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内,负责文书笔录的史根据子同口述,在竹简上写毕檄文,然后哆哆嗦嗦地递上前。
子同抿了抿嘴唇,亲手将竹简捆扎,封泥钤印,郑重交到臧孙达手中。
臧孙达再拜顿首:“公子毋忧虑,老臣定不辱使命。”
话毕,起身,从腰间摸出玉璧,低着头递到太子面前:“此乃臧氏家传的玉璧,臣回来之前,还请公子代为保管。”
这玉器冰冷坚沉,子同伸手接过,顿觉手心一凉。
此时缴璧,莫不有托孤之意?
难道司寇决心死战?
可当下的形势,只要劝得齐人退兵即可,并不是非得你死我活。
和子同一样,申繻也有些不理解,疑惑地望着臧孙达,但当着诸多臣工和甲士的面,也不好说得太明白。
倒是子同没那么多顾忌,他想起那日在胥乐台所见到的男子,当初心中所起的一丝不悦,此刻已荡然无存,更多的是不忍:“司寇大人,同已失去了君父,知道其中滋味,亦不忍你的嫡孙与我一样失去依靠。司寇此去,本宫不求能杀敌多少,只需劝得齐人退兵,即是有功。”
“公子放心,老臣必不让齐人侵犯吾土。”
从太庙一回到东宫正寝,子同便痛苦地伸手捂住眼眶。
方才朝堂上的话语,来来回回,他算是听明白了——父亲薨逝,舅舅齐侯绝对逃不了干系,母亲文姜也有很大的嫌疑。
子同想不通,平时规规矩矩、恭谨守节的娘亲,怎么会做出如此违礼背德之事?
黑股于朝堂的咆哮,让子同丧尽了颜面,未料第一次入治朝面对百官,竟要忍受如此羞辱。
到下朝时,若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子同白净稚嫩的小脸,已憋到通红。
孰之过也?
文姜之过,齐侯之罪!
所以刚才当老师申繻教他写檄文时,子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把老师写的当众宣读了出来——
“吾闻之君父身死,因齐罹难。盛年盛德,何来暴毙之辞?人言吾母姜氏与齐侯诸越礼事,以不知真伪故,流言纷纷。
君父猝薨,齐必有失卫失察之责。齐鲁之交,自今始断。斥令尔军,速速退离吾土。
母姜氏,倘不能自证自清,亦无相见也。”
这些近乎刻薄的言语,是子同对母亲的赌气,犹如静夜惊雷,使人心荡,却并不伤害到实处。
申繻拍了拍子同的肩膀,试图安慰:“公子,此时……”
“老师,齐人为何要杀害君父?娘又为何要率领齐人入侵?您能不能与我说实话?”
“夫人和齐人都是来襄助公子即位的。”
“可齐国杀了君父!娘亲却与他们为伍,我如何敢相信。”
“公子方才不也让司寇不要伤害夫人吗?在您内心有怨气的时候,犹不忍伤害自己的娘亲;反过来也一样,夫人带领齐军入境,马不停蹄,沿途不扰民氓,直奔曲阜而来,是因为担忧公子的安危。”
“我不愿见到她,她别回来。”子同背过脸,置气道,“同没有这样的娘亲。”
“公子,檄文上的话,是臣僭越了。身为人臣,当为尊者讳。只是事急,此时不得不撇清公子与夫人的关系。”
“本宫并没有责怪老师的意思啊。”子同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老师说齐人是来助我的,为何不允他们入国都呢?”
“国君上位的路,必须是干干净净的。公子能即位,是因为您生来就是鲁国的嫡长子,是因为先君早已册立你为太子,是因为周礼如是约定,所以百官如是拥立。与齐人没有半点关系。这初始的一步,必须走得坦坦荡荡,走到无可指摘,才不会为日后埋下隐忧。”
“只是当下,黑股大夫似乎欲对我不利。恐怕同做不成国君……”
朝堂上的态势,子同也看明白了,以黑股为主的一群朝臣,显然有改立的企图。
他不确信申繻是否有办法应对,当得知母亲与齐人原来是来扶立自己而非入侵鲁国,自己却以一卷檄文将他们拦在国门之外后,子同心中便更没有底气。
正在此时,小奴忽然来报公子溺求见。
于是子同不得不暂且停下与申繻的对话,开门接见公子溺。
“拜见公子,臣是来给公子送丧服的。”
东宫的小奴们上前接过丧服收好,子同慰劳道:“宗伯劳苦。”
公子溺抬头看到申繻:“保氏也在?诸位大夫的丧服,稍后臣会让小宗伯亲送往官署。”
“多谢夫子。”申繻回礼。
“公子,先君新丧未归,大敛、小敛、属纩、复礼皆不能行。臣来此是想请问,公子欲嘱何人至齐逆丧?”
属纩礼是在亡者口鼻处置棉絮以判断其断气与否的程序。
复礼即招魂,公子溺认为,招魂的执行官夏采既然属于大宰统辖的天官系统,那么招魂之礼的细节,他去向大宰求教是没有问题的。
因为百官官署是按照天、地、春、夏、秋、冬分布的,与其自己从“春”跑到“天”,亲自和夏采交涉,不如临下朝时随口问一句叔父来得方便。
但今日这个叔父竟然当众给自己难堪,公子溺到此时还颇有些愤愤不平。
朝会后,春官系统的官员——小宗伯、职丧、冢人等,都各自忙开,国君之丧礼节繁重,他们大抵接下来数月都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宗伯公子溺也是同样,在大宰处吃瘪后,公子溺只得亲自跑一趟,与夏采确认招魂流程,等小宗伯置备好太子及后宫诸位嫔妃的丧服后,又步履不停地跑来东宫亲献。
当然,最重要的问题还是——鲁桓公的尸体到底准备怎么办?
国君死在国外,须派人前去迎回尸身,称为逆丧。
“逆丧不须卿士亲行,三卿拟定一大夫即可。”申繻小声提醒子同。
于是子同向公子溺道:“司寇将离都,你与大宰商量,选一妥当之人就行。”
“是,下臣明白。只是大宰近日繁忙,臣独主治丧事,可否自行确定人选?”
“准。”
申繻拱手道:“宗伯大人,治丧若是有不明白之处,可去请问公子尾。当年隐公之丧是公子尾主持的,周全无失,国人多称颂。”
公子溺一拍脑袋:“是,臣怎么把子尾给忘了……”
“外面什么声音?”子同年幼,耳朵灵敏,听到东宫外一阵嘈杂之声,猛地抬头。
申繻和公子溺皆不明所以地向外望去。
子同匆匆跨出正寝,就见有一个小奴上前来报:“公子——宫内恐进了盗贼,宫伯正在逐个排查三寝和后宫。”
“好端端的,哪来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