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因为田继良,芬纷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来这样的地方。
可以用穷山恶水来概括。这里的山是黄的,路是黄的,人是黄的,连河里流淌的水也全是黄的!有人告诉芬纷,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把山上的黄土冲下来了,所以河水就变黄了,要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沉淀和流淌才会慢慢还原河水的颜色。
乡政府在一条公路的边上。路是南北的路,路西就是河川,宽阔的河床,焦黄色的泥土,裸露的石头。山前村就在石头滩涂的边边上。而路东则是一片山地,山里离乡上马路最近的村儿叫东后梁。
从拿到手上的资料看,乡档案里找不到什么田继良这号人。看来还得下去到村里。芬纷随她俩在镇上吃了点饭,下午时分就提步下到河川里去了。
越过乱石丛生的河滩,淌过没膝的河流,三位女性随乡里派下的专人找到了山前村的村部。村委会新盖的房子,灰砖青瓦,敞亮的大玻璃窗。屋里面也坐着三位女性,一个书记(兼董事长),一个副手(兼经理),还一个是什么?没人告诉。书记姓崔,四十开外,满脸黝黑,高高的个子,说话敞亮得很。听说是从大城市里来查询人事关系的,她立马显得很严肃认真起来。但听说是什么田继良,就好像有些为难的样子,是不清楚,不熟悉?也未可知。
田姓在村里有几户,名字都是论辈儿排下来的,但没有继字,也没听说过有田继良这个名。后来还是副手那个经理,那个稍微看着上了些年纪的妇女提了一下,莫不是西下下里那以前的韩家媳妇子?
怎会是她呢么,那媳妇早早就死球个勒。
那韩家媳妇就姓田。
那是从河东边东后梁娶过来的呢,啊,我知道了,一准就是呢么。
看来有谱,村上的负责人带上几位出了村委会就直奔西,去了韩家。
韩家的窑洞开在这村的西边边上,冲着西南方向。你别说,窑前的空场上居然立着一棵稀罕的枣树。树叶稀疏,树干黢黑,歪歪着,像要快死的样子。
芬纷头一次来陕北,第一次亲眼看到窑洞。她异常兴奋,心怦怦直跳。村干部们领他们进院里,招呼着窑里的人,边向他们介绍,这家人家现在仅剩一个老汉,没有别的人。呼喊了半天,才有个人从里面出来了。看年纪其实也不算大,只是头发全白,脸也是黑黑的。但没想,一说话听了叫人难受。他气很短,声音嘶哑,说起话来好像要用肚皮里面的力气才能发出声音,嗓门口呼呼带喘,说的什么,几个外来人一句也听不懂。
还是村干部翻过来告诉芬纷她们:老汉有矽肺病,多年了,一直在矿上挖煤,现在挖不了了,只能在家。中国的农民老了干不了活了,回家没有退休一说,更没资格养老。不像城里人真退休。村里农民辛辛苦苦干一辈子,种地、挖煤,就是这劳动,还能有啥本事?所以国家根本不给退休金,谁还管你。挖煤挖成矽肺病没钱治,活该!其实就是回家来等死。
村干部说着,不以为然,嘻嘻哈哈,声音还挺大,与呆呆站在一旁的窑洞主人形成鲜明对比。
再往下聊,三个大城市里来的女性才知道,韩家老汉的爷爷还有个兄弟很早以前也是这个村上的。那兄弟家有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读书认字一直都在外面,很少甚至几乎就没怎么回来过。虽是嫡亲,但家境、文化、年龄差异都太大,老汉对他们没什么印象,只是在上个世纪文化大革命期间,其中有一个兄弟被城里的红卫兵给撵回老家来;说是因为那兄弟给国民党当过“要员”,思想、行动极为反动给专政过。押解回老家来要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那时候的大队长崔兴斗(也就是现在山前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兼“长河万里集团”董事长崔珍的爷爷)指令将韩老汉家最西边那孔栏牛的窑洞腾出来给那兄弟一家住。其实,住的时间也不长,还不到一年,那兄弟(也就是韩老汉的堂叔)就病死了。留下老婆和一儿一女。女孩不大,当时也就十几岁,草草就嫁出去了,可能是嫁的挺老远,再没见回来过。那男孩倒一直在村上,韩老汉有印象。比他大不少,不爱理他,嫌他小,啥也不懂,又脏。所以老汉年幼时还有点怕他。对了,他家男孩还很会写呀画呀的,紧着巴结崔兴斗,献好,拍马屁。因此批斗时少挨了不少打。个子高高的,成天价拿着个大刷子在村里村外写呀画啊的,有时候还跑到临近几个村里去,结果把东后梁的一个姑娘给招来了,非要嫁给他不可。那姑娘就姓田,叫田什么来着?忘了。他俩没在这孔窑里住,而是另寻了地方,搭在山后老崖那边,僻静,不惹人眼。那媳妇从东后梁来,家里没人跟着,从不过来看,说是和国民党家庭划清界限。
老汉说到这儿,没了话。大伙儿等半天,不见他再言语以为也就是这些了。接着韩老汉就咳起来,哼儿哼儿的挺粗的声音,看着听着都挺难受的。大家刚想告辞走,但见那老汉又回过神儿来,突然加上一句:想着了,那女子,媳妇子叫个田春燕,想起了么,和她那男人韩春来都有个春字呢么!
韩春来?
芬纷听了一怔。
会写会画,画得好着也么。
那他后来?……
后来?后来俩人就好上了么,好着呀呢。那女家里一蛮不同意,她找这个我们的哥哥,从东后梁打到这里来,就是拉也拉不回去,那女子可铁了心的,就喜这城里人,俺这哥也可有本事,赶后来一说平反回城,一下下就都回到城里去了。
回城做什么?芬纷急急地问。
是啥?……啊呀,我不懂,好像是演戏的啥剧团吧,我那时赖得很,小,啥也不懂,只知道他画的好。
画得怎么好?
听俺妈念叨过。临走还给俺家挂了张画,说是照着相片上画的。
画的什么?
是他家三口子,
三口子?
嗯那么,那年春上回来,给家里填了个娃。
那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叫什么?
是个男娃娃,叫个啥?记不得了。
……
再后来?
再后来一家子就全走了。
全走了?
嗯,老太太回城了么,回大城市了,不再受苦了。
那,那媳妇和孩子也都回去了?
没,只是老太太回去了。
怎么?……
老汉哼着,喘着,回过头去往窑里走还叫她们跟上。
芬纷被带到洞里,黑黢黢的,她仰望四下:窑顶是黑褐色的泥土,窑壁是用旧报纸贴糊的墙围。窑里靠门一端是个新垒的砖土炕。炕上墙围子都用旧画报、旧挂历什么的贴得花花哨哨,乱乱哄哄。一床旧棉被扔在炕褥子上,黑乎乎看着好久没有洗过了……炕头那边摆着几口大缸,麻袋口袋之类。芬纷正环顾着,这时老汉端出一个相框走过来。
你们看,这就是他画的,韩春来,和田春燕,还有那娃。
芬纷怎么听怎么别扭,这也有个韩春来?难道真有世间传说的巧事?真的会这么巧,想到这,她心里一阵拔凉。几乎不敢,也不愿意去看那韩春来画的照片。
张琴接过相框,她谁也不认识。只看那中间的小孩子,左看右看还是看出来点儿,她让芬纷看,问她:“你看这是他吗?”
芬纷接过相框的手有些抖,担心抖得厉害被张琴觉出来。她不忍看,但还是看了。这一看,这还用看吗?那不明明就是他——韩春来,她的韩老师啊!再看那小孩,眉眼间已经形成坚实的骨骼,就是田继良的神态,可以说,太像了。韩春来的画画技能在那个年代完全是纯写实的,甚至追求过超写实,他有这个功底,芬纷当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得了。但至于那女的,田某某,哦,田春燕,芬纷还是头一次见到。人长得一般,两条粗粗的短辫梳在脑后,微黑而健康的脸。穿一件戴花点儿的衬衫,眼睛睁得很大,一看就是为照相故意做出的眼神。不像村姑,倒像城里的知青呢。芬纷实在不愿看韩春来,她把镜框顺手传给他人,脸色强自笑笑,自己都觉出来尴尬了。张琴忙问:是他吗?
谁?芬纷有些糊涂了,竟一时不知张琴在问的到底是哪个?
当然是田继良啊!
哦,芬纷立刻清醒过来,她应付地回答,是的,我看像。
那男孩儿为什么不姓韩,要姓田呢?张琴怀疑地问。
就是啊,为什么他改了姓?
大家疑虑了半天,后来才探出,一定是那韩春来进了城就再也没来看过这娘俩,把她们给甩在这里了……
老汉又突然说起话来:对,我记得,那小子是和他妈一起长大的。苦啊!可怜的娘俩,崔兴斗见那个回城里的哥儿没了消息,也就……
忽然,老人的话断了。他慢慢抬起眼,正看着崔珍直直的目光,一脸严肃的表情,像极了当年她爷爷的样子。都是村支书啊,过去叫大队长,现在称为村长。老人没话了,再问,也没话了。还是村长圆了场,她告诉城里来的:那田春燕想必是又回娘家了,领着个孩子。山前村一直就再没什么田春燕的影子。副手马上接上话:不,娘家人不留,嫌丢人。
那哪儿去了?
很早以前公社里为了集中生产,动员过一批老乡,各大队都抽人,在老崖那头又立了个居住点,没准儿他娘俩被归到那一打了。我也是听我娘说的,早的了。
那我们过去看看,问问那里的。
嗨,没了,早没了。成立没多久,一改革就撤了。
那她娘俩?……
再没见那媳妇,后来好像听人说得病死了。
呦,那么年轻!……
娃儿小啊,
那孩子后来?
不知道,好像谁也不知道!
芬纷像做梦似的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只觉到自己的心和腿脚都在颤抖,停不下来的抖,随着拔凉的状态,觉得自己就已经像个罪人似的。怎么能千里迢迢和这个破地方的窑洞牵扯上关系了呢?还是一家子人,还是父与子,还是……芬纷不敢再细想,再想她会即刻瘫倒下去,狠狠地摔在这鬼窟一般的黑窑前。
出来后她们又特意绕过山坡去寻看了那牛棚窑。已经塌了,大块的黄土坷垃堵在了窑门口,像地震过的样子,狰狞可怕。窑上周围长满了荒草,草黄黄的,随风斜倒在干枯的坡地上,一片片,一撮撮,像极了难看的牛皮癣……
韩春来1978年回去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后为什么就再也没回去过?他后来在大城里又娶了没有?他是怎么,又为什么要抛弃那个在他危难中不顾娘家人一至反对非要和他结发的妻子?那妻子田春燕一个人又是怎么颠沛流离带着孩子艰难度日的?她得的是什么病?死的是不是很惨?为什么她致死也不再去大城里找那个韩春来?那孩子是怎么长到12岁的?又是谁将他从12岁就弄到湖北去当了学徒工?……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这家人的相继离世而成为永久的迷了。
后悔啊,实在后悔!芬纷在心界里悄悄捶胸顿足。他活在自己身边那么久,为什么就不问问这些呢?为什么就不愿意关心一下呢?他有着如此苦难的命运,可又为大城里的我们奉献、做出了多少事情,为什么我们就非要如此忽视他呢?不屑一顾,看不起,不值一提,甚至连个招呼都不用打就可以让他跟着我东奔西跑,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还觉得很得心应手,随心所欲,那不就是牵着一条忠实的狗吗?奔跑如飞,忠心耿耿,呼唤自如,太不当人的田继良啊!我原来从没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有权益的人来对待,只像待一只狗,一只忠实笃信的好犬!哇,那我是什么?还是人吗?是不是我之所以这样对待他,就是因为我也这样看待了自己?当成了与他一样的同类?要是这样,心里还好受些;若不是,那我就是个罪人!
想到这,芬纷抬起头来,仰望上苍,闭上眼,自我救赎着。
16岁—19岁,和他父亲有过三年多卖命似的,冲锋式的交往。抱着处女的幻想,手提着自己的良心,完全不顾的献身,将自己奉献得精光!花一样的年华,人生中最最美丽如花似梦的那几年,都给了他。给到了那个黑黢黢已经坍塌的破窑洞里。芬纷再想下去真的要疯了,再控制不住自己。
而且,后来,过了25年后,又和他的亲儿子居然要在一个浴盆里洗澡!心里还想要……天理良心啊,我还怎么做人?我还是人吗?我为什么要那么欺负他?就因为他逆来顺受,好欺辱吗?我还洋洋得意,自以为高雅,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想亲近了就拉过来,生气了就踢到一边去。他从无怨言,完全服从,以致到最后还为了我舍出自己的性命。啊,这太残忍了,太不公平!芬纷突然想起他最后那句话:“我爸所欠的债,我只能替他还到这儿了……”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我为什么一直都没听懂?他为什么早就知道他爸爸?……和我?
芬纷又一次陷入极度悔恨与自我罪责的忏悔之中。她一时间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把所有疑问都想清楚,这需要时间,需要她休息一下过热的脑子。但她似乎停不下来,满思维里全是田继良、韩春来两人的纠缠,而且越缠越紧,越紧越解不开。芬纷已经不可能一个人再这样想下去,她觉得实在受不了,要疯掉的。于是紧急给在国外的妈妈打电话求救,告诉妈妈现在没有节目需要做,是《春晚》后的空档期。妈妈很高兴,在电话里一再要求她马上过去,说想她了,很想,昨天晚上还梦到她和杰斯卡尔。听到了亲人的声音,尤其是慈祥温柔的妈妈,芬纷杂乱的心绪顿时好了很多。她此刻一下子就感到,我不能再这样下去,独立自主的日子到头了,自由的天地里已经开始寂寞无聊,我不能总再独自对自己说话,我要人听,要对话,要倾诉,要把内心自认为的恐惧释放出来,不能再吓唬我,威胁我。我受不了,我要我最亲近的人来安慰、抚慰我。我是从战场上归来,身上挂满了武器,杀气腾腾,甚至张牙舞爪。这样我会害死自己,因为我本不会杀人,是我的抵抗力在这现实社会中逐渐演变成超级武器。它自认为无所不能,所向披靡。在年轻的圣斗士身上能大显神威,在社会的制高点上能拔到头筹。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能打能拼的圣斗士了。我累了,我累是由于我的醒悟。这醒悟是良心的发现,是对弱者的同情。这种疲惫是人在事业上升期所忽略的,只有当上升到一定高度而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时,才能体验到的疲惫。人走在顺路上是需要回头看的,记清自己的来路,那也是你的退路,因为顶峰之上再没路,只有下坡。否则就是悬崖。
幸亏,芬纷回头了。
不是她自我意识的发现,而是田继良用生命唤起了她的觉醒。她曾差点儿葬送在对韩春来的不能自我拔出的泥淖中。但可怜的田继良却葬送在替他父亲“还债”的路上。
多么遗憾的人生啊,有价值,又无价值;有能力,又无能为力。都是因为一个爱字,使人类从蛮荒走进了文明;又从文明走进自我意识的醒悟。当一个人真正懂得自我意识的时候,她的善意之花便从此开放。
自我的意识是文明的开始,开始审视自己,检讨自己,检验自己。这就是道德的底线。如果一个人能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的底线,那你就不用再努力成为无私的共产主义战士。因为战士的职责是进攻,而自我意识的底线仅是守卫。记住,守卫住自己,你就是神。你是你自己的神,也是众人之神,因为神灵是相通的。世界上,境界里,神无处不在。它其实并不在天上,也不在风景美好的山中,更不在玄妙的庙宇里,也不在相对的彼岸;它就在每一个相信它的人心中。神是无形的存在,而我们人却是有形的存在。心是有形的无形冥想,神是无形的有形帮助。芬纷醒悟到了自我的意识,于是神便开始帮助解救了她。这个神,不是神乎其神的神,不是磕头下跪面对的神,更不是庙里、书里的神。这个神其实就是她自己。仍然是她年轻时自我奋斗,自强不息的那种精神!只不过现在由那种精神转化成了这种精神。这种精神是什么?就是自我反省自我认知的自我意识。
思想想通了,自我的认知解救了芬纷自己。她于是真的像一名坚强守卫的战士站在了自己道德底线的大门口。人无完人,她今后还会犯错误,还会因利而趋之,因益而满足。但她心中有了自己的神明,有善的良心存在,她会自省,会自我时时检讨、认知、反省和自我教化。有了这些,芬纷便不再害怕,也不胆怯,能直面自己的悲伤与痛苦。她含泪将“盒子”宅居一楼田继良的卧室整理出来。他那可怜的一点点自用品被小心地包好。
芬纷痛苦地发现在田继良自己床头的小本子里还一直珍藏着那张唯一三人合影的照片。这回看到的可是真真正正的照片而不是经人临摹画过的画像了。那是一张仅有两英寸大的肖像照。芬纷捧在手里仔细观察。她像是在读一本很厚的书,一页一页翻看着。从田春燕的脸看到韩春来的脸,从田继良的眼睛看到他父母的眼睛……看啊,看啊,芬纷看了好久。这其实是一张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家庭的普通合影照。而照片上的三个人却因为自己,先后离开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不是吗?芬纷此时鬼迷心窍地又假想起来:
那田春燕会不会是因为他丈夫和我好上了而被撇下抛弃?
那韩春来会不会是因为我和他断绝关系而自责自罚?从而抑郁成疾得病而死?
那田继良更是因保护我而献出了生命!
我的天,我一下害死他们一家三口,我多大的能耐?多么的影响力?多可恶的行为?多么深重的不可饶恕的罪孽啊!芬纷心里这么想着,又一次陷入了悲痛郁闷的情绪中。
这只不过是一种联想,一种几乎狂妄的思情联动。当眼中的泪水渐渐流尽,强大的经过历练的自我意识重又回到理智之时,芬纷逐渐平静下来。她告诉自己:那田春燕的早逝与韩春来的亡故实际上从法理来讲与自己是无关的。但遭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只能说明芬纷的善存之念像花朵一样盛开在了他俩的坟墓上。
让逝去的就逝去吧,像风吹过荒芜的草地。芬纷找来一把长长的铁锨,在以前田继良栽下的那棵法国梧桐树旁开始挖坑。她挖了大半天的时间,汗流浃背,废寝忘食。到临天黑的时候,一个50公分见方,半米多深的土坑总算挖出来了。
她小心将田继良的骨灰盒放进土坑里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一点声音,仿佛一切都停下了。芬纷冲着坑里的骨灰盒愣了好一会儿,才又站起身,回到房里去。她来到田继良的卧室,将先前包好的那包他的遗物拿上,返回院子里,来到土坑边,将东西也放到了坑里面。这时的芬纷已经是满脸汗水,眼泪汪汪地默默哭成了泪人儿。她将这些都放好,然后便双膝跪下,开始将周围的土一点点回填到坑里。一锨锨,一铲铲,她的动作很慢。眼泪和鼻水顺着鼻尖一滴滴,一串串流下来。直到最后土坑填满,还剩下一小撮土,她又将那些土铲过来堆在了坑上面,拍成一个圆圆的小鼓包。草地毛茸茸的,小土包却是新翻出来的泥土。芬纷双膝着地,身体前倾,她把手伏在土包上,弯下身,再弯下来,用嘴唇触到了那小土包,她闭上眼,屏住了呼吸,深深地、久久地亲吻着那一小块土地,泪止不住的涌,打湿了脸下的土地。她开始大口喘气,双肩也禁不住开始急剧抖动起来。她失声恸哭了,张着嘴,和着泪水与满身满脸的汗水,此时的她从无声变为有声,能听到“呜呜”的悲鸣,尔后从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哀嚎,声音很轻,很细,很孤独。她此时已体力不支,身子一歪倒在了土包前,她急忙本能地用一只手臂支撑住自己,满脸的泪水与汗水,满身的泥土与颤抖……芬纷眯缝着眼,低着头,垂着满脑袋乱发斜身半跪在法国梧桐树下。黑暗中,清风拂过,树枝微微晃动。一圈黑黑的塔松默默无语地围拢在梧桐树和小土包周围,静看着悲痛哀凉的芬纷独自只身倾倒在对死者无限的追思与忏悔中,蜷缩成一团……
大洋彼岸的阳光下,是一派西方世界。
车水马龙的美国大城市看上去与中国的大城市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里的人头发几乎都是黄褐色或金黄色。街上奇装异服的少女、稀奇古怪的黑人,体型超大的胖子和穿戴蹩脚的亚裔老人,都匆匆行走在超高的摩天楼之下。往来交织穿梭般的车辆永远像洪水,奔腾不息在这城市的大小街道之间。
与家里人团聚的欢乐暂时疗慰了芬纷心中无处宣泄的痛苦。姐姐家也因为她的到来显得比平常热闹许多。妈妈每天忙着做好吃的,爸爸则领着她和长得比她还要高的外甥到附近所有超市和商店里去逛。以致买回来许多暂时无用的东西能令全家人都跟着发愁。
过惯了独身的芬纷在这样的气氛中度过了两周之后,开始觉得有些饱和。她在网上定了张船票,决定一个人前往迈阿密,从那里坐船到清新的加勒比海上,吹一吹中美洲的海风,也许那样更能使她清醒、回归理智;之后好再面对接下来后面还要进行下去的美好生活。
大海真正的平静是你在陆地上绝对体会不到的。游轮像一块漂浮的岛屿载着成千上万世界各地的游客在海中不知不觉挪动着。芬纷租住的舱室外带一块平整的小阳台,从这里凭栏远眺能似乎远远看到不屈不挠的古巴,也能在第二天日出的时候走出去抓紧拍几张太阳从海水里二次挑出的奇异景观。
记得还是在法国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芬纷和霍曼一起去英国旅行。坐的也是皇家加勒比游轮。那天正好赶上海上起风,浪高的时候坐在餐厅里吃饭盘子都要用手扶好。本来打算预定停靠的小岛上不去了,超过警戒的风浪不允许游轮靠近。船只好按原路返回,多少有些令人沮丧。那一次因为是假期,游客太多,没能买到带阳台的舱室。这一次是芬纷一人出游,而且还带了这么大一片平台。她一个人直面大海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又想到了那些此刻应该相伴在自己身边的人……
还是不要想那些了吧,走出来不就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换了环境的芬纷居然不太甘于自家的小阳台,她更喜欢再走向上前去,从电梯到达顶层的餐厅。出来餐厅的后面,既是一个诺大的露天游乐场。在人们欢欣鼓舞的尽情享乐在泳池的嬉戏中时,芬纷则偏爱爬到游轮最上层平台,从那里瞭望海面,吹着海风,有时她索性在夕阳西下时躺在晾椅上,光脚仰身坦在那里,直到送走晚霞中最后一缕不甘心的彩云。
人心情差的时候喜欢看海,尤其喜欢目送当日里那心如撩火般灿烂美丽的晚霞。人们借助这种观赏思迁自己心中的烦恼,借助极目远眺的视觉削平或舒展纠织在心中的郁结。
目送走最后一缕霞光后,平台上的观光客们就都陆陆续续离开平台甲板,回归到船舱里去了。留下不多的人还在那里交谈、观望、滞留,像还有更多的心事希望大海能更深度彻底的疗抚一下自己。芬纷就是抱着这样一种心情仍躺在晾椅上没有起来。这时,她歪了一下头,正好看到右前方离自己不远的栏杆前站着几个人,暮色苍茫中她觉得那几个人影站姿很好看,不觉多看了几眼。好,这一看不要紧,把芬纷吓了一大跳。她怎么突然就觉得那人影中一个高个子男人的形象极为与那个叫袁庆生的人吻合?芬纷敏感地怔住了,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以为自己心中的结节还是没有完全解开,想念的太多,动不动就要想到他那上去。但就在犹豫迟疑间,那人影动了,变换了一下姿势,并和旁边的一个女子对话。说的什么?当然芬纷不可能隔着老远的海风能听到。但她更加疑惑那风影中的人,于是便情不自禁地立起身,光脚向那人走过去。走到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那两个一男一女忽然回转过身来,正好从芬纷的视线前转过。芬纷不顾一切跑上前,仔细睁大了眼睛盯住他们。那两人也发觉了芬纷盯梢般的目光,撇过头来。妈呀,芬纷一嗓子就叫出声来!一只手紧紧将自己的嘴巴捂住。
那真是袁庆生!天哪,芬纷瞬间不知所措。
那正是芬纷朝思暮想,想得神魂颠倒不知绝望过多少次的袁庆生啊!
正在吃惊的刹那,老袁身旁同行的女子却本能地躲到他身后去。芬纷没有理会,用甚至于哀求般的语气对他说出一句:“能停一下吗?对不起……”
对方真就停了下来。芬纷这才看清,她最最喜欢的他那分头这时被海风吹得漂浮乍起,扬扬飒飒,衣领也微微敞开,帅气地露出长长的,棱角有些分明的颈项。由于风度使然,芬纷仅这么礼貌地问了一句,之后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袁庆生脸上立刻露出了微笑。他看上去并没有因为这样奇缘的偶遇而显得特别激动。
芬纷也许是由于与他分别得太久显得生疏了,没有像在“太和殿”那次大雨后相见时那样一把将他抱住。而只是礼仪般站在那里惊得一直捂住嘴,失声得说不出话,叫不出声,泪水却再也止不住涌出……她兀自在那里,任凭旁人从身边绕过去。
袁庆生走上前一下握住了芬纷的胳臂,顺势一拉,贴在自己身上,然后宽大地将她完全抱在怀里,高高地扬起下颌,顶在芬纷埋起的头上。芬纷将头紧紧贴在他胸口,不知自己此时是在哭还是在笑,她真哭笑不得,自己整个下午和傍晚看海的平静心情都被这跨界的一碰,给击得粉碎了。
天完全要黑下来了,极目的天、海之间的交际线已经变得模糊而混沌黑暗。大海似乎静得有些可怕。黑蓝色的海水打着一个个恐怖的漩涡在巨轮两旁默默远离开去……船顶的灯全部被点亮,圆圆鼓鼓的雷达包和一根根刺破青天的桅杆、天线被船灯映照得明晃晃,像海上升腾起来的气球,又像划破时空的利剑,整个游轮甲板随风在漫无边际的自由中游动。顶层平台上现在只剩下他们三人。那人是谁?那个刚才芬纷隐约见到的女子,躲到老袁身后去,此时她在哪里?为什么不露出脸来与她相见?
芬纷自以为那是袁庆生的什么人,女儿?女友?还是其他?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这突如其来的撞见足以使她惊恐万状,惊喜万分!
但接下来的情景实在叫芬纷接受不了了,她在船顶的广阔黑暗中竟看到了一张极其恐怖而熟知的脸:袁庆生将那女孩拉倒芬纷跟前,芬纷辨认良久,当对方摘下了墨镜,芬纷才一下认出,那竟是可怕的兰娟!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不是“死”了吗?
芬纷顿时意识中一片空白。
只见兰娟满脸焦灼着一道道起伏纵横的伤疤。左眼凹陷,眉眼全无,从眼眶到头顶秃成一大块,她现在用好看的小草帽掩盖着,戴上墨镜,依然还能显出剩下的美好肌肤和俊俏的脸庞。只是双手双臂也结有不少伤疤,令人不忍再看。芬纷仅从余光中窥到一二,但她在他俩面前竟不敢问,她实在不知该怎么问,问什么?怎样的回答才能平息这平台上的突兀?芬纷从国内那么老远的地方逃到这里,不就为了寻一片宁静,躲一阵硝烟的不幸。可谁曾想,今晚的加勒比海,是不是可以算作她一生中最最离奇古怪的巧遇和狗血般的认可?!
“你真还活着?”芬纷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
“我为什么不能活着?!”
芬纷在黑暗的风中得到了这样回答式的反问。她没料到她会这样不客气的回答,一时语噻竟不知该再怎样说。
片刻之后,还是芬纷又鼓起勇气:“你们……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走吧,起风了,这里风大,”袁庆生平静温和地用右臂楼住芬纷,又回过头去对身边的兰娟:“我们进去,进去慢慢说。”说着,他拍拍兰娟幼小稚嫩的肩膀,携着她俩大步向仓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