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和花羽化同柴枭匪作别,然后一道往东而行。
两人到得江州,花羽化不愿迦衣知晓自己的行程,是以与之话别。临别之际,两人在一家酒店打尖,花羽化为表对迦衣的感激,早先便将账单结清。方欲出店,眼见对面街道旁有一对祖孙,似乎极其眼熟。
迦衣向花羽化示意,花羽化亦觉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迦衣不敢走近,生恐是朝廷宿旧之臣,一旦认出自己女扮男装的行头,则于日后声名可是大大的不妥。故而将帽檐压得低低的,缓缓斜着走过对街。及至近前,但见那女子虽一身布衣素服打扮,头发也只是简单的堕马髻,正低着头在一处小摊位前整理几件小饰品,而一旁的老者则笑吟吟地招揽客人,逢人过往便道“客官,精致的竹质小配件,过来瞧瞧”。单从这句说辞之中,便可窥见老者绝非大有资历的商贩,多是为生活所迫,中途干此营生。
迦衣继续低着头向前走去,及至一丈之地时,那老者突然止住叫唤的热情,和那女子一并痴痴地凝视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公子,只因不见其面,不敢贸然相认。
乍然。
那女子身子一晃,浑身一颤,几乎惊呼出来——
迦衣公主!
她由于惊讶,声音变得颤抖,及至嘶哑,喊出的这四个字声音一个比一个小,直到“主”字落音时,简直细若蚊蝇!
便是如此,听在迦衣和那老者耳中,却如惊雷霹雳,直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三人一皆抬首,无不惊呼。
老者正是时敢当,女子自是乔碧落无疑。及见迦衣女扮男装之态,自然并不十分惊讶,毕竟乔碧落当年亲眼见过。
若非如此,时敢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翩翩公子竟然便是日思夜想的迦衣公主!
当然,亦由此可见,当年迦衣出使大辽求援,对外是何等的隐迹,便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时敢当亦不曾知晓底细。
陡见故人,百感交集。
三人凝眸,笑而不语。
对街的花羽化见迦衣与时敢当和乔碧落相认,似乎神色极为亲昵,虽暂时没有认出究竟是谁,但念想迦衣在场,无论是谁必不致令自己难堪。于是,亦踱步过来,及至近前方始认出原来一个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时敢当,一个是迦衣公主的贴身侍女乔碧落。
花羽化不知两人早已被撵出皇宫的旧史,以为是化妆出来找寻迦衣之故,于是赶紧参拜,却为时敢当一把扶住,喟然道:唉,花兄弟啊,自今而后,你不再是一军主帅,老朽也不再是“一人之下”的公公啦!
花羽化愕然,迦衣道:花大哥,此地不方便说话,咱还是去到方才的酒楼,重开一桌,坐下慢慢聊。
迦衣自是有无限的权威,无论在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地方,尊敬爱怜她的人,永远奉她的话为金玉!
乔碧落收拾好地下的些须工艺品,四人齐到对街酒楼。
浔阳楼!
迦衣来时并不曾注意楼上牌匾,是以不知是“浔阳楼”。这会终于见着连月来苦苦思念且不得音讯的乔碧落,当真是喜从天降一般开心。
心情大好,看什么都是亮丽的,都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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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要了一间上好的包间,坐定之后,酒菜不时便齐备下来,迦衣命店小二没事不要进来,并赏赐了五两银子,小二一月薪资不及一两银子,此即得了五两银子仿佛梦中一般,嘴巴笑得几乎合不拢,连连点头,侍立门外。
迦衣笑笑:往常在宫中,不知银钱的好处,自入得江湖,方知但凡使钱足够多的时候,一定可有其妙用所在。
三人听后,一皆颔首,纷纷笑个不停。
瞥眼之间,迦衣见大家似乎极是拘束,继而道:现在,各位皆不复如初,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公主,权当朋友在此聚聚。
时敢当闻言,大是感慨,仿佛心中往事穿越千年,微微叹道:唉,世事多变,实在难以预料啊!尤其是在朝廷当差,上午登天子堂,下午可能就要进牢房。宦海沉浮,荣辱难料啊!
花羽化和乔碧落自是有此同感,一皆沉默。
沉默未必是金。
但一定是赞许!
时敢当几番欲言又止,满是黯然之色,乔碧落自别迦衣后,仿佛也一下子疏远与迦衣的亲近之情。
迦衣觉知,五内如焚,却只是苦笑:碧落,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不说话呀!
乔碧落抬首看了迦衣一眼,忽而垂下去,眼睛里满是哀怨之色,默然良久而道:唉,奴婢与公主情逾姐妹,本是无话不谈的。可是呀,别后重逢,若说不识,那是诳语。只是,彼时一重天,此即一重天。公主殿下,你是金枝玉叶,永远的灿烂耀眼,奴婢……奴婢只是一个下贱的丫头,不值一钱!
迦衣不意乔碧落怎生说得如此言语,因为此前早已约定,几乎是铁定——在外独处“姐妹”相称,在宫中则主仆相待。两人相识以来,乔碧落从来不曾以“奴婢”自称,便是偶或一两次,亦为迦衣及时截了回去。心道“定是历经大大的劫难,否则碧落决计不会如此脱胎换骨,仿佛变换了个人似的”。可是,当此之际,不便细问,除非她得遇合适机会亲口道出。
迦衣愧意骤升,对乔碧落温言道:碧落,咱今后可不许再……唉,总之,你不许自贱于人,什么“奴婢奴婢”的!
迦衣心乱如麻,心痛如绞,谈吐之际语无伦次起来。乔碧落感动,几欲泪下,拼命点了点头。
时敢当大似瞧出迦衣所想,跟着起身,朝迦衣遥遥施礼,亦朝花羽化拱手,而后道:花将军乃刘总管故僚之子,亦不算外人。今番老奴便不再遮掩,将一干重大情由向两位一一道出。如此,便是哪天老奴不幸死于万刀乱箭之下,亦可瞑目了。
时敢当傲然而道,大似其名“敢当”。
迦衣和花羽化一听,心知此即必有极为重要机密,是以一皆细细聆听,同时不住向门外瞧去。
花羽化最是细心,自门缝瞧去,但见方才那个店小二得了迦衣五两银子,当真于门外站岗一般游荡着,似乎不许任何人靠近干扰的意思。
花羽化回过头,朝三人微微颔首,又自门缝细细瞧了几眼,回座静听。
时敢当忽而转目凝视花羽化,正色道:将军,我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我,我便可以细细言叙这个机密了。
花羽化见时敢当说得郑重,且敬称自己“将军”,显然和自己在职时的经历有关,不觉缓缓站起,朝迦衣看去,发誓一般道:迦衣公主对在下有救命之恩,但凡有一句虚言,便教死于乱剑之下,不复再生!
迦衣笑笑:花大哥,何必如此毒誓呢,我们相信你!
时敢当方始放心,示意花羽化坐下,自己亦坐下,而后低声道:当年迦衣公主出使大辽,花兄弟可是奉了刘奇峰总管大人的帅令,于路悄悄护卫,不许任何官军设阻?
花羽化不意时敢当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觉悚然而惊,颤颤而抖,紧张地看了迦衣一眼,心道“我武功不及公主和乔碧落,亦不知时公公深浅,万一于我不利,则定是逃不掉,不如干脆坦言相告吧,便是要生要死,听天由命”。
花羽化结结巴巴道:当时,末将确实奉命于刘总管,也确实是悄悄执行此命,不敢有丝毫差错。迦衣公主一路上遥遥千里,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到出得大宋国境,末将方才撤军!
时敢当和迦衣见其说得极其虔诚,不似谎言,都微微点头,时敢当继而道:那好,那……老奴就放心了,至少证明将军……不,花兄弟和皇子赵昀不是一丘之貉!
言及“皇子赵昀”这四个字时,时敢当额头青筋暴起,腮帮鼓鼓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射出火焰来。
迦衣和花羽化都暗暗心惊,唯独乔碧落若无其事,仿佛不闻不见。
接着,时敢当将当日迦衣出使大辽之际,皇子赵昀如何设计让乔碧落猝然风寒大作,继而卧床不起,而致使迦衣独行。随即,又将赵昀如何强奸乔碧落,如何言道“迦衣若死,我必君临天下……让她有去无回”等等,以及皇上如何回护赵昀,如何不惜将时敢当和乔碧落逐出皇宫,最终只得和乔碧落祖孙相处,甚而后来为官军追杀,财产洗劫一空,及至乔碧落未婚产子的所有经过一一道出。
时敢当由于悲愤,将这段早已在心里忿忿思吟了千百回的说辞声情并茂地道出,直听得迦衣和花羽化瞪目结舌,不知所措。
迦衣见时敢当说完,剧烈咳嗽几声,然后端起面前一杯酒,一饮而尽。
泪水合着酒水,全皆咽下。
味道。
辛辣。
辣。
当然,也苦涩。
三人见迦衣情绪激动,甚而失控,都不敢再说什么,只痴痴地看着她,一动不敢动。
迦衣忽而看着时敢当道:时公公,你怎么知道花大哥曾奉命保护我?
迦衣显然是不知如何启齿,忽而想到当年那幅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画像,是以动问。她当然知道,时敢当和此事定是无关,但她需要知道更多信息,越多越好!
至少,她已断定,这幅画的始作俑者,便是皇兄无疑。
花羽化亦很想知道这个秘密,毕竟自己当年调遣军队秘密护卫迦衣,是军事绝密,直到迦衣回返后,那批护卫军方才被从一个特殊的军营解禁出来,获得自由。
时敢当一叹,微微道:赵昀!
这时,时敢当不再在前面缀上“皇子”二字,以示君臣关系的彻底结束。
迦衣仍是不解,方欲动问,时敢当道:普天之下,唯有赵昀能替皇上批阅奏章,而刘奇峰的奏章只有皇上可以看到。
迦衣忽而笑笑,缓缓起身,缠绕在胸中的秘密疑虑,此即基本上解开了!
迦衣突然想到了张丙丁。
为什么偏偏是他一个人存活下来?几十万大军,难道都不如他的命金贵,难道他是天之骄子?
当然,迦衣也想到了欧阳笙。
如果赵昀在这次大战中捣鬼,欧阳笙则未必便亡。
毕竟,至今“死不见尸”。
没有尸首,便是最大的希望!
想到这里,迦衣忽而心境开阔起来,微微一笑,向乔碧落道:碧落,你孩子取名没有?
乔碧落低低道:取了,叫乔玄仙。
乔碧落方才还是满眼死灰色,这会突然眼放光彩,满是做母亲的骄傲与幸福。
迦衣道:恩,好……这个名字好,将来定是大大的出息,成为有用之才!
乔碧落微微笑笑,似乎默认。
迦衣将自己和欧阳笙的结缘向三人言叙完结,继而道:我预感欧阳笙一定还活着,他……他必须活着……必须活着!
迦衣说得凄惨而决绝,每次说到“活着”二字时,脸上的表情瞬即便要变幻几十几百次,次次无不悲凉中充溢着希望,希望中泛漾着悲凉,彼此交织。
三人不忍拂其意,亦跟着猛然点头。
迦衣抬首,眼见墙壁上一首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墨宝,道是《登郡寄京师诸季、淮南子弟》:
始罢永阳守,
复卧浔阳楼。
悬槛飘寒雨,
危堞侵江流。
迨兹闻雁夜,
重忆别离秋。
徒有盈樽酒,
镇此百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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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顺着迦衣的目光看去,但见诗作悲戚,无不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
末了,迦衣表示自己要去西夏战场找寻欧阳笙,便是千年万年、百千万劫亦是无悔。
毕竟,普天之下,父皇和皇兄虽是自己的血脉至亲,但两人于家国大事方面,肯定是不论父女和兄妹情谊的。
迦衣“理解”父皇,似乎也“理解”皇兄。
迦衣只能努力去“理解”,此外没有选择。
在她内心深处,只要欧阳笙尚且活着,哪怕残废也好,往事自然是一笔勾销。
一风吹!
乔碧落和时敢当显然不可以再回皇宫,亦不愿意再追随迦衣,迦衣自然不能勉强。
花羽化言道欲求隐居起来,不愿为赵昀陷害,迦衣表示默许。
临别之际,迦衣拿出三千两银票,分别强塞给三人,而后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