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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砸向人间

大山后面的“太和殿”,田继良还是第一次光顾。当他打开封尘的门锁,一步一探地进入这座“皇宫时”,心里在感叹:啊,姚老师的又一个天地,别墅之外的别墅,大山深处的“秘境”,城里人活得真是太他妈潇洒了!

感叹之余,田继良无论走到一楼还是二楼、三楼,无论眼前是古典的精华还是现代的精简,他心里面都同时存在着一个对应的画面,那就是农村同样在大山深处,同样的阳光照耀下的绿树、崎岖的碎石弯道,但却是低矮的房屋,黑乎乎的陋室和四面徒壁。多么不一样的境界啊!这一心底怪影一直陪伴着他从楼顶转到地下。

怎么能比呢?当他站在又一座(地下)浴室的大理石浴缸边上的时候,四周空阔,浮华而幽深。满目石材雕刻,鳞次栉比,阶梯有序。这哪儿是住宅?简直就是博物馆!豪华酒店!像极了我们平时在“鱼满下”做的影视布景,那场景打上灯光照亮后,完全是一座座宝塔式的金贵的人间殿堂!哦,原来姚老师将她自己设计的舞台布景真真儿的搬到自己家里来,做成现实的大楼啦?……

家?这个也是她家?她来过吗?提都没提过呀。

人间天堂,天上人间。

田继良虽是个农民工,但在K城也呆了不少年,见识虽不太多,但天天跟电视台打交道,见过的图,做过的景,能看见的新奇会比一般农民多很多。但今次来到芬纷的“太和殿”,还是着实把他给震了一家伙。芬纷指定他晚上睡在二楼靠西边顶头的那个房间。是和芬纷睡过的房间斜对门。能睡在二楼,还是和主子斜对面,田继良晚上有些睡不着了。

自从三十晚上那天夜里在“钻石盒”大浴盆边发生了“逃跑”事件后,田继良就开始有意识躲着他的老师了。按说从西方世界,尤其又是从浪漫之都巴黎回来的人,尤其又是搞艺术的人,在文明的开朗度上比国内一般人鲜明且直白些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容的,芬纷也当不例外。她在台里和同事们相处,在“鱼满下”和工人们一同做景,在“车间”,在剧组都没有出显得有太明确的个性。她很随和、通融、大度。但优美的女人,尤其是一位位置较高的美女,你就是再低调,再随和,通融、大度,而你本身的外在形象,你的相貌,你婀娜窈窕的身段,你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却都已经在人们眼目成为了颜值的标志。有谁能不喜欢佳美丽质的女子呢?除非他有病。爱美是人的天性,是自然法则,是顺理成章的平常心,是良心从善的表现。芬纷和田继良的相遇,就是在这样一种自然而然,平淡无奇的境遇中相濡以沫走到了一起。说特殊也只能算是说田继良在苦难之后有了一次偶外的艳遇。正好赶上姚芬纷老师这么一个人,正好老师这阵子孤独一人有些苦闷,又正巧老师此刻有多项事宜需要人来协助帮忙,而田继良却又是恰恰最适合帮助老师的人。很美好的一次邂逅,很温暖的一段人生旅途,很值得调剂的一晚艳遇。那为什么小小的田继良就那样可惜浪费掉羞涩地跑了呢?是拘于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尴尬?还是差于十年年龄的悬殊?或是自惭形秽自己农民工的本色?更甚的,是有人故意人为地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深刻的划分固执住了田继良原本对人性最基本的认同?这一切都能成为他那晚临阵逃脱的理由吗?难道这些就足以阻挡了酒后的豪情,寻求已久的浪漫,以及过于理智的面对?不至于吧?连我们大家伙都已沉浸在无底线的乐爱之中时,仅一个小小的民工还恪尽职守着几千年的道德情操,保持着童男的净身,避过“艳丽的险滩”,是不是叫人听来就太可笑了?

其实,天生聪慧的田继良早早就萌发了对芬纷老师的爱慕,也多次隐约感到老师有意收留、亲近自己。这当然在最初始都是为了一种友谊,是极其美好幸福的感受和体会。田继良小心地将自己这种自我感觉控制得相当好,他不卑不亢,彰显有度,爱慕的同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欲,当老师几次有意示好甚至到轻度调戏他的程度,田继良都稳稳地把控到位,化解了对方的浪漫之举。但他也并不是冷血动物,并不是不知世间云雨之情的人。他是对这种迟来的幸福渴望太久,需要仔细慢慢地,再慢一些地偷下来自我进行回味式的体验享受,欲将福运再拖慢一些从自己身中掠过,能充分吸吮老师给与的关怀、赞许、和特殊的待遇。他无意间被老师选做了“天台”的守护者,他很珍惜,很自重,也很感激。当老师后来进一步向他伸出橄榄枝,怜爱地将他视为知己、自己的贴身的时候,他一度失控过,在晚间大梦其梦,已经多次与老师在梦中胶着。但醒来仍还是净然一身,光明磊落,平安做人。田继良的收敛,也正好成全和孕发了芬纷的主动。这种主动来自她的自信,来自她法式的浪漫热情,来自于一位艺术家兼设计师身体力行对艺术的执着的体验,来自于她性格的果敢、坚强和直白。其实最主要的来源还是来自于那种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和面对的上等人对下等人的一种随心所欲。不是吗?扪心问问自己,有谁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活生生的社会上现有的位置?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它反正都在那里,从来没有谁愿意将它公开表露出来。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心知肚明;有时候闹矛盾或想不开那也都是客观或主观的位置没有摆对自己所致。看看吧,还有谁现在还不肯承认自己应有的位置?他如果一再否认或胡闹的话那他不是有病就是故意,故意他的位置不正确,故意事实不正确,故意世间事与愿违,故意一切都是错的而只有他才是正确。于是就有了战争,就有了矛盾和偏见,就有了人和人之间的敌意和勾心斗角,就有了一切事端、事件甚至灾难,就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故事:田继良在芬纷的“老家”那些日子里,偶然发现了自己真实的位置。

芬纷却病了。不知是三九天在家游泳冻着了?还是《春晚》几个月的劳累给集中释放出来了,反正是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遗憾的是,身边没一个人!

那怎么能行,张琴正好来电话,告诉她蒋老板的事。得知她病了,马上来看她,却走错了地址,跑到“公寓”去了,结果扑了个空。再打电话,芬纷死活不让她再往这里跑。她谁都不想让知道这一新住所,包括好友。也许是因为至今消失的袁庆生的缘故吧,反正芬纷一直都低调、再低调的处理“钻石盒”。她觉得这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只是生活中的一站而已,具体“合不合身”,能住多久?她都还不知道。只是建成而已,只是新的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只有郭合来看过芬纷。她是专门打电话叫他来的;虽然知道他很忙,家里还有粘人的老婆,但她还是把他叫来了。让他陪她去看了病,做了化验,做了各种检查。他本身就是医生,中医大夫。但她还是让他带自己去看了西医内科。诊断结果跟老郭的判断八九不离十,内火虚旺,停食着凉,外感风寒,焦淤气躁。烧了三天,嘴开始起泡。老郭没好意思说出来,这都是44岁中年女人独善其身一个人长久无欢的“乐疾”,但他也实在帮不上忙,也不好说,他一直想劝她,但总是话到嘴边,支支吾吾的又被自己给旁隐过去……

老郭一直觉田继良不错,人长得标致,作风、人品也还都很好。但,就是个农民,大老远从湖北来,和芬纷……实在是,怎么往一块儿撮合,都觉得配不上,甚至觉得有些滑稽;况且还差着整整十岁。但芬纷就不能一解燃眉之渴吗?文艺界、媒体界互借的例子还少吗?有什么不能的呢?别看老郭是个保守的老中医,但在这方面他还是蛮开通的,支持芬纷,开导过她,但芬纷一直没有好消息,好像她表示过:是那层窗纸太厚,她怎么也捅不破!……郭合对此很纳闷儿,他也不知到底她怎么操作的?

毕竟老郭不可能老呆在这里,徐淑芬也不会让他如此“逍遥法外”。在坚持了四天的来往后,芬纷还是叫他给田继良打电话,把他叫了回来。

田继良听说芬纷老师病了,立马放下手里的一切工作火速赶回。

一进门,直奔二楼,他知道芬纷住在二楼的次卧,(不是浪漫的主卧)那里幽静,朝东向,能接受冬日里第一缕朝阳。

他敲门,里面愉快地答应了,听到这声音,他的确心情也好了很多。于是果断地推开门,见到她,他的老师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

连芬纷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一见到他,病就像好了一大半?心也踏实多了,甚至想让他给自己做一碗好喝的汤。

天哪,他哪里会?他自己平时都吃的是什么东西?她应该是知道的。让他给做饭,芬纷是不是想得有点儿异想天开?

但你别说,认真的田继良还就是去做了。他在楼下的厨房里咕咕叨叨一个多小时,有时仔细得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发着烧的芬纷烦躁地等在床上,一会儿一看看表,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她觉得似渴,又像饿,但还恶心,实在不想吃。那为什么还感到饿?是不是错觉,或者是一种什么需要?需要什么?她现在需要的是?……处在焦急、烦乱的心情中的芬纷终于等到了他上楼的脚步声。她立马心安静下来,满足感充斥了大脑,等待着他的出现。

敲门后他居然端着一个方木盘走进来。芬纷心里像开了花,身体顿时轻松了许多,精神一下爽朗起来,她微笑看着他,等待他的“招待”。

“汤做好了,但不知对不对您胃口,喜欢不喜欢?”他系着围裙走近她,最后站在床边。

芬纷这才看到,木盘子里放着一只碗,碗里面盛着红红黄黄绿绿好看的汤。还有一双筷子和一小碟酱豆腐。哇,好精致的搭配,好绚丽的汤汁啊!她强弩,力求自己做起来。田继良见状马上腾出一只手臂来扶住她。

第一口汤喝下去,香甜的味道,带着一点点酸。里面红的西红柿,绿的青菜,黄的蛋花,白的薄薄的面片,哇,真是一碗再好不过的浓汤味道!一口下肚,似是一股暖流顿时涌遍了芬纷全身。她幸福地慢慢吞咽着。田继良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老师喝汤的样子:她的口是那么小,嘴唇是那样的薄,清瘦的手指把弄着两只筷子,就像美丽的青蛇在晃动着曲美的腰肢。不知是热汤熏得面颊暖烘烘,还是幸福感化得激动,反正这时的芬纷眼里禁不住噙出了泪。她低头一点一点小口喝着,田继良乖乖站在旁边认真观看,递上餐巾纸,温情得完全像极了一个忠实的仆人,地道的老家奴。为什么不是情侣或丈夫对待妻子的温厚呢?这时面对的双方可能都没往那方面想。不会想的,毕竟差别太大了,虽然是独处的一男一女,但身份、地位、角色都太不对等。虽然这已经是生活中的极佳接触机会,她为他所病,他为她所累,两人在一起半年多的时间,一起打拼,一起生活,一同应对,一块儿去考察。好容易新房子落成盖好了,缠人的《春晚》也算结束了,她却病倒,他从山里匆匆赶来。多么好的机会,多美妙的表达玄机,为什么就要眼瞧着白白经过而不珍惜利用?差一点儿就可以圆梦成真般好梦做成。唉,无怪乎长期熏陶渲染的阶级等级观念,无怪乎人们平日里遵从的道德观念吧?当芬纷伸出白白的小手以示感激和动情时,不料田继良却又一次后退下来,撇开求助的芬纷,向外移动。这让芬纷很纳闷并且懊丧,怀疑他究竟是否一真正男人?要不怎能我一再表示,而他却毫无反应,进而故意退却了呢?

芬纷体弱,喝了少半碗面片汤给他剩下。她散乱着头发,斜歪着肩膀想要躺下去。田继良又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背,缓缓使她躺下。就在这时,一只白白细嫩的手臂死死拽住了田继良,他防不胜防,措手不及,另一只手上的木托盘倾斜了,他赶紧回来摆平,但盘中的碗已经晃倒,碗里的面片汤呼啦一下洒了,幸好有盘子托住,没流到外面来。但那只被拽住的手臂却怎么也抽不回来了。

他被她拽住,愣在那里。

僵持了一会儿,他脸扭过去,不看她。

她等着,但毫无结果。不得不,她等了好久终于发话了:“你把盘子放下”。

他没有动。

“你放下吧!”

他还是没有动。

她又一次欲起来,挣扎着,去接那盘子。他实在不忍心,转过头去将木盘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另一只手臂还被她攥在手里。

“为什么要这样?你不能善良一点儿对待一个病人?”芬纷扬起衰弱的头,露出苍白的脸,嘴唇无血色,眼睛巴巴地看着田继良。她头发散落在脑后,蓬松而长卷,一看便是盘在头顶的发髻疏于梳理散落了下来。

田继良无奈地望着身旁的木盘,语气缓和地说:“差点泼在被子上,小心,我先把它拿出去吧。”

“你真的无动于衷?……”

她等着他,又是半天无话。最后,她松开了手,衰弱地倒下去。

田继良顺势悄悄迅速离开了卧室。

这层纸真的捅不破啊!芬纷还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这种人。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脑海里乱作一团。她实在不明白,一个普普通通的田继良怎就这么执拗,这么坚守?难道他真的有什么内容,不能接近女人?还是我已经太老了,吓着了他?……芬纷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病痛和发烧折磨着她,好久好久,思得实在是太累了,她才沉沉睡去。

几天后,经过田继良的精心照料,芬纷的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外面的冬雪在窗前胡飞乱舞。整整一夜的风嚎将天空终于刮蓝了。早晨起来,田继良从附近菜市场买菜回来,见芬纷老师下地居然走进画室大厅,就急忙跑过来搀扶她。芬纷身体软弱,弓着背,弯着腰,将头发随便盘拢在脑后,用一个透明大发卡卡住。她身穿一件深色的家里面常穿的长袍睡衣,赤着脚踩一双棉拖鞋,斜叉腰站在那里。但美人儿永远不失美态,即使初愈,随便站着也是亭亭玉立的样子,活像刚刚睡醒的维纳斯。

宽阔明亮的大厅,晨光普照,绿色天鹅绒垂帘从厅顶天花上直垂下来,衬托出站在阳光里的芬纷,初出病态,还带着几分娇娥的倦容,但已是痊新的精神,慵懒中自带出欣荣的妩媚来。田继良虽然不具备那么丰富的欣赏力,但他却有着渐发的艺术感染。一进门,放下东西的他隔窗望见玻璃屋里阳光下的美人儿,先是一愣,再就马上意识到“魅力的柔弱”,因此即刻上来搀扶住自己尊敬的老师,恩主,以及前几天还在向他求爱、示爱,不加掩饰主人翁品格独到的姚芬纷。

他把她接到一楼厨房间,安排坐下,让她看着他操办这一切刚买回来的东西,按照她的吩咐,分门别类放到该放的位置,直至她满意为止。他俩商量着,讨论着,合议着,互相开两句玩笑,和谐得如同两口子。生活是如此协调、融洽,日子看来过得风味有趣,井井有条,舒适饱满。

姚芬纷此时好像已经再挑不出对方任何缺陷和遗憾。他是农民吗?他是我们在街上遇见的农民工?他还有什么不足以使人满意的地方呢?他能和袁庆生相比吗?有他的幽默?他善意的调侃和嘲弄?他那山南海北的全知,以及风情万种中的一种:那永远都在用亲切的语调和你进行磁性般的交谈?这一切都还有什么用呢?人不在,音信全无,真空一样,我为什么要永在空守中留恋?到哪一天才算为止?芬纷眼望着在自己眼前来回晃动着的田继良,生活就是生活,现实就是现实,呈现在眼前的都是真实的存在。至于诗和远方,那都是忽悠、哄骗年轻人的伎俩,我这把年纪如果还在憧憬、梦幻,那不是太幼稚、荒唐、可笑且故意犯傻给人看?芬纷想到此呆若木鸡,眼睛直愣愣望着厨房的橱柜和明晃晃的大窗户。田继良有条不紊地在她眼前忙碌着。他们俩就这样静悄悄安然地度过了一个完整的上午……

通过此次得病,芬纷察觉出自己现在越来越想要依靠人;绝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做什么都是独往独来,我行我素。记得和韩春来要好的时候,韩老师经常管束她,叫她应做什么,不做什么,甚至有时候还限制她的行动。为此芬纷极力反抗,经常和他吵得不可开交。老韩又爱又恨,想尽办法把她掌控在自己手里。而芬纷从小机警、聪明,除了从老韩那儿学来画画的本领,还利用他这个当时来说不可多得的平台练就了许多其他方面本领。她从不依靠别人,凡事都自己;即使有时做砸了也毫不掩饰地自我承担。就连与韩春来俩人有了孩子,19岁初孕在身,她也是自己独断行事,说做掉就去做掉。把个老韩头儿吓得要死,匆匆断绝了和她的来往。即使是在被人抛弃的状态下,芬纷也还是独立自主。她从韩春来处把画箱和自己的东西都拿回来,流着眼泪混进社会上的培训班继续习画。可如今,怎就这般软弱了呢?为啥就非要想有人能陪在自己身边了呢?无形无影的彷徨感与微微无助的感觉随着年龄一年年的增长,渐渐爬上她的身体,笼罩了全身,进而束缚住手脚和知觉,连平时的眼睛视力和动作感觉都像有只手在无形中扯自己,要挡住你,绊住你,限制住你,使你规矩,就范,胆小下来,犹豫起来,甚至害怕、恐惧,无助得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紧紧扯住,再不撒手……

田继良的到来,正是芬纷心里有了危机感开始的时候。也许是袁庆生消失得太久,又也许是龚克对兰娟的狠心深深刺激了芬纷;以及徐淑芬的胡搅蛮缠、宝咪咪的失踪,更可笑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晚发烧时做梦,竟梦到杰斯卡尔独自光着小脚丫哭着跑在街头,身边没有奶奶和其他亲人,他飘散着棕黄色的头发在秋雨里一个人乱跑着喊妈妈……芬纷大惊失色,梦醒,她胡乱叫着,把楼下的田继良都惊动了跑上楼来敲门!芬纷等他进屋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抖成一团,胡言乱语着完全失了风度。

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荒唐的梦?是因为发烧?得病?还是本身意识出了问题?一向果断应对的芬纷从这一晚起一下失去了自我,开始老了起来……

该回去继续收拾“太和殿”了,田继良见芬纷病已经完好,就对她说,“太和殿”那边三楼和外面的草坪还都没打理,冰箱里还剩不少吃食估计这么多天也已经坏了,需要及时清掉。但他并没告诉她藏画室的事,其实下面藏画室的画他还只翻看了一半,那另一半还散乱地仍在地下室里待整理呢。他以为告知后自己就能轻松的一走了之,但没想芬纷老师在欣然同意的同时也同样欣然地告诉他,俩人一起去收拾打理岂不更快捷更有趣?田继良木然,借口这边冰箱里刚刚买来满满的怎么办?芬纷却回答他,有车,有人,都带上,我们去那边再住上一周,权当郊外旅游了,不好吗?

田继良完全木然!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和考虑,芬纷老师的目光从袁庆生身上转移到现在的田继良已既成事实。没有几个幸运的男人能在自己现实生涯中真正相伴上自己梦中的女神。不用说女神,就是美女,也很难,而且是难上加难!但田继良却幸运的遇到了。他完全可以算是这幸运中的一个。他不是电视台的人,更不是导演,更更不是领导干部,他虽不能像龚克副主任那样在花园里任意挑选,也不能像领导干部那样花儿争着为其开放;而他只是电视台下游合作厂里的一个民工,充其量也就像景片后面的支架一样,起作用而不起眼;幸运地出现在现场,而不出现在现场舞台正面。这其实也已经相当幸运了,对于一个粗糙的农民来说,已经是从最底层爬到了炫目的天台。还能怎样?还有谁能比今天的田继良再生活优越的呢?生活就是度假!度假就只当生活,而且有女神相伴,频贴着你,怎个不为自己的艳遇沾沾自喜,不求老天保佑,恩赐能将这吉尚乐日永久保持下去呢。真是天大的造化,前世修来的福。田继良乖乖坐上芬纷的车,大包小包带上,甭管愿意不愿意,反正跟上女主就直奔了那大山后面的“太和殿”!

好久不曾再上那里去啦,芬纷今天心情大好。可能是人大病之后都有这么一阵快乐的心情?也可能真是《春晚》压力太重,一下子胜利完成了任务,卸下担子来倍感轻松?也未尝不可。但就是再愉快,芬纷也不敢一人来“太和殿”,因为那里有袁庆生。有他的影子,他的声音,他的音容笑貌,他的魂。她怕在那里又遇见他,说什么呢?怎么说呢?怨他?冲他委屈地哭一顿?还是撕心裂肺地骂一顿,解解气?她好像都做不出,她没那个勇气,也没那么大的魄力。她只会默默地一人承受,承受这巨大的相思中的寂寞。这简直就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冷暴力,她把他看成冷暴力,但他一再向她解释,他身不由己,不能随时陪着她,求她原谅,理解,甚至接受。但是今天不一样了,她有了他,这个小伙田继良,她就敢来“太和殿”,他陪着她,她就能想开了;有他做支撑,她完全可以胜任舞台正面的布景。

春风吹着车子愉快地跑在进山的路上,阳光明媚,春光大好,芬纷打开了车上的音响,随着音乐轻松地哼起歌来。

心中的花儿破蕾开放,

美妙的生活拉开幕帐,

为什么心儿这样甜醉?

心如火情如水妙龄时光。

来到“太和殿”。

这天,芬纷哼着小曲儿愉快地在厨房里做午餐。田继良则在外面草地上开始整理草坪,打理花物植被。

这时,芬纷的手机响了,是那个蒋老板来的电话。

“姚老师啊,你好你好……”

老蒋很是客气地告诉芬纷,酒店已经开始启动了。芬纷设计思路的方案已经被选中,看看是否有时间过来一趟,开始下一步实际操作的准备?定好后随时有车子来接。

看来刚刚计划好的“周期郊游”要被打破了,但芬纷依然不失好心情。她要带田继良去,让他帮忙拉尺子丈量实际场地。吃饭的时候她与他商量,最后俩人决定后天走。她后来给老蒋去电话,让车子后天一早到“公寓”来接。

“太和殿”的清扫打理又一次停顿下来。地下藏画室里的作品还乱七八糟堆在那里,三楼书房等房间也都没有进行清扫整理,这就又要走?田继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只是觉得芬纷老师的身体刚刚恢复,一下子又要去那么远,是否吃得消?

芬纷让田继良给赵昊和程明打电话,叫上这两个孩子,他俩对构成艺术还算学得不错,现场记录、画图都用得上。

班子初建,准备出发。临走的前一晚,芬纷和田继良又开车回了趟“公寓”,叫来那两个小伙儿,四个人在那里召开了一个小小的动员会,芬纷将400亩土地的规划大致方案向各位简单交代了一下,让大家心里都有个底。年轻人们听得兴致勃勃,干劲十足,看来《春晚》拼命的那股劲头重又回到了这个新组建的团队里来。

几个年轻人主要还是在设计方案的图纸体现上能帮上忙,但是芬纷这次所接的任务是建筑形象设计,这就需要有经验的田继良配合;让他把一把施工落实的可行性,配合建筑施工部门搞好前期形象设计与后期实际建筑操作的衔接。芬纷很清楚在这方面小小的田继良是有经验的,别看他只在“鱼满下”里做布景,可之前,却一直在建筑工地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而且还自学了土木建筑方面的一些理论,在工地上也多少摸索了一套自己的实践经验。这些都是平时芬纷与他聊天对话时有意留心探到的,为什么能选择他,其实“钻石盒”的顺利建成已经很好的体现了芬纷老师对田继良的确认。

《春晚》过后,艺术处的主摄们多放了一个星期的假,他们实在是太累了,连续七次彩排,加上最后晚上的熬夜,萨莫也被累的够呛。晚会结束后他立马坐飞机赶回老家与妈妈过年。翻身后的萨莫第一次坐飞机回家过年,他买了大包小包那么多的东西,唯独没能带上宝咪咪,算是他最大遗憾,也是最惨痛的损失。做为主摄之一的他,业务水平真可谓直线蹿升,很受部里面几位领导的重视,他科班出身,专业对口,又会美术、电脑作图,在摄影镜头业务上又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萨摩被台里面许多导演看中,纷纷邀请他担任栏目主摄。入冬以来被提为摄像科副科长,也入了党,成为了一名电视台里年轻的骨干。可这一切却都不被艺术处的副主任龚克看好。他认为那是芬纷的人,要留心,警惕。况且调他进来时那芬纷直接就找到王主任,越过了龚克,真没把他当回事。龚克心中不悦,也就少理会了能干的萨莫。以前龚克到“车间”视察的时候,眼见过这个穷乡僻壤的小伙子,当时他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画图,龚克实在想不起来那时他是怎么见到他的,实在太不起眼儿了,一个穷画图的,他怎么会记得。可如今,人家萨莫在台里算是出了点小名气了;尤其在下面导演圈里,有好多人都谈过说与他合作很省心,机位、镜头和景别之类好多都不用导演费心去讲去布置,这位摄像小哥儿早提前替你想好了,而且非常到位,甚至比导演自己设想的画面还要好,景别画面伸缩有度,焦距从来没有虚过。在导演们的切换台上,萨莫给出的画面总是最美最清晰的,尤其大型歌舞,他机器游走的路线和框定的画幅都是最佳选择状态。龚克自从听下面导演们夸过以后,他也留神注意了几回,确实不错,小伙子人也很谦虚,好学,而且还待人和气。那次王婷婷独唱的时候还在拍摄前专门上前请教过他,征求他的意见和建议,那一回,把个王婷婷的独唱拍得简直就像女王出宫一般,隆重而热烈,激情又富有感召力。王婷婷后来高兴得直拍手,还最后给萨莫鞠了一躬呢!龚克以前的不以为然也被夫人招惹得态度转变过来。他给芬纷打电话说,你引进的人都是才子,我家婷婷喜欢得不得了,也不知以前在你那里是怎么被调教的,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愣头小子,竟能把婷婷和她那首歌拍得如此高大上,简直……嘿,一看那画面,就是你的风格呀!芬纷电话里回敬道:还有一个呢,也是我教化的,那兰娟也干得很出色,可怎就后来一下子被你揠苗助长成那样了呢?听到兰娟两个字,龚克顿时就哑了音儿,把电话挂了。

萨莫后来又为宝咪咪失踪案去过几回公安局,经过调查研究和缜密的刑侦,直到最后,火灾尸体的事才搞清楚,DNA比对确是宝咪咪而不是兰娟!那兰娟呢?无从有之,整个仓库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任何有关线索。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啊!想来后怕。萨莫来见芬纷老师,将此事说得神乎其神。不,不是萨莫说神了,是事情变神了。公安机关也未能给出圆满答案。

宝咪咪就这么无缘无故的被事件捎(烧)进去了,芬纷和萨莫对此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怨恨。怨谁?兰娟吗?这个狂妄不羁闯下滔天大祸的丫头片子。至今自己连个生死着落都没有。怨她又能怎样呢?怨宝咪咪自己吗?她仗义得几乎单纯,向往美好正规的艺术几乎到崇拜,还要一个深陷黑色娱乐圈中的小姑娘再怎样为自己明哲保身呢?萨莫的关注和介入实在微不足道。如果你确实被友善的爱感动,但又没能保护住她,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牵有责任?萨莫为此好长时间内不能自拔。芬纷特请张琴那边的心理医生对萨莫开导了好几次。这个从农村奋斗到这里来的小伙子最终没有辜负芬纷和电视台对他的期望,在伤心落泪的岸边停留了些许后,毅然决然地返回了自己的事业岗位中,由此再出征,走上正轨(据说后来接替了龚克,当上了副主任,而龚克呢?则升级为副台长)。

龚克在那次“公寓”的电梯里邂逅到芬纷后,将几部“重头戏”都点给了芬纷。他不视她为外人,但又无能完全将她捏控在自己掌中。芬纷的性格高傲矜持,在龚克的心理位置一直是在鄙视链的上端。即使他的官位做得再大,也无法翻跃过她去,所以多年来,他一直把这位姐姐“奉做神仙牌位般摆在自己家的酒柜里”,在来人面前炫耀,供众卿们观赏把玩。

芬纷惊诧之余却又让龚克占了一次“便宜”。她视那次失身为惩罚自己,也就是为惩罚袁庆生。说起来其实她并不十分厌恶龚克,毕竟多少年的交情在那里,何况他又长得如此标身立码、高附加值。比起老袁来不逊色,但完全不是一种类型。演艺界人特有的那种哄逼做派在龚克身上完全可以非常得体的表现出来,但又不失做作。难怪兰娟能疯狂的被他迷住而走向深渊。芬纷可没那么傻,自从十几年前认识他起,她就一直没有感觉,也根本没往心里去,只经过这么多年的合作,二人默契了很多,明白了很多,也你知我根我知你底的会意到超过一般老熟人的程度罢了。在芬纷的男人世界里,龚克可排不到上“酒柜里坐牌位的程度”。他顶多能算是“供给侧的优质产品”。呵呵,已经很不错的位置了,芬纷家的“酒柜里”可没像龚克家那么多的“藏货”。

说到袁庆生,那在芬纷心目中可是有分量和位置的人物。虽不像演艺明星们那么光鲜,也没有“领导同志”那么高大上的巍峨正襟。老袁是一种平和的美感,平易近人的亲和风度。提到风度,那一定是有档次的人。平常一般人哪轮的上谈风度?其实,风度还不是袁庆生的真正内涵,他的内涵是神秘!神秘得迷住了矜傲的芬纷。世间能抓住女人倾慕的一是才华,二就是神秘。老袁将自己的神秘得心应手地撩玩于掌心之中,使得芬纷有痒难挠、欲罢不能般的为其赴汤蹈火,甚至要将下半辈子的单身都奉献给他,明知自己充其量仅是个庸众,但也甘心情愿。好令人羡慕啊,这个永远帅气地走起路来唰唰带风的老小伙儿,这个穿着瘦长风衣架起你的后腰就横过马路的隐侠男。还有什么比被他“劫持”更搞醉的游戏呢?人生的阳光里有几回能照耀在同一处幸福中?芬纷可怜地珍藏着那几度爱,幸亏她从小独立自我,优胜于坚强的执着。她喜欢他那梳理得整齐的分头,更爱看他那双长长的黑尖皮鞋。他经常歪过头来倒向芬纷倾注她的说话,于是那分开的乌发便显出些许光亮,齐刷刷倒向一边,规则得让你无法挑剔。芬纷仰起脸张着俏丽的唇,喃喃在他耳边低语。他微微抿起嘴,眯缝着双眼,那眼神似看在别处,但心却在专注地听。瘦长的皮鞋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傍边是芬纷略登高一点的棕红色船鞋和光光的腿。两条颀长的身影一直随斜阳延到马路牙儿边,像极了一张定格的胶片;用现在时髦的语言表述,那就是一幅高像素的写真画面。芬纷一直记得这一幕情景,尽管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在哪一天的哪一处,讲的都是哪些话和哪些事?反正是极为亲和的一张画面,没有谁曾将这一幕用现代方式记录下来,也没有谁告诉过芬纷她曾在哪里被人看到过;而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一生都不可磨灭了的自我意识存在感。人生都会有几处你永远也忘不了的画面。这画面或许是你还小的时候,妈妈走在你前面的下半个身影。因为你太矮小,记不得大人们上半身的具体样子,而往往会记得他们的下半身。那下半身里有大人(很可能是妈妈)的半只袖子,从袖口处伸出来一只手,半攥住拳头伸出一根手指,在你小小的面前出示着,让你伸出小手去抓住它。这画面直到长大还会记得。懵懵中那根手指指向地面,但在你看来,那确是天,是命的根,是存在的唯一依靠。所以你记住了,在记忆中长大。直到你也伸出手指,再去带领下一个或许也能记住这一幕的人。

在芬纷的爱河里,能记住的画面依稀,除去妈妈给她留下的那根手指一直到今天还在她眼前晃悠,还有,再就是她抱着杰斯卡尔坐在巴黎铁塔前的草坪上沐浴阳光望着霍曼的镜头了。除去亲人的爱,冷酷的“太和殿”不知道为什么留给她的印象最深?那地下室的浴池传出来的欢笑声,像一股阴阴的冷风送到芬纷耳朵里竟是袁庆生低沉甜蜜的话语。不可否认,他还在她心里,不知为什么抹不掉,她每每做完事情或是能静下心来想的时候,再或是遇到棘手问题的时候,她眼前往往会自然先出现他的影子。奇怪了,人虽是感性动物,但如果感情被压抑住时,为什么还会有新的力量(想法)千方百计将被压抑的感情释放出来?是不是在人的第六感觉中,利与害的权衡标准才是最客观最公平的?也就是说,袁庆生对于芬纷的利益至今仍能潜显出无比的强劲?所以“太和殿”的印象最阴森刻骨铭心,“钻石盒”的明亮闪烁最夺光耀眼。一阵阵,田继良会淡弱下去,而袁庆生则时不时又浮现出来。利益永远是人依靠的生存之本。无论你认不认可,它都无时不刻的存在着,驱使着人们有意无意地为其奔波、忙碌,思考、交换,也许甚至是你死、我活。

谁能料到,就在芬纷的设计思潮一浪接一浪,高过了往期任何阶段时,突然间,可怕的死神却又一次砸向了这个无辜且善良无比的优雅女人!……

老天如此不开恩,为什么几次不放过她?兰娟和宝咪咪的香消玉损已经使柔弱的44岁的她经受了一次无情打击,但这一次,夺走的可是她新栽下的“半条命”啊!谁都没能料到,就在芬纷领着一干人在荡漾着的400亩草坡绿海里查看、选址、测量、筹划怎样修筑“窑洞”的时候,摹地,一匹从游客骑乘地受惊了的红棕烈马误闯进这片草地里来。说时迟那时快,仅几秒功夫就奔窜到正工作着的人员跟前。闻声抬起头的先是芬纷团队里四员大将中的程明,他大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躲闪,烈马已冲到他跟前。惊叫声使得那畜生忽地一躲闪,旁边正好就是芬纷老师和她身后的田继良。田继良似乎看也没看,仅凭嘶叫声就一把将柔弱娇身的老师给搪开,自己用身体挡在了芬纷与烈马之间。躲是已经躲不开了,红棕的马身蹭着田继良的右肩一闪而过,但它扬起的右后蹄却重重敲在将要倒地的田继良的太阳穴上。巨大的冲撞将田继良猛甩出去,万分之一的巧合,草地上正有一块带棱角的坚石被田继良砸中,狠狠地磕在上面,顿时血流如注。

烈马稍纵即逝,不知跑向了何处?待众人一个个儿从草地上爬起,回过神儿来,才发现田继良已全身俯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了。

芬纷也被摔得不轻,但当她意识到自己被救,而田继良却倒在血泊中时,也顾不得什么伤痛,立刻叫人抱起软塌塌的田继良……还怎么能看啊,我的天,此时的小田已满头满脸全是血,成了个血人,瞧着都瘆得慌,别说有多可怕了。

人们狂呼怒喊着跑出草地去,跑上路,去叫车子。连拉带抬将人拖到路边。

马上送县医院!

十万火急,千辛万苦地送到了县医院,县里哪看得了这情况,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命令救护车立即送往大城市医院急救。

于是芬纷立即草草安排了其他人,就急匆匆随急救车上了路。

芬纷满脸苍白,嘴唇干裂得像要撕开一样。但她紧守着救护担架上的田继良,望着他那同样惨白的脸,迷离的双眼和无血无色的嘴唇。她将水瓶倒在他唇边,向里抹一点水,想润润他的喉咙。但田继良却毫无反应,身体昏昏的随救护车疾驰,上下颠簸在回城的路上。救命的点滴一滴一滴灌进年轻人的躯体,救护人员随时在检测着伤者的生命体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了。芬纷一抬头,发现车窗外正好是上次接到萨莫电话时候的那个水库。浩瀚的库水仰天躺在那里是那样的平静,丝毫不顾及它旁边驶过的人们心境有多焦急,多糟糕!为什么每一次经过这里都是灾难?为什么灾难总要降临在我们这几个人身上?我们到底得罪了谁?是上帝吗?还是上天?还是自己?自己的命运?!芬纷无声地拼命望着奔驰后退的湖水在心里大叫着。我求求你,我的上苍、上帝,你千万不能再夺去我们的人,我们没有招惹你,我们敬仰还敬仰不过来,畏惧还畏惧不过来,怎会冒胆来招惹你?所以求你宽宏一把,大量一回,放过我手里的这个小男人,我的爱,我的最亲密得力的助手,我的灾难的承受者。他谁都没有招惹过,他绝对是个好人,一个精心的木匠,还仅仅是个没开封的童男呢,您看在这份儿上就饶他一回吧!芬纷泪如雨下,流湿了满脸的泪水。密闭的救护车内,仅有两个护士和她自己。她几度有些克制不住想放声大哭。谁有这个幸运,能见到我们矜持的芬纷会如此动容?但她还是抑制住自己,也可能是他那可怖的脸色吓坏了她,使她怔住了情绪的发泄,顾不得自己的存在。他脸色越来越白,血压也在一点点往下沉,这都是不好的兆头。初步估计诊断是颅内外大出血所致。芬纷已做出了极为不好的准备,她跪守在他床边,几乎是在抱着他一样,几次被抢救的护士劝离开,他却突然睁开了眼,要说话!芬纷马上凑上脸去,他声音极弱,极含糊,双眼突然又闭上了。芬纷心咯噔一下从空中掉下来。但这时她明明听见了一个声音:“报应……报应!那只猫,是我叫老白烧着……放进去的。稀料罐,也是,事先就藏在板子后面的……老白不敢走大门,前一晚,从库后面撕开,铁皮,钻进去……钻进去……”

这是什么声音?是他在说话吗?他在说什么?

芬纷瞪起双眼直勾勾看着两位护士。然后又急急趴下去,将耳朵凑在他干瘪的嘴唇边细细听。

再没了声音,再也听不到他说话。

血压已经降到危险节点,心率却在逐节上升!

凭芬纷44年来的人生经验和临旁两位医护人员的神态表情,不难看出他要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于是她拼命大叫起来,呼唤他回来,不要走,再等等,再坚持一会儿,就跟上次听到兰娟的噩耗坚强的表现一样,坚挺!那多好哇,像个大男人的样子,能战胜一切困难,不要吓唬我这个小女子。我本没对你怎么,我只是想爱爱你,和你哪怕有最最简单的友谊。我忘了你的位置,也忽略了自己的位置,只想靠近你,再靠近一些,如此而已。你为什么要躲我呢?芬纷自己在心里呼叫着,眼见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满脸渐渐失去了光泽,连血都不再往外流了,停滞了。救护车却还在拼命地疯跑,风驰电掣,连吼带叫地。

“我那个爹,欠您的债……。”

他又说话了,说的什么?芬纷突然又听到躺在架子上的田继良重重地非常清晰地蹦出来一句话!

是他在说吗?是在对谁说?是我吗?芬纷又一次瞪大了眼睛大声质询着两位护理人员。

可能不行了,到不了医院了。护士看着伤者轻声提醒“家属”。这是典型的回光返照,要抓紧时机和伤者交流,听清他最后的交代。

芬纷急忙将自己的耳朵再次伏在田继良嘴上,她似乎真的听到了:“我,只能,替他还到,这儿了……”

“我只能替他还到这儿了?”什么意思?他要还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个?

还没弄明白到底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匆匆的田继良就这样没一会儿功夫就匆匆地不打招呼地走了。离开了,离开了不肯放他告别的路,他的救护车,他身边的护士和跟前“最亲近的亲人”。

真是突如其来的横祸,一匹没管教好没训练好的马,就拿来经营,赚钱。惹下这滔天大祸。明明是冲着姚芬纷而来,却被横插一杠的田继良给挡驾了,因而丢了小命儿!

田继良就像上次被打了一样,一点儿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也没太多人在意田继良的逝去。他的消失无关紧要,人们都该吃吃、该喝喝,该上班、上学,买菜、打车……我行我素,一如往常。尤其最近几天,天气异常的好,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街上的人流也明显多起来。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有说有笑,孩子们也在周围野跑。乍一看,一派平静、和睦的景象。

只有姚芬纷,好像与自己再也过不去了,她将自己的设计方案授权给“车间”里的四员小将。这也正好是锻炼他们独立应对的机会。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出许多离奇梦幻的绝招,但都被甲方拒绝。最后只能还按着姚老师的既定方针行使。而田继良的后事法律程序则全权由张琴代理。

芬纷再也不想染指什么设计,起码目前不再想。她要好好静一静,静一静。否则她的心身会受不了。她怕自己承受不住,崩溃,懈怠,一蹶不振。她和田继良的遭遇太突兀,雷人,损心太深。她几乎无法应对“盒子”与“太和殿”的一切事物。因为之前好长一段时间都是由他来打理,她一点不了解,甚至不会,不知道从何做起。这很令她沮丧。她本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从小就是,独立自主是她一贯的作风。当初拿下“车间”和“太和殿”的时候,她都是踌躇满志,雷厉风行,设计、画图、施工、监理,到最后的落成……那一路下来简直就是一种虐虐的享受,哪儿有什么不会的?不懂不知道的?不知该怎么办的?哪里会有?全是她一个人自理,明明白白的,条理清晰,顺理成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完全自己做主说了算。可能是多年来在电视台做节目养成的习惯,发号施令和贯彻执行好像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从没打过折扣,也当然,从没出过差错。

为什么现在突然就不行了呢?以前的作风哪儿去了?那勇气和胆量从自己身上跑得精光。什么都在犹豫、考量再三,甚至问人家,征求意见,模棱两可,犹犹豫豫,直至最后放弃、重来、以致毁掉……

这突然的恐怖的降临,还没有引起芬纷太多的注意,她以为只是自己受了刺激所致,临时的,短暂的,为了忘却的一种纪念。

?“为了忘却的纪念”!

她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在哪里听到过?见到过?是在哪里?

芬纷现在只蜷居在“公寓”,哪儿也不去。田继良死后,她再也没去过“盒子”。实在不想去,是怕?是悲?是讨厌?还是一种厌恶?都有,都说不上来。“太和殿”就更谈不上了。她银行卡上明明又多出一百万,她不理会,不去打明细查看来源。每天只喝点儿牛奶,吃几口面包或者买几个包子。她落魄了,草草洗把脸,头也不梳,随便盘髻在脑后,坐在书房的电脑前,有时候一坐就一整天。

这天,突然张琴来电找她,告诉她一个想不到的消息:那个田继良不是湖北人,老家也根本就不在湖北。他是陕西人,说准确些应该是陕北人。老家在陕西,陕北!

哇,会有这事?!芬纷立马惊起,眼睛发亮,手脚冰凉。他不是那里的人,为什么偏要说自己是湖北?为什么要这样?他有什么内容?要隐瞒我吗?那他……为什么会有湖北老乡呢?芬纷想起了那天在高速路上他临别的那两句话。但记不清了,只记得:老白?……还有什么猫?……铁皮缝?……这都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是报应?

突然,芬纷想到田继良还提到两个关键字:稀料!

我的天,我怎么竟然能给忘了,那可是稀料,稀料罐啊!芬纷想到此,浑身一颤,莫非那田继良?……啊,不,不会是他。那莫非是那姓白的人?老白?

芬纷从不关心民工队伍里的事情,什么白啊黑的,张啊,李的,她从不过问。但这个老白……她倒是似乎听过一耳朵。具体在哪儿听得?见的?什么时候的事?那她哪儿去寻,根本不可能,只知道有这么个姓。哦,想起来了!是田继良的老乡还是介绍人。芬纷忽然眼前一亮,她像张琴就在旁边似的,要马上转头告诉她。但本能却打住,那是田继良临终口里吐出的,还说是报应。这,能与张琴去说吗?那田继良?……芬纷想到此,一下断了思想。

后来在陆续的调查中,查清了田继良的实际地址:陕西省,子州县,迟丽河乡,山前村。由于牵扯到事故责任赔偿金、所涉当事任职项目工时费、工伤事故赔偿金……等等一系列费用、金额所属、归属问题,办案检察院要求芬纷能够协从院方一起去当地调查核实。哇,问题来了,这么多麻烦的事项,还要去那么老远。芬纷连拉带拽,叫上了张琴,还有一名检察院的女同志,三人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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