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梅雨季的结束,下雨的日子渐渐少了,霖矽一身的病也似乎被这些北上的潮气带走,修养了小一月,日渐精神起来。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她也不顾丫鬟们的阻拦,跑到院子里晒太阳。唐婉爱女心切,却不得清闲,只好把身边亲近的丫鬟翠微派过来看着。
此时,翠微正拿着一件披风追在霖矽身后。一面追,一面喊。
“小姐,快把披风披上。你身子还没好全呢,别跑了。”
霖矽才不听她的,迈着小小的步子越跑越快,忽然间,心口一剜,脚下再站不住,撞在一人身上。她抬起头来,是从外头回来的彩云,等站直身了子,那种疼痛感却一点也找不着了。
“小姐别闹了,我带你回屋去。”
彩云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笑着,牵起她的手。霖矽乖乖跟着回了屋子,屏退众人,只留下彩云一个。
“姐姐,说吧。”
彩云给她倒来药,坐在她面前。
“早些时候陈大人来过了,今日他像是告了假,不过见老爷不在,连宅子也没进就回了。跟着来的只有几个小厮,东西也没带什么。除此之外,还有齐家长公子齐豫,说是来找少爷一道去学堂。太太留着吃了一盏茶,没说什么特别的。”
霖矽慢慢喝着药,悠闲的听着。等她说完了,才点了个头。
“小姐,你现在身子也好些,若是想出去走走,我去禀了老爷太太,他们也许会答应的。如此…就不必…”彩云欲言又止。
“彩云姐姐,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霖矽把药碗放下,看着她的眼睛。
“如今正是京城的多事之秋,爹爹在朝为官不易,我现在多知道些,将来就能少出错。可我一个三岁的丫头去问这些事,这宅子上上下下,又有谁会把我的话听进去。别说没事的日子,就是真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我来掺合。这些日子,你真心的待我,我也真心的信你,这才把事情拜托给你。”
彩云听着她的一番话,心里除了吃惊,更多的是感动。其实,自从霖矽死而复生的诡异事件发生后,彩云常觉得她有候不像一个小孩。可即便如此,她也感觉得到霖矽对家人的在乎和对她的信任。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娃娃,他心里又多了一分敬意。
书院里,孩子们正在争先恐后的讨论先生的问题,什么忠孝节义三皇五帝,被这些来自各大家族的孩子运用得淋漓尽致。坐在最前边儿的白胡子老先生,一边摸着他的胡子,脸上颇有得意之色。听了一阵,他把扇子往桌上一放。
“萧战。”前排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应声站起来,一身深蓝的袍子,腰系白玉佩环,十分抢眼。此人正是安国公萧厉长子,箫战。他拱手作揖,接着便开口。
“学生认为,信,为人之最。一人要是不守信,就是背德,要遭到天下的唾弃。小贩短斤少两是不守信,使者投敌也要受斩足之刑,如此看来,臣子辱命更该罚。”
答完了题,箫战把袖子一甩,端端正正地坐回了位子。夫子稍一点头,喝了一口茶,道。
“齐豫,你来说说。”
齐豫站起身来,照例拱手作揖,一身白衣配着白玉簪子,到更显得几分书生气质。
“自开国以来,各臣子无不尽心竭力辅佐,这才有了今日一番繁荣之景。依我看来,行事做人更讲忠毅。修身是忠自己,治国是忠天下。”
夫子点点头,显然,对齐豫是颇为认同的。见状,箫战觉得自己好像落了下风,也不等夫子再开口,腾得站了起来。
“齐豫弟弟,我不是要反驳你。只是,若按你说的,天下人人都讲忠毅,那江山代代要如何延续呢?”
“忠毅和江山延续并不相悖,不知我错在哪里,请哥哥指教。”
“世间歌颂节妇烈女,皆是因为她们守节,如此,是不是忠纲常忠自己?那如果臣子也愚拙的守着自己对前朝的忠诚,不肯替眼前的百姓着想,又是不是忠天下。当天下自我相背,究竟是忠自己还是忠天下。为夫守节是忠毅,为旧朝守节算不算忠毅?”
箫战一面踱步,一面说,时时处处针对齐豫。箫家原是几朝的精武世家,虽说早三代就从了文,却也是承袭了一股精悍的劲。而从小读书习字的齐豫,在气势上,自然输他一截。几次想要开口,终于还是低头认输了。
夫子听过箫战的一番话,不由得想起朝堂上的箫厉。据说,七岁之前,他都是箫厉一手教习。十二岁的箫战字字珠玑,更英气非凡,想来到正是安国公的手笔。现在正是箫厉得势之时,孩子说话自然也不会客气。这些孩子们,虽说不是皇家血脉,却也都是含着金钥匙出生。
一屋子的学生七八个,小的才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几岁。穿的衣服戴的配饰,是唯恐别人看不出自己显贵。官高得势的,上课时免不了要出点风头,就是下了课孩子们在一起聊聊天,也避不开你家的官阶我家的月俸。想到这些,夫子心里暗自叹息,一眼正扫见安静写字的韩箫。灰蓝色的袍子有些旧色,看着也普普通通。学堂上风波不断,他到是坐得端正,一笔一画正写得投入。
“韩箫,你觉得他们哪个说的对?”韩箫吃了一惊,一下子站起来。
“这…我觉得…两位哥哥各有各的道理。可我觉得,忠信不如孝。冬温夏清,晨醒昏定,侍奉尊亲为五德之首。”
箫战坐在位置上,一脸的嘲讽之色。
“好男儿志在四方,弟弟是只懂得规帷之事,不懂朝堂吗。”
这话无疑是在贬低韩萧,说他尽知道女儿事,没有男子气概。韩萧心里窝火,想起霖矽的话,很快便冷静下来。他对萧战躬身作揖。
“哥哥说的是,的确是我目光短浅了。”
此话一出,萧战更显的得意洋洋,这回他才是赢得彻底。夫子看着,觉得这堂课也不宜在进行下去,随意说了几句,便打发众人回家。韩萧留在最后,被夫子叫住。
“韩萧,刚才说的话,是你的真心吗?”
韩萧看着这位日日教习自己的老师,低声道。“其实…不是。”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朝堂的事,我实在是不懂。我只是觉得要是在学堂里妄议,恐怕会给夫子添麻烦。而且…要是说错了,不就更显的我学问不如人了。”
韩萧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觉得自己这半年来,似乎变得和霖矽有点像。夫子听罢,笑着送他出了学堂的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到。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说出今天这一番话,委实不易。如果是真心,那便是拙诚,若不是真心,便是巧伪。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他比旁人看得更多,想得更透彻。至于韩萧的品质,他教了一年自然很清楚,清楚他不是个会动歪脑筋的孩子。之前,一直担心这孩子太过正直不懂得拐弯,有一天会伤着自己。现在看来,他也知道什么是曲折迂回,只要稍加引导,将来有得是一番前途。
回到府中,韩萧直接跑到院子里去找霖矽,今日学堂里发生的事,他一字不差的说了出来。霖矽心中叹息,觉得箫战真是太傻,虽说不至于到妄议朝政的地步,但童言无忌的说法在有心惹事的人那里根本不成立。特别是这些达官之家,就是在屋里闲谈说的一句半句,也不能保证不被谁拿去添油加醋。
“哥哥,齐豫是齐国公家长子吧。”
“嗯。怎么了?”霖矽打开他带来的盒子,拿起一块桃花酥美美的吃起来。“没事。”
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只有这种时候,霖矽才能暂时不想那些外人的事,也才觉能得是真正的日子。韩萧看着妹妹的笑颜,他想到霖矽这样小的年纪,却为这个家考虑到太多,而自己身为长子反而看得太太过简单。他在学堂从来是步步小心,句句谨慎,就是为了不给家里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到最后,却还是让霖矽来担心,心里只觉得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