舛,且多喜。要不人生怎这么值得人留恋而不想离去呢。享福的没享够,没享的一直还都没享,但享年却到了。有谁愿意就这样回了呢?除非突然暴毙,否则都在拼命挣扎,挣扎,直到他享年的那一天。都说希望是人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其实,无望的人也还是希望能真的看到自己的无望他才真的死去。唯一的希望就是唯一活下去的动力。那生活,不够五味杂陈,但也够光怪陆离。人一生又能经受得住几次这样的光怪陆离呢?但孰知这变迁本身就是命运。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接受命运的呈送。想要改变命运就只能挣扎,挣扎到成功。面对本身,就是你接受和对它改变的事实。你不觉得吗?你可能没觉到:希望一直在你的接受和挣扎中存在着,正因为它的存在,人才有了接受命运的事实和着手去改变它的决心与勇气。因此,希望才是人要活下去的动力。人一天失去希望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就不再挣扎也不接受自己存在的生活,就会自行结束!因此,命运是必须被接受且必须充满希望的。

《春晚》当晚,芬纷一人躲了起来。二十时整点节目开始。她厌烦那每年一次哗众取宠的老套拜年风,庸俗而假惺惺,花里胡哨且乱乱哄哄。她一人躲到咖啡厅去,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去看《春晚》,连柜台里值班的小姑娘都低头看着手机上的网络直播。这真是一种特殊年味儿的闹中取静,也可能是一个人过节惯了,每逢民族佳节吉庆佳日她都是自己。既清静又高雅,无人打扰,无需寒暄,更不用满世界去撒压岁钱。有时候也有好友来邀请,她也盛情难却过去欢乐一把。有几年是去姐姐那儿和家人团聚一起,但在国外总没有春节过年的大气氛,只回到居家里才觉得是春节了,出了家门儿就啥也不是你该干嘛干嘛吧。儿子后来问她,妈妈春节里你除了设计节目还在做什么?芬纷告诉孩子:妈妈除了做节目,还在想你,每时每刻都想,都在祝福你的平安。这话可能后来杰斯卡尔也听腻了,于是他不再问她,而是在过节最最恰当的时刻给妈妈打过来一个电话。这不,电话还真的来了……

芬纷在寂静的咖啡厅里和儿子聊了一个多小时。她觉得有点饿,就要来一份甜点,放下电话一个人默默吃起来。吃着吃着一抬头,见柜里的姑娘正瞪着双大眼睛瞧着自己。她觉得好笑,我此时此刻一个人在吃,很特别吗?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那姑娘见她发现了,就又马上把头低了下去。

芬纷拖着一身疲惫的无聊顺咖啡厅的走廊向演播区走去。经过化妆间的时候,在一间大化妆室门口芬纷被人叫住。她一看是苏素,一位老资质的化妆师,和芬纷平时挺好。她叫住她,让她进去坐坐。演员们的妆都早就化完了,她从一早就开始忙,一直忙到晚上这会儿。现在,该上场的都上去了,她负责的几个大型舞蹈的主要演员还都没全下来,等歇的功夫,见芬纷从门前走过,就特意叫她进来聊聊天儿,见她盘起的发型有些凌乱,就令她坐到镜子前,说话帮她打理起发型来;说是刚刚看一个演员的发式很别致,与芬纷的发型相似,就叫她过来试试,只当练练手儿。芬纷一边笑着一边坐了下去。她心想,反正也是无聊,在她这里能聊天还能帮助理头发,也不错!那就让苏素试试吧,反正今晚回去也是要彻底洗个澡。她早打算好了,夜里12点肯定走,不管晚会到什么时候,反正有盯班儿的,她一个设计师还能派上什么用场?顶多散场后在酒店举行的庆功冷餐会上大家向她祝贺一番,说些官场上夸奖的谄语,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早回家泡在盆里……嗯?泡在哪一个盆里呢?芬纷突然被自己的选择闹得僵在那里。

从大化妆间出来她又被那边服装组的小妹曹颖给拦住。曹颖见芬纷满脸心思的样子就问她何以心事重重?芬纷当然不能将自己没能选定的澡盆向单位的同事表白,她只是苦笑一下,对曹颖:“苏老师说这是今年欧美娱乐界最流行的发式,你看,我能胜任吗?”她说着扭过头去,让她仔细看看。

“哎呦,我说怎么芬纷今天这么漂亮,看哪儿哪儿好看呢,呵呵,原来闹了半天是苏老师把欧美的时尚运用在你身上了。”曹颖拉住芬纷:“走,上我那儿去,我那儿正好有几套歌剧院的独唱演出服装,你穿上试试,也就芬纷能试,别人啊,都没这个身材条件。”

芬纷在后台的各功能区来来回回串着门,她看到在装置道具科里,过去美术设计科的老科长在和几个装置工友喝着小酒,就突然想到她的那个新家里还有一个田继良。这个发现立刻让她心头走过一阵温暖。她不明白这股暖流为何从中流过,潜意识里他并不存在,但在现实意识中只要想到了他,他便不会跑掉。芬纷想:过节了,他也没有家,我是不是应该给他买瓶好一点的酒送给他?毕竟“盒子”已经盖好了,他功不可没……

今年的《春晚》是王婷婷的春晚,独唱、连唱、歌剧片段一共三次露脸出镜。各媒体在第二天的报道上争先报出。各大报、小报上,网络视频、平面媒体王婷婷在舞台上的剧照铺天盖地袭来。

电话打爆了,媒体现场采访排队进行。王婷婷忙得卸不了妆,连上厕所时间都腾不出来了。龚克忙出来挡驾,他挥挥双手,叫各家媒面先歇歇,喘口气,他自己就在备播大厅招开了一个简短的临时性招待会。他感谢各家的支持与鼓励,也颇详细地介绍了王婷婷在准备《春晚》的一些细节。最后他发布:两年一度的《歌手大赛》下次仍然在电视台举行,而且一定要在新建立的LED厅。

芬纷实在执拗不过她手下几员大将的盛情,还是跟着大家出席了在酒店举行的庆功聚餐会。会上,她一口酒不沾,坚持自己会后开车回家。为了不让大家知道她新家在哪儿,也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她还又有什么新住址,她索性在酒会刚举行一半的时候就借故有事情退了出来。来到酒店的前庭花园,她想起给田继良酒的事,这个时辰上哪儿去买呢?根本不可能。最后还是决心先开回“公寓”去找酒,然后再返回来,直奔那“钻石盒”!

到“钻石盒”的时候已经是午夜2点多钟了。芬纷把车开进园里,走下车来似乎能听到轻轻的划水声,微弱而均匀。但“钻石”里黑乎乎的,是什么地方在流水呢?

她好奇地推开门,声音一下清晰起来。

哦?泳道里有人?!是谁?田继良吗?他怎么会在除夕的大年夜里?……

“谁在那儿?是游泳呢吗?”由于是深夜,很静,“钻石”中产生了回音,但芬纷的问话声非常清晰。

“是我!”

芬纷听到了田继良的回答。“你在游泳?”她问。

“是我。”

说话间一个黑影从甬道一头哗哗游过来。

“水加温了吗?”芬纷问着蹲下去摸摸水,哇,冰冷。

“你怎么在冷水里游泳?多冷的天,不怕冻坏?!”她有些责备地。

田继良游到跟前,划拉着脸上的水珠:“您怎么来啦?这会儿……都夜里两点多啦。”

“你看你,这会儿了还游泳,不睡觉了吗?”

“这样能排除寂寞,呵呵。”他好像有些抱歉的意思。

听到这话,芬纷心中突然一阵酸楚。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对玻璃缸里的鱼说话一样,马上想象到那条红色的小活鱼在箍禁的鱼缸里来回游窜的情景。我莫不是把他囚禁在这玻璃“盒子”里了?她反问自己,一种自责又带着酸辛的滋味重重地浓郁在心头。

“快上来吧,擦干,上来喝点酒。”

“喝酒?……”

“当然了,不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不应该喝点酒吗?你又在这么凉的水里游泳,哎,我还不知道,你游得这么好!”

在这片军区首长们居住的大院里,年夜的锅炉烧得异常火热。整座“钻石盒”的玻璃幕墙都在从上往下淌着温暖的露水。灯光一开,挂在墙上的水珠被映射得晶莹剔透,闪烁出五彩星光,煞是好看!

芬纷来到餐厅,打开冰箱,哇,里面竟空空如也!就剩一个白菜心扔在架栏上,其他居然什么也没有。她看到此,心中不禁又是一紧。幸亏我从“公寓”带来了些吃的东西,否则这个年,嗨……芬纷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怎么能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将熟肉罐头、酒、菜都摆上桌,招呼田继良过来。

“您还要吃饭?”田继良见到后不解地。

“怎么是吃饭,这叫年夜饭,没有饭那就让我们以酒代饭,”芬纷纠正道:“今天大年三十,应该吃饺子的日子,看你,什么也没有,还饺子呢,冰箱里都是空的,”她看看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懒?”

“我真没想到您今晚上会过来……”田继良被说的不好意思地,憨憨笑着。

“我不过来,你就不过年了吗?”她一边给他倒上酒,一边问他,然后示意他把杯子端起来,和他碰杯。这时,那边墙上的挂钟轻轻巧了三下,已经午夜三点了。

喝酒中芬纷了解到,可怜的田继良几乎每年都是这么在外稀里糊涂地过着年的。那他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呢?是每年都要在“鱼满下”的春节节目里值班吗?那到也不。那为什么非要把自己过的跟流浪汉一样呢?你的家呢?你的家人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田继良逐渐放开了乍见到老师时那种多日生疏的拘谨,吃喝的口量也大了起来,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着肉。芬纷看着他,自己也稍感到醉意,心情逐渐清朗愉悦开。田继良告诉老师:他家在湖北,但老家里父母都已经没了,兄弟姐妹也没有,他是独生子,先头在家乡学木匠手艺,后来跟着人家北漂,也来到大城市,凭朋友介绍才去的“鱼满下”。走哪儿都是一个人,无牵无挂,所以过起节来就那么回事,没啥家的概念,走哪儿算哪儿。能来到姚老师的门下那还真是他田继良的福气哩!

芬纷听着他的述说,看着他吃肉喝酒的样子,他那渐渐泛起透红的双颊和脑门,那灯光下依然闪着光亮的大眼睛,她顿觉这个小男人还是蛮可怜也还蛮可爱的,不由得又引起内心一阵隐隐的酸楚。看他机灵慧敏的模样,竟曾是一个孤儿?怎么可能,老天为什么会这么不公,将一个好端端的男儿孤落成单身。都三十大几的人了,为什么不迎不娶的还老要一个人独来独往?问到此,田继良又是嘿嘿一笑:着啥急呢,一人不是挺好么,等攒够了钱,才有人跟呢。

还要攒钱?你一人省吃俭用能花什么钱啊?

钱全还了。

还给谁?

年少时,患过一场大病,差点儿要了命。多凭着年轻,有点活力,才把命给捡了回来,要不早完了。

哦?你还有过这历险?芬纷借着红酒的魅力得知他至今仍是童子儿男工后,说话也就更开放了些,渐渐觉得两个都是单身在一起喝酒,有了一种莫名的默契。

原来田继良在学徒的时候得了肾病。那可是要命的病。一定是成长时期营养跟不上,再加上劳累,自己又没家人的庇护,不懂照顾自己,落下的病根儿。一直那些年来就病病歪歪,学徒真没少受苦,挣不了几个钱就都买药、还账还债给打发没了。这几年才慢慢缓过劲儿来。还算不错,终究没被生活的巨轮给碾碎。

芬纷一直不晓得他这些苦难和经历,还一直以为他早就膝下儿女,为家拼命呢。但后来常见他孤家寡人也不曾谈起自己的家,这才心生疑窦,至今晚上才弄明白。她后来又有意问起他是不是在华美健康中心看病?田继良回答说没有,不知道那中心是什么,更不知道在哪儿。芬纷想,也难怪,这么一个民工怎会到那地方看病?莫不是当时自己着急眼花,认错了人,也未必。

两个单身男女在深更半夜里喝着苦闷的年酒,倾诉家常。芬纷一直从十九岁出国以来就对中国的“春节”没有了太多概念。她只在节日的这七天特定时日里感到有些独单,但也经常受邀请赴会,而不是在自己家经守节日的特殊气氛。今年算是特别,她一时清醒,想起了田继良还在她的新家里,早早就谢绝了张琴还有其他朋友、同事的邀请,就是有约会也没能排在大年三十的这个黑夜。她把这个黑夜特殊让给了田继良。但她却没想到来到此处会是这样一派冷清单调的氛围。这令她吃惊、惆怅。俩人刚才的一席谈话又让她再次体味到酸辛、意冷。唉,这个年,芬纷从那样一个欢天喜地热闹非凡的气氛一下子扎入进这般漆黑的孤独中,她不适应,甚至受不了。她没有欢度过这样的春节,她觉得这样过节未免有些残忍。像田继良这样一个优秀的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诚实勤恳,还很聪明;但却遭受着这样世间待遇,年三十的除夕夜,活得就像玻璃缸里的一条闷骚的小金鱼!她不知该不该怪罪自己?怪自己送给了他一只鱼缸,让他把自己困在里面,静悄悄地游动,像一条黑暗里的精灵。

但是,田继良此时会是怎样想?他会觉得自己很“精灵”吗?是不是也像芬纷老师那样感到很酸楚很孤独又很寂寞无奈呢?其实,除了有些寂寞外,他也许会很满足,他从来没在春节时分能有条件畅游在一座豪华别墅里。这是他做梦都不会梦到的,而今晚他做到了,享受到了。谁能说鱼缸里的鱼不喜欢鱼缸和水呢?没了鱼缸和水它怎能活?我们的田继良会闷死在“钻石盒”里吗?但在芬纷眼里,幽闷孤独中的田继良到底是该令人怜悯?还是赞美?他的生活反正已从那民工低等的环境焕然到今朝别墅庭院的生活,对于一个社会生存地位如此之低的人来说,能有如此之大的落差,能有如此之天壤之别,你说究竟是他的福呢?还是他的祸?他其实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他像一片落在水中的枯叶随波逐流,飘到哪里算哪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就是命。一个人的出身早就决定了这个人一生奋斗的轨迹,这就是运。想要改变自己的出身,就要在这人生轨迹途中来想方设法改变自己的运!人方能人上人!

芬纷最后喝的比田继良还要沉醉一些。她没吃什么酒菜,而只是一味地感慨着喝酒,话也逐渐多起来,许多往事都回到了她今晚的记忆里。她向田继良断断续续讲述了自己的过去,不由得再发出阵阵叹息。田继良也讲到自己母亲在他12岁那年得病去世,他成为了孤儿,(之前的爸爸早已没了踪影)无奈之下被人带到木工厂学做木匠。受尽人间冷暖疾苦,还差点儿丢了小命儿。到此,芬纷暗自落泪了。反正就是她俩人,又没别人。借着酒劲,斯文的芬纷也解开了化妆师苏素给她加饰的发箍、发卡,将一头棕黑的秀发散开披在了身后,显得更加另一种的妩媚洒脱,性情豪爽。她除去了外面薄薄的外套,穿一件深墨绿的紧身衣,立显身姿婀娜,腰肢曲美,斜坐在那儿,犹如了一幅画儿般;令一直都是单身的田继良也看得两眼发呆。说话间,芬纷发现了有些木讷的他不自然地盯着自己,但醉醺醺的感觉里倒觉得这是一种好玩儿的关注;于是也就更加自我“妩媚”起来,挺起胸,白白的颈项对着他,故意展示地让他看个够。

田继良驮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用双肩支撑着伏在桌角一边。他没想到,到了今年的年坎儿会有这么一餐美酒和佳人在伴着自己。他心里乐坏了,但外表却不能全表现出来。他喝得再高也还是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标致女人是谁。尽管她的标致与这璀璨的“钻石盒”一样美好;尽管一直呆在这标致美好的“钻石盒”里的田继良已经像鱼缸里的鱼一样呆得几乎不能自拔;但他还是聪明地时时警醒着自己:再怎样不能乱了方寸,不能越了底线。这可是人家姚老师的家,人家自己的天下!

还需要芬纷再拿怎样的好酒来同情、犒劳这位知趣的小男人吗?其实没有酒肉,就芬纷老师自己空手而来,这个春节的大年三十也已足够靓丽多彩了。何止靓丽多彩,简直会温暖如春,百花齐放。那一直在民工们心目中像仙女、菩萨般的女设计师能和一个小民工单独在一起喝酒度新春,简直就是梦里的事。既然是梦,那就最好别匆匆醒来。沉浸在梦境中的美好是田继良前世修来的福!但谁能料到,更大的艳福还在后头。芬纷觉着酒喝得浑身燥热,是不是今晚为老干部们烧的暖气有些过了头?她顺便想起了楼上的冲浪浴盆,她还没试洗过。正好,现在就赶紧叫田继良去合闸放水,准备妥当。我们的设计师要亲自体味自己设计的浸浴加醉卧于一体的超级享受会是有怎样与众不同的感觉?

澡盆实在是太大了,整整占有了主卧室的多半间面积。中间用高级电动垂幕隔开。由于是深夜,浴盆的水泵声响格外清晰。幸亏是独立屋,又有松墙的围拢,“钻石盒”里发生的一切在整个军区大院才并不显得太张扬。芬纷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就泡到那硕大的浴缸里去了。缸里的水像海浪般哗哗冲刷着缸体和芬纷娇嫩的身体。依然是芬纷喜欢的灰白色大理石铺就的房间,只不过这里的大理石单块面积要比“太和殿”大一些,因此显得更加整齐、简洁,明亮而大气。浴盆上方这次芬纷安排的是一组无影灯。十八只灯头全是三色变光。中间一顶大吊扇,夏天的时候,徐徐转动带来阵阵微风,调节室内环境温度、湿度,起到自然风吹的效应。此刻,芬纷命令帘子外面的田继良将室内灯光旋暗一些,她从来不喜欢张扬,不希望“钻石盒”能引起院儿里边老将军们的注意。其实,围拢的松墙已经起到了很好的密闭作用。这里的“水晶钻石光芒”基本照不到外界去。因为有这样一位全面手的管家来维护,“钻石盒”基本没出现过什么意外的纰漏。芬纷很满意田继良的工作,她经过这半年来的观察和试用合作,觉得他还是蛮能胜任“管家”这一职务的。她甚至有意将“太和殿”也交给他打理。她现在还没和他说,那天和老郭在演播室的一席谈话,更加肯定了她对他的认识评价。当然芬纷不知道什么“老家”里屋床底下纸箱子破碎的事情。田继良回来也没向她汇报。他是有意不说的,有意向她隐瞒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他在看到那单人照片后的一刹那他吃惊了呢?对于这些,现在泡在温水中的芬纷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只是又轻轻唤他,叫他将外面车里自己从“公寓”带过来的浴巾、浴袍等物品帮她拿过来。

一阵小跑似的忙乱之后,田继良分别将那一大堆东西隔着厚厚的帘子伸手递了进来。

芬纷睁开疲倦的双眼,见那堆浴室用品整齐堆放在远远大理石台边,隔着浴池,池中的水在湍急地涌动。雪白的浴缸空空荡荡,芬纷仰卧在那里只占据了其中很小的位置。好空洞好孤寂,诺大的浴池竟无人赏光!至此,她大觉索然无味,不由得使她想起在“太和殿”地下与袁庆生把欢的情景。那是多么温馨浪漫,老袁磁性般的歌喉唱响在地下室回廊间,余音袅袅,回声潺潺。可而今呢?这里有谁?老袁呢?他在哪里?就连循规蹈矩的郭合也不见踪影。现在就只有一个,芬纷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那刚刚隔着帘子的田继良,但醉人的酒意,恍惚的感觉,情欲难泻的聚集,芬纷渐渐控制不住自己。她要纾解,要寻求慰藉,她实在等待太久,忙乱太久,抑制、控制太久,习性成自然而矜持太久,所积淤的能量在最后的春潮里要释放,要爆发,要化成涓涓不断的溪流灌注人间爱她的人。

她在半睡梦中又一次唤来田继良,这次毫不质疑地命令他:快脱掉自己的衣服,进来,也泡在这池子里,游个泳给我看,你的泳游得那么好。

但,那帘外的田继良一动不动,一时也没了声响。

芬纷在里面再命一次。

只听外面唯唯诺诺,“我不……您这?……”

“那有什么,我们今天痛痛快快,大年三十,你进来给我搓搓背,总算可以吧?”

“我不能,不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芬纷急忙裸着身子涉水划到池边,掀开帘子:室内空无一人,那个小小的他,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大年初四,芬纷打电话过去问候节日里的老郭夫妇。但不想,电话总也打不通,没人接。奇怪,她下午再打,结果才得知:郭合的老婆子徐淑芬又住院了。老郭在电话里一筹莫展,他初六就要去瑞士开会,早就定好了的,国际会议,耽搁不起,影响太大。可家里这……芬纷立马义不容辞要前去支援,但老郭犯难了,那徐淑芬平时最不待见的就是芬纷,更容不得他和她来往,这病了期间,她若是过来帮就,难怪她只病,但又还蛮清醒。说不了话,可眼睛睁的大大的,啥事情看不见?哪能容芬纷来家里帮忙?还不真真儿气死了!老郭谢绝好意,轻声解释。芬纷电话里笑着摇摇头,嘿嘿一过。但她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了田继良。让他过去帮衬吧,你那老婆不认识田继良,对他不会有反感,就是有也得等一阵子,起码你开会回来。老郭说,已经请了个护工了,在医院里,24小时看护。芬纷说那正好,让田继良看着护工,家里有什么事,需要什么东西,就让他来帮着处理,没问题,他会做的很好的。就让他住在“老家”房子里就行,与你家斜对门,什么事都能照应方便。等你开完会回来,看看情况再说,起码能应个急,家里没人可不行。老郭其实早没了主意,听芬纷这么一说,也只好作罢。但一再强调说浪费了,浪费了,大材小用了。芬纷笑笑,心里明白,但解决的办法也只有这样。她连征得田继良意见的机会都没给他就和老郭达成默契。然后转身告诉他:马上收拾你的东西,到“老家”对门那家里报道,那边现在需要帮助。田继良当然二话不说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芬纷老师的命令就是他的作为,他一点儿不带含糊,也多少知道那对门的一二,他觉得那家里的女主人也一定不会嫌弃自己,他在老女人面前有人缘儿,这是他自己这些日子在新宅“钻石盒”里悟出的。他没指望更没冀望能遇到高颜值的小美女能和他怎样,就是这上了岁数但还不至于太老的阿姨们不嫌弃他,他已经就在这城里呆得心满意足,踏踏实实了。

住在“老家”里,田继良就离过去的芬纷更进一步。他可以(有意主动)更进一步了解这个大美女,了解她的从前,她的历史,她的爱好经过,她过去所有的一切。为什么?因为他已经知道该从哪个渠道进入才能贴近式的了解,揭开他对她更感兴趣的一面。年纪轻轻且有心计的田继良自从脱离开“鱼满下”后,就像长了翅膀的“飞蛇”,钻到洞子就能蛰伏,一呆便是很长时间。就像扎在洗脸盆中的脑袋,不出气不喘息,一扎就是令人不可捉摸的沉潜。但一旦“醒来”出洞,再飞起来又是一跃,又能飞出去好远好远。下一步他又要飞到草原上去,在那里大显身手,在那里“蛰伏”。芬纷相中的这些虾兵蟹将,各个儿都是把好手儿,能工善造。这次《春晚》LED厅的一炮打响,芬纷出了大名,报上、网上一痛争先采访、专访。芬纷荣耀光鲜,她知道,在她身后那众多的能员干将,尤其那四位:张小敏、赵昊、鲁薇薇、程明,真可以说是她的左膀右臂,半拉江山。而后院儿里的田继良实际也非等闲之辈。芬纷之所以在电视美术行业里能混得风生水起,离不开她选人的慧眼,执掌着她用人的魔术。她对田继良的使用,游刃有余,牵拉提拽,呼前唤后,极尽随心之能事。但田继良却依旧唯命是从,服服帖帖,任劳任怨。怎的?他们怎么都这么好使?其实,并不都在于芬纷有能力的驾驭和指派,更主要的,还是芬纷本身所具有的内外魅力,吸引、折服了这般人。而不像兰娟,兰娟依龚克的话来讲那就是:太自己找死!

徐淑芬又一次活过来了,她从医院出来的前三天郭合就回来了。可郭合要求田继良再多留几天,帮他把家里洗衣机的水管还有漏雨的窗户都修理好了。徐淑芬见了田继良一两面,说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还没过多接触田继良就知难而退了,见好就收是上策。也巧,徐淑芬有个外亲表弟也是木工,本也在此地打工,但不知为何最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活干,天天游手好闲地,不知他都抖擞个啥?看到田继良她似乎明白了,人跟人真不一样。尽管她讨厌芬纷,但对田继良,看来似乎还是有多少肯定的。说实话,人的好恶,真不在看对方的长相或一两次交往,而在于获得的利益。对方给予你的利越多,他在你心中的位置就越接近,如果此时再加上外观相貌也好的话那当然要加分,譬如田继良。但形象好也有被减分的,譬如姚芬纷。难道芬纷真的牵扯到有失徐淑芬的利益了吗?鬼都知道。那“温圣泉”的洗浴谈话,你说徐淑芬能乐意吗?何况她还不晓得,要真知道了,芬纷还能好好上班搞设计吗?郭合还能逼逼地出国左开会右开会吗?不知道的情况下还都在嫉妒恨着,要真知道了,那就不光是心里嫉妒恨了,后果肯定不堪设想!但现在事实确还好,那就是田继良终没被徐淑芬讨厌,而且可能还有些小喜欢。

田继良从“老家”回来了。他把“老家”的钥匙重又交还给芬纷老师。芬纷这次让他也配一把,自己带着算了,省得来回来去的麻烦。从这一举动就能得知,“大内总管”又获得了一处分管的领地。这回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分管,要不怎么能让他去配钥匙了呢!第二天芬纷就又递给他一串钥匙,那可是“太和殿”的一大串钥匙啊!她告他那里很大,要注意安全。又给了他一笔钱,叫他住一个星期之后再回来。什么意思?这还不明白吗,那里也需要像这两边的打理啊。况且你打理得这么好,连对门的女主都点头了,还有什么不信赖的呢。芬纷好久没去“老家”了,听老郭几次说,想必也是被打理得很好的,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老家”既如此,“太和殿”也差不到哪儿去,就更可以放心交给他了。尤其那前后花园,芬纷嘱咐他,我是按照巴黎风格设计培植的,你要精心,不能损失了那里的格调。当然你不会的,我知道,你现在几乎能摸到我的风格了,这是你在艺术上的进步,小脑瓜儿还挺灵,这样就好,要多观察,多看,看到了就要想,要装到脑子里,不能看到了就看到了,没往脑子里装,无动于衷,那是什么也学不到学不会的。

田继良还至于这么教导吗?那么聪明的人,主动意识很强,尤其在技术技能方面。芬纷的许多艺术技巧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回他得到了一大把“太和殿”的钥匙,芬纷又给了他一个星期的时间,他觉得这真是一种信任,也觉得那里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为什么要叫那么一个庞大的名字?那里到底有多神秘,多大?田继良心里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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