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守在门口,闲华宫的布防,你都看清楚了?”
廊檐下,公子翚与胡牛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此处是治朝外百官官署所在之地,大宰作为三卿之一,有自己的独立官署——宰署。
胡牛答道:“有什么布防呀,左不过十来个士庶子,好办。”
“今日学宫排的课是射,太子又没去,恐怕会比平时下学早些。”公子翚小心叮嘱道。
“大人放心,小臣记得。”
“己嫔对老夫还有顾虑,不得不推她一把了。”公子翚背着手,兀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吩咐胡牛:“死士,宫伯已带入路门,会安插在士庶子中以掩人耳目,你尽可调用。”
“是。那小臣告退?”
“去吧。”
公子翚吐出深长的一口气,犹不能使心中平静下来。事实上,当决意举大事的那一刻起,他就进入了亦焦虑亦亢奋的状态。
在廊檐下反反复复踱步也无益,心中惶惶不定时,不如问之于天。
从宰署走出,来到了卜署。
诸卜人、龟人、占人、筮人等正在置备龟甲、蓍草等用具,一派忙乱的气象。
入卜署时,因只带了二三护卫,也就没人注意到他。
“都在做什么?”公子翚问了一句,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听到这动静,众人也就都停下手来,纷纷下拜行礼,在下拜之人中,公子翚看见了冢人和职丧,便明白了这是在为占卜鲁桓公的墓葬位置和下葬日期做准备。
“卜考渚在吗?”
一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伏地答话:“小臣在,大宰有何吩咐?”
“卜室现在有空着的吗?”
卜考渚望了一眼身旁比自己官阶更高的太卜,见太卜向西室的方向努努嘴,便答道:“若是大宰有事要卜,可至西室。”
“行,你随我来一趟。其余人继续忙吧。”
“诺。”
卜署属于春官系统,由宗伯总辖。卜署中的最高长官为太卜,太卜之下,有卜师、龟人、菙氏、占人、筮人、占梦、视祲等基层官员。
这些基层官员,基本都是子承父业,一代代世袭至今,水平参差不齐,由于没有良好的提拔制度,高位者未必皎皎,低位者也未必庸庸。很多时候,只能依据他们往昔卜筮的准确度和详细度来论断高下。
卜考渚乃占人,因年少时狠下了一番功夫,入卜署后,面对同样的兆象,他总能比同僚们解读出更多的含义,有些甚至连太卜都望尘莫及,久而久之,名气也就散播开来。
正式的占卜活动,有一套非常繁琐的礼节,需斋戒沐浴,而后至太庙神主前祷告,且需要多人协作完成:龟人奉上龟甲,菙氏提供烧凿用的燋(火种)、契(荆木),卜人辨龟、授龟、祷告,贞人提问,占人解读。
只是事急从简,而况公子翚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因此不必前往太庙,直接在卜室即可。人手也不必太多,最关键的就是那个负责解读的占人,其余工作,尽可以让占人一并做了。
卜考渚准备好龟甲、燋、契等用具,开始祷告。
公子翚亲为贞人,在心中默默向上天提问。
龟甲经钻凿、烧制,裂出一道道裂纹。
“回禀大宰,不吉。”卜考渚待龟甲稍稍凉却,将之捧在手中,递给公子翚。
“细说说。”
“天下万事,变易多端。若不知贞人所问何事,小臣也只能判断大致的吉凶。”正常程序下,贞人都是会把所提的问题告知卜人与占人的,彼此信任,方能精细解读。
但公子翚闷着不说,凭借职业直觉,卜考渚已大抵猜到他所问的多半不是好事。
“有险乎?”公子翚问。
“凶险异常。”
“有一线生机乎?”
“或可向死而生。”
“如何向死而生?”
卜考渚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这是《周书》中的一句话,意为上天公正无私,不分亲疏远近,只护佑有德之人。
《周书》和《诗》《书》《礼》《易》一样,都是学宫中的教科书,贵族必读书目。
类似于“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这样的句子,贵族们少年时就背到滚瓜烂熟了,为官后又时不时挂在嘴旁,早已熟溜得不行。
现在听到这句话,公子翚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觉得只不过是卜考渚在念一句标准答案敷衍自己。
若再继续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于是公子翚吩咐道:“取蓍草来。”
“诺。”
卜考渚取来五十根蓍草,公子翚收摄心神,至心祈祷后,将这些蓍草不断分组、排列,最终占得一卦。
“遇《大壮》之《泰》,何意?”他问道。
“震上乾下,雷天大壮,雷有冲击动乱之象。乾卦居下,或为天,或指刚毅之君子,君子为雷所惊,暂时蛰居于下,处境艰难。动爻为九四爻,辞曰“贞吉悔亡,藩决不羸,壮于大之”,意为藩篱毁坏,羊得以挣脱束缚,君子只需坚守正道,积极谋求,事终有所成。变卦坤上乾下,为地天泰,地气上升,天气下沉,天地融汇,阴阳贯通,君子否极泰来,无事不成。”
公子听罢爽朗大笑道:“善!”然后把先前的龟甲往地上狠狠一摔。
卜考渚斯斯文文一个人,见这一幕,吓得差点跳起来。
龟甲上的卜兆乃是上天的旨意,公子翚如此行径,无异于亵渎神明。
“楚人言‘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我看正是这个道理。”公子翚今日来找卜考渚,本就不是为了决疑,他早有了决断,只是心中惴惴,想通过上天的指示,令自己心安而已。
所以龟卜出了凶兆,他便怨天蔑神,占筮得了吉象,他便得意忘形。
卜考渚一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敢回话。
公子翚把蓍草捡起来,收拾整齐,递到卜考渚手中:“老夫还有些事须细问你,有请宰署走一趟吧。”
卜考渚自然无法拒绝,便在卜署众人都不解的目光之下,随着公子翚一道走了。
没想到,一入宰署,就被请进了一间屋子软禁起来——两个士庶子把守着屋门,也不辱他,也不打他,也不回话,只用两柄青铜剑阻住他出门的路。
卜考渚人微言轻,被囚禁也没有说理的去处,何况两个士庶子只不过是守在门外不让他出去而已,既没断他的食,也没断他的水,卜考渚也就不好意思喊救命——指不定大宰确有要事在忙,真的只是让他在此稍待而已呢?
既然出不去,不如安住,卜考渚要了一碗水,便走到角落坐下来,脑海里渐渐又浮现出他给公子翚解读的那个卦——《大壮》之《泰》。
想着想着,却发现越来越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