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
夕阳西下,回到谢府时,天已经暗了。
谢府的烛火被次第点燃,夏有微风,烛火随之摇曳。
饶是夕婧回到谢府这么些天,也还是不习惯,生怕这小小烛火形成漫漫火海,酿成惨剧。
故而夕婧对待烛火是格外的谨慎小心,也是格外的矛盾。
灭了吧,便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不灭吧,烛火燃着,夏日的屋子里就热,即使有屋里冰盆,也闷得人难受。
夕婧当然不是吃不了这个苦,前世她就一孤儿,穷的很,什么苦没吃过?
只是,突然有点怀念前世工房里的大叶扇罢了。
……
车轱辘缓缓转着,马车向谢府驶去。
车里有一冰盆,是宁西侯府给的,有冰盆在,马车里还不算太热,只是出了马车便能明显感觉到里外的差别。
葛氏和谢夕娴先下马车,夕婧紧随其后,不过她没想到,扶着她下马车的紫鸢手突然一晃,她差点就重心不稳给跌下马车去。
见葛氏和谢夕娴没注意到,夕婧也不欲追究,只是悄悄问紫鸢:“怎么了?”
“奴婢没事。”紫鸢脸色微红,愧疚不已,低低地说了一句,“小姐,对不住,是奴婢不当心。”
“无碍,走吧。”夕婧摇了摇头。
“婧儿,你和紫鸢在嘀咕什么?”葛氏原本走在前头,见夕婧步子落下了,转头问。
“没什么。”夕婧一边答,一边提着裙子往前小跑了几步,跟上了葛氏。
……
谢府,慈安堂——
谢老夫人端坐在上首,面色严肃,另一侧是一位男子,三十岁的左右,皮肤有些黑呦。
慕氏一身简单打扮坐在下首。
“给婆母请安。”
“三弟,三弟妹。”
夕婧知道,这是素未谋面的三叔谢长旻。
葛氏说谢三爷因为在外盘货,故而之前不得相见,今日也是快用晚膳时,谢三爷才赶回来。
相互见完礼后,谢夕娴本想去谢三爷身边,不料谢老夫人却开口:“娴姐儿、婧姐儿,跪下!”
谢老夫人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谢老夫人说完,便有丫鬟摆来两团蒲团。
谢夕娴不做他想,立即跪下,夕婧反应慢了一拍,也跟着跪了下去。
“婆母……”
“来人,给大夫人看座!”
葛氏想说点什么,可谢老夫人立即出口打断了她。
不敢再忤逆谢老夫人,葛氏在谢老夫人的下首落座,一双眼却是担忧的看着跪着的两个女孩,一旁的谢三爷和慕氏亦满脸忧虑。
“你们姐妹可知,我为何让你们跪着?”谢老夫人说完,便轻轻地吹了一下茶沫,浅抿一口。
“今日宁西侯府之事,是孙女错了。”谢夕娴低着头,不敢看谢老夫人的眼睛
“祖母,孙女......孙女也有错。”夕婧也立刻认错,可她并不觉得自己今日所为有错,原本只是闺秀间拌嘴,可赵丝旂也实在过分,先来找茬不说,还羞辱谢家,谢家难道就要这么白白受着?
“既然你们姐妹都说自己有错,那便说说看,错在何处?”谢老夫人顿了一下,“娴姐儿,你是姐姐,你先说。”
“是,孙女今日不该和赵三小姐戴类似的珠花,惹得赵三小姐不快,给谢家添了麻烦。”谢夕娴一脸的愧疚,因为害怕,声音发颤。
“那你呢?婧姐儿?”
“……孙女不该不顾礼仪,与赵三小姐起口舌之争,还牵扯到了谢家。”
夕婧想,谢老夫人一力撑着谢家,在谢老夫人眼里,她是谢家五小姐,长房嫡长女,该顾着谢家的体面,在众闺秀面前和赵丝旂起口角,这实在不该她所为。
“倒是认得干脆。”谢老夫人扯了扯嘴唇,语气中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谢老夫人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茶盏和桌面碰撞的声音之大,让人为之一颤。
“娴姐儿,这次是赵三小姐见你一商人之女与她戴了同色样的珠花,觉得你辱没了她伯爵府女儿的身份,来找你的茬,给谢家添麻烦的是她,你做错什么了?”
“婧姐儿,赵三小姐有意羞辱娴姐儿是商人之女,连带着讽刺谢家,你是娴姐儿的妹妹,替她出头,同赵三小姐争辩一二,何错之有?”
“看来你们姐妹都没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在哪儿!”
“请祖母指点教诲!”夕婧和谢夕娴对视一眼,恭恭敬敬地又行一礼。
“……”谢老夫人没有搭理两姐妹,而是看向一旁的谢三爷,“长旻,今日赶回府,路途奔波,我瞧你也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
“是,母亲,儿子告辞。”谢三爷无奈离去。
谢三爷走了,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跪着的两个女孩。
谢家虽非显贵,却也不是谁都能骑在头上的,可是显然,他的女儿和侄女还没有这个觉悟。
坐着的葛氏听完谢老夫人的话,紧绷的神情略微一松,她和谢老夫人做了十多年的婆媳,葛氏自认为她还是比较了解谢老夫人的。
谢老夫人并非是非不分之人,而她之前之所以担心,是因为婧儿初回谢府,和谢夕娴这第一次参加宴席就出了问题,她怕谢老夫人起了敲打之心,有意严惩。
不过就现在看来,应该是不会了,吧?
……
“老夫人,凝芷来了,说小厨房的莲花冰酪做好了。”卢妈妈上前来报。
“端进来吧。”
很快,凝芷端着莲花冰酪走了进来:“奴婢请老夫人安,大夫人、三夫人安,二小姐、五小姐安。”
“起来吧,把冰酪端给大夫人、三夫人。”
“是。”
“本来怕你们吃席面腻着了,备着冰酪解解腻,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谢老夫人没有看夕婧和谢夕娴,但说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娴姐儿,你是做姐姐的,赵三小姐无故前来找茬,你非但立不住自己的立场,反倒被她说的哑口无言,颜面尽失,到最后还要你妹妹帮你出头,此乃一错。”
“婧姐儿,你顾着姐妹之情,帮娴姐儿出头,却对自己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不能让赵三小姐心服口服,以至于小小争执闹到了雍邑伯爵夫人那儿去。既没本事,就不要强出头!”
谢夕娴:“……”
夕婧:“……”
“……是,孙女知错。”
“你们既知错,那为了让你们记住这次的教训,湫沫,将紫鸢和汋韵带上来!”
“婆母!”葛氏和慕氏齐齐变了眼色。
谢老夫人没看两个儿媳:“主子犯了错,不能伤着身子,那这两个丫鬟,就各替主子挨十大板吧,带下去!”
……
短暂的静默后,是夕婧先出声:“祖母,是,是我做错了,你要罚就罚我吧!紫鸢是无辜的啊!”
“是啊,祖母,这不关汋韵的事啊!”谢夕娴跟着求情。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我不会罚你们吗?”
夕婧和谢夕娴的话霎时顿住。
“主子犯错,自然是丫鬟服侍出了问题,她们自然要受罚,而你们两个,就去祠堂跪一晚,自我反省,向祖先告罪!”
“婆母,姐儿们还小……”葛氏试图求情。
“住嘴!葛氏,今日是你带她们去赴宴,现下出了岔子,我还没追究你的疏忽!”
“……是。”
“祖母,今日的事都是因为我,五妹妹是受我牵连,五妹妹身子单薄,哪儿跪得祠堂?孙女愿替五妹妹受罚!”
“娴儿,你——”慕氏惊讶道。
夕婧也是满脸的诧异。
“呵!”谢老夫人轻笑,“你既然有心,便去祠堂,加着婧姐儿的那一份,一直跪到明日酉时吧。”
“……”闻言,谢夕娴不说话了,一脸犹豫
看谢夕娴的表情,谢老夫人收起了脸上的笑:“既非心中真正情愿,便不要开口,落人笑话!凝芷,带两位小姐过去。”
……
夕婧和谢夕娴去了祠堂罚跪,至于紫鸢和汋韵,十个板子下去后,谢老夫人赐了药,就各自被抬回了自己的屋里。
谢府的祠堂挨着慈安堂,是为了方便谢老夫人祭拜,慈安堂里供着的牌位不多,都是谢老太爷这一脉的直系先祖,而谢氏家族的大祠堂在陈郡本家。
祠堂不算大,夕婧觉得和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没什么太大的出入,跪在蒲团上诚挚地向先祖们问安。
“五妹妹。”谢夕娴喊,带着一份小心。
“嗯?”夕婧睁开眼轻应了一声。
“之前在祖母面前,我是真的想替你受罚,毕竟这祸是我惹出来的,你受罚是受我牵连,是我对不住你。”谢夕娴一顿,“可我没想到祖母会罚我到明日酉时……”
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跪那么久……
“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是姐妹,同气连枝,自然是有难同当。”
“而且祖母亦指出了我的错误,既是错了,理应受罚。”
倒是不想,祖母恼的不是她们在宁西侯府和赵丝旂起争执丢了颜面,而是恼她们自己立不住,不争气!
况且,谢夕娴只是一个普通人,怎会心甘情愿替别人受过呢?
就是她,也不愿。
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抱怨谢夕娴的犹豫呢?
比起这个,她倒是有些担心紫鸢。
那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是受她连累了……
她到底没有勇气,在谢老夫人的怒火下保住紫鸢不受惩罚……不过就十个板子,祖母又赐了药,当是无碍……
……
子时左右,夕婧有些迷糊的犯困,可是还不等她彻底睡着,就听见一阵骚乱。
“走水了,走水了……”
……
祠堂门被打开,进来的是凝芷,她身后还跟着平鸢和谢夕娴的一个丫鬟。
“汋雪?”谢夕娴原是睡着了的,不过骚乱声吵醒了她。
“两位小姐,后巷有户人家走水了,祠堂离得近,老夫人怕被殃及,特命我送两位小姐回去,罚跪反省一事便作罢了,请两位小姐速速随我离开吧。”凝芷道明来意。
……
站在祠堂外,夕婧很明显就能看见谢府外的火光,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她想起了刚醒来前的那个梦。
那个她前世的尸骨被火焚的情景……
……
婧苑——
“小姐,小姐!平鸢姐姐,不好了,不好了!”是婧苑的一个小丫鬟。
“什么事,大喊大叫的?”平鸢不悦地瞪了小丫鬟一眼。
“小姐,平鸢姐姐,紫鸢姐姐快不行了。”
“什么?”夕婧脸色一变。
“紫鸢怎么了?说清楚!”平鸢的声音不自觉地染着慌张。
“紫鸢姐姐在老夫人院子里挨了十杖,按理说,十杖下去,紫鸢姐姐……姐姐伤的也不算厉害,老夫人也赐了药,可是不料紫鸢姐姐先前就起着烧,身体虚弱发烫,如今伤口发了炎,紫鸢姐姐她高热不止,奴婢等一直用冷水给紫鸢姐姐擦拭,却毫不见效……现在,现在已经烧的不省人事了,这么晚了,也找不了大夫……”
“紫鸢在哪儿?”夕婧不等小丫鬟说完,急急追问。
所以,开始下马车时,紫鸢的晃神,是因为起烧不舒服吗?
“在后罩房。”
“小姐,紫鸢起着烧,您身份贵重,要不还是奴婢替您去看看吧。”平鸢拦下了正要离开的夕婧。
“可是紫鸢……”
“婧儿!”院门口,葛氏一身便服,头发仅靠一支银簪挽着。
“娘!紫鸢她——”
“来人,送五小姐回房休息,刘妈妈,你去看看。”葛氏吩咐。
“娘,紫鸢她昏迷不醒——”
“婧儿不要任性,随娘回屋。”说完,葛氏便强势地拉过夕婧的手,牵着她入了内室。
“娘,您为何要拦我?紫鸢都不省人事了。娘,您能请大夫吗?女儿求您替紫鸢请个大夫吧!女儿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夕婧一席话说的毫无逻辑。
“胡闹!”葛氏眉头一皱。
现在已经子时了,婧儿在祠堂跪着,她心里不安,一直睡不着,得知后巷走水,谢老夫人免了婧儿的处罚,她便想着来婧苑看看,不料一来,就看见婧儿不顾身份要去看望一个丫鬟。
“娘……”见葛氏生气,夕婧有些发怵。
“告诉我,你是谁?”
“谢家五小姐谢夕婧。”夕婧不懂葛氏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了。
“那你说,紫鸢是谁?”
“……婧苑的丫鬟。”夕婧好像迷迷糊糊有点懂葛氏的意思了,但还不清晰。
“很好,看来你还知道自己和紫鸢的身份,所以她一个一等贴身丫鬟,受了罚,自有底下的小丫鬟顾着,巴结着,要你一个做主子的屈尊降贵去探望她?婧儿,你未免太给她脸了。”
“可是,紫鸢照顾女儿一场,,还是因为女儿才受的杖责,如今昏迷不醒,女儿不去看看,是不是太无情无义了?”
“……婧儿,你的月银是多少?”
“十辆银子。”
“那为娘告诉你,这个紫鸢是谢府当初花了二两银子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
“……二两……”
“所以,你和她云泥之别,你的情义,不该在此。”
“为娘已经吩咐了刘妈妈去看紫鸢了。婧儿,你疼惜下人,为人宽厚善良,这都是很好的,可是对于丫鬟们,还是保留一些,拿起你做主子的气势,不要一味宠着,念着,该敲打时还是得敲打一二,免得她们恃宠生娇,奴大欺主。”
“……”夕婧低着头,良久,“是,女儿知道了。”
……
“夫人,小姐。”刘妈妈走了进来,神色晦暗。
“紫鸢……去了。”
“人没了?”葛氏眉头紧锁,暗道不妙。
她怎么也没想到,紫鸢的情况竟是如此严重。
只是十大板而已……便是原来起着烧……也不该……
“紫鸢死了?”夕婧低喃,“怎么会……”
“小姐,您节哀。”刘妈妈劝慰道。
……
葛氏说死人忌讳,拦着夕婧不让她去送紫鸢最后一程。
一夜,夕婧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当时下马车就发现紫鸢不对劲了,她为什么没多留个心眼?
原来在这个医疗水平贫乏的时代,一个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一场高热就可以要了去。
而她前世……到底是不懂珍惜……
紫鸢的身后事是葛氏吩咐下去的,说让在在京郊找个地方,好好安葬。
而紫鸢在当夜就被送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