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义等邀着五队施威一行人回到小店里。施威等在外面,大伙儿胡乱擦了一把脸,便和文义等一同到他们歇着的大统间来,沏了一大壶茶,彼此落座。
茅能首先开口问钱迈道;“二哥,您说有好法儿教给我,什么法儿?请您快说吧!再迟宕可趱不上了。”钱迈正色道:“你是来趱这几个贼的,还是去河间捣贼巢的?在这儿打草惊蛇,让那厮得着讯,防备周密,要是有个不得劲,不是白忙吗?怎对起各位宗师?——就说你要宰贼,到了河间,还怕少了给你宰的吗?哪在乎这几个呢?你忙什么?”茅能听了这篇言语,顿时目瞪口呆,答话不出。
范广在旁听着不服,接声羼言道:“依您说,难道眼睁睁瞅着那一伙贼,硬放他逃走吗?这怕贼的名声,俺却不愿背。”钱迈正待解说,武全早接言道:“范大哥,这话不是这么说的。那厮们既是和我们同在一条路上走,一定是出塞探我们的消息去的。他能探咱们,咱们不能探他吗?何妨给他个‘依样画葫芦’呢。”聊昂在旁摇头道:“您又说这个,待俺们探着时,那厮们早到家了,俺们的事儿也全给他们探去了;俺们却连那厮们的毫毛也捞不着半茎。到那时才不探了呐!”钱迈忙答道:“不是这样说的。——您想:咱们马上给他个大白日拦路大杀,不见得能个个杀完。要是有一两个逃走了,赶向他窠里去,一报讯,那么,咱们就算明告诉他:‘擎天寨的人都动身来了,’那厮们马上防备个周密,我们还去打什么呢?不是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你想:能不能马上和那厮拦路明干?”
施成低头想了多时了。到这时才羼言道:“镇华山说的道理虽说是不错,可是咱们要是让郑天龙那厮在我们前头回到霞明观去,不是让那厮探得讯息去禀报了,好做准备吗?”钱迈才待解说给他听,文义已经接上了说道:“这不是钱二哥一个人的意思。一来我们决不能半路上没得师傅传谕,和人露面乱打;二来我们要干就干他个尽绝。这条路上站门不多,那厮们这时才打此地走过,今晚宿处一定在屯粮庄。咱们一面就此跟去,到夜里乘那厮们冷不防时下手。一面分人前后送信,让咱们前头孔虎头、白赤虹、魏狮子和咱们后头程豹子等各队同道,全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咱们那时着手给他个一网打尽。——即使有一两个逃脱了,反正前后都得信防备了,任他插翅也难飞脱。这可比拦在路上傻干的强。”茅能听了,双手一拍道:“这法儿不错!”钱迈笑答道:“我说有好法儿教给你,这可没冤你吧!”范广也笑道;“你们心眼儿真多,真会思忖,也真能拿主意!可是你们想的法儿,终是撇三扭四得不痛快。你瞧:正大光明,大刀阔斧地干不好,倒去爬墙挖壁,贼似的干去?”聊昂也笑道:“可不是吗!老是不干痛快的事,一想法子,就得耽搁许多时候,这就叫‘用计’,你可明白?”说着,众人都笑起来。
一会儿,钱迈去叫店家拾掇了酒饭来,大家吃了个饱。刘勃、薛禄两人同时吃完,一同扔下筷子,同声嚷道:“这可该走了。”施威也道:“该趱上去了,再迟可要赶不到地头。”文义等九人便去拾掇行囊、刀、马。没多时,都装扎好了,给过店饭钱,便各拉牲口,离了怀来,上路长行。两队合一,十八骑战马成阵奔驰,荡起一片尘云。各自骋辔飞驰,一心赶路,眨眼间已走了十多里路。施威等满心挂念着屯粮庄,不问马力怎样,一个劲儿猛趱。众人只得跟着他不停不歇,一口气,放长趟子,到跑了四十里才松缰缓行。许逵道:“这儿叫‘铁叉营’,再过去六里地,就是屯粮庄了。咱们还是径到那儿,还是就在这儿住下?”范广、薛禄齐声嚷道:“赶到地头去。”武全忙接言道:“不成,不能去。这一大伙人奔去,给那厮们瞥见了,事就得糟。”文义、钱迈都点头说:“这话有理。”施威愕然道:“你们准知道那厮们一定在屯粮庄吗?”钱迈答道:“歇定了,再去个人瞧瞧,不强似大伙儿跑去露像吗?”施威等听了这话,才点头停缰,下了牲口。
文义、钱迈当先去打店。一进路口,早有车店伙计装着笑脸儿迎上来,爷长爷短,一个劲儿邀着。文义说明有二十来个人,问过确有大屋子,才把牲口递给那伙计。那伙计接过缰来,直嚷直蹦地关照柜上,一面引文义进店。钱迈瞧明白了店门,便回头来引众人一同落店。到了店里,伙计卸下驮载,送过茶水,问了饭菜,自去拾掇。杜洁便起身道:“我上屯粮庄瞧瞧去。”众人齐声说“好!”
杜洁走后,众人一面拾掇,一面闲谈等待着。茅能等一班性急人更是瞪着眼、翘着脸傻望。幸亏没多时,便见杜洁甩着大袖,飘然回来。范广、聊昂等连忙一窝蜂似的拥上去乱问。武全急拦道:“别忙,别忙。有话上屋子里说去,干吗待在外头乱嚷!”众人这才觉着,便簇拥着杜洁到屋子里来。茅能顺手嘣的把门推上,瞪着眼睛,伸长脖子,低声问道:“三哥!您快说,可瞧见那伙兔崽子?”杜洁点头答道:“瞧见的。”一伙莽英雄听这句话,便如拾得异宝一般,一齐心头石落,喜笑颜开。武全凑近杜洁身边问道:“那厮们是落店,还是在窟里?”杜洁摇头道:“那屋子不是店,却也不像是他们的窟。我刚到屯粮庄,一脚跨进那庄北墙门,便见那先时撞见九个中的一个。先在路上大阵人马里没听得明白,这时打单儿一瞧,却认得是白莲教里苏青元。这小子从前在河北路当恶花子头,如今是打扮得公子哥儿似的。那年在黄河边,为救一个孤客,我曾揍过他一顿。如今他不认识我,我却还瞧得出是他。既见着了这小子,我就料定那伙人一定在这庄子里。乘那小子买了些鸡肉等项回头时,悄地跟踪在后头,瞥见那小子转进一条小胡同处,向一扇白木门里踅进去了。我还疑着这白木门里是那小子独个儿的私路径。在胡同口待了一会,又见个大丫头拉着许多牲口出来溜着,全都是那厮们的坐骑。这我才定了心,知道全在这屋里了。便围着那屋子周遭绕了个圈儿,仔细瞅去,这屋占地不大,且是十分破败,顺墙根里外都有大树,全没斩去,足见不是个窟。这屋子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委实教我猜不透,人却敢保全在那里头,一点儿错不了。”施威接言道:“管他是个什么所在,反正杀进去了终会知道明白的,这时瞎费心思猜他则甚!”武全笑道:“这话不是这么讲的,这屋子是个什么所在,有时和事有很大的关联呐!施大哥,您忘了南京汉邸吗?宁要不是先知道是朱高煦的秘窟,冒冒失失冲进去,有不上大当的吗?”施威道:“这可不能和那比,俺从来不曾听说这地方,有那么厉害的秘窟。就算它有些鬼怪在里头,难道咱们有这许多人还怕他不成!任什么巢子也得给它捣个精光,决甭顾虑许多。”茅能、薛禄等听了,齐声赞道:“着呀。”钱迈笑说道:“咱们固然不怕什么,可是也不十分大意,终不上人家的当就是了。”文义恐怕他们闲话多,走了风声,忙岔开道:“得啦,别尽坐着谈呐。天也夜了,众位也该拾掇拾掇了。”这句话却是人人听得高兴起劲,当即各各起身,整备暗器兵刃,换衣扎束,拾掇零碎,佩带应用物件,全都忙起来了。文义、施威俩一面拾掇自己的东西,一面提察众人该带的东西莫忘了。一霎时,都弄齐整了,便悄地出屋,觅个暗处,轻身越过矮围墙,如飞而去。
铁叉营到屯粮庄只五里地。众好汉各展快腿,眨眼间,已瞅见前面黑森森大兽伏地似的大丛房屋,涌在一条黄漾漾的大路旁边,杜洁当先领路,轻声到了庄外。停步细听,静悄悄不见半点声息。文义便向施威低声说定:仍照原来两队分攻前后,免得走脱妖匪。施威便领着茅能等一共九人,绕向那小屋前面去。文义和钱迈相定了方向,便择那靠近围墙的大树缘上去,轻身跨在树枝上,树叶儿微微碎响。凝神细听,屋里没甚声响,也不见灯光。心中有些疑惑,忙招手招呼潘荣、杜洁等七人都上了墙头,仍不见屋里有一丝声息。钱迈心中大疑,恐防这屋里有什么尬尴情形,不肯贸然下去,文义便掏出一颗石子来扔下去问路。只听得秃的一声,确是掉在实地上。杜洁轻身翻到钱迈身边,低声道:“没甚紧要,下去吧。”钱迈也想着只有先下去探察明白的一法,却不想大家全下去,便道:“我和你先下去瞧一瞧。”
话未毕,猛听得底下屋里一声大喊,接着呛啷哐一片兵器相撞的声音。文义惊道:“前面已经干起来了,快下去!”说着,双脚一起,甩了个燕子穿帘,飘落下地。钱迈等不敢怠慢,连忙腾身落地,随着文义冲过一方草苑,劈开一方小矮门,便舞动兵器冲将进去。
里面房屋不多,只转过一间正屋,便见前面院里有月光照着,满院子刀剑乱舞,成团厮杀。文义连忙约住众人,定睛细瞅时,正是施威、茅能等九筹好汉和二十来个汉子杀在一处。文义瞅明白了敌我两面情形,才向潘荣等道;“各位弟兄,先分清楚了人,再杀上前相帮去。”
这时,已经揭破来明干了,潘荣等呐一声喊,直扑过去,乱杀起来。茅能等正斗得高兴,陡然又见许多帮手赶到了,更加神气飞扬,越斗越勇。许逵、韩欣二人瞥见赵佑和一条肥汉拼斗得很是吃力,便赶过去助赵佑夹攻。两人齐到,双剑并举,径向肥汉进攻。肥汉急忙拦开赵佑的刀,回转花枪架扫这交叉劈下的两口剑。不料赵佑得了这个空隙,掣回刀来,乘那肥汉全神贯注对付许、韩二人时,唰地飞起个刀花,接着欻地一刀径劈肥汉左腰。恰遇肥汉拧身转向,才挪过一半时,嚓地一刀正砍中左股。痛得那肥汉大叫一声,向前一个踉跄。许逵见了,连忙横磕一剑,打去肥汉手中花枪,韩欣腾起一脚踢去,一连几下把个肥汉打倒在地。赵佑正待举刀劈下,文义一眼瞥见,大叫“捉活的要紧!”三人听得,才按住肥汉,掏出绳索,将他捆了。那院中和众好汉拼斗的一共有十四个人,要数这肥汉最厉害。这时,肥汉被擒,劲敌已去,其余的一班毛头小子怎当得众好汉艺高人勇。没多时,连劈带捉,闹了个干净。点一点数:砍死的九个,受伤捉住的四个,活捉的一个。总算半个不曾跑掉,一总都在这里。文义便掬取灯儿,引燃屋里油灯,率潘荣等持灯向前后搜寻了一遍,只搜得许多金珠、刀剑和粮食、文书等物;直搜到厨下,才在柴草堆下拖出两个老妇、三个年轻女子,一并绑了拖到前面屋里来。
文义细瞅情形,那受伤被捉的肥汉似是这一伙人里的头目,便提那肥汉近前来,扔在当地,杜洁、唐冲跟着将捉住的人都拉了进来。就灯光之下细瞧,这一查点,不但是没见郑天龙,这一伙人竟没一个是白天长行那一伴里的。众好汉都吃了一惊,杜洁更加满心惶急,便起身拿一盏灯向那院子横七竖八躺着的九个尸身上细细照着,端详一会,瞅那衣服面貌,显然全不是日里所见的那伙人,不觉大愣,心里想道:“难道我见了鬼吗?明明瞧得实实在在的,怎么会一个也不是呢?”
钱迈遥见杜洁待在院里,心知他是为着这些人不是日里瞧见的那一伙,心下狐疑,在那里愣想。便叫道:“杜三弟,您过来。咱们一问这小子就明白了。”杜洁懒洋洋地进屋里来,道:“这不奇怪吗?怎么全换了个儿呢?”钱迈道:“您坐下,不要忙,让文狮子一追问,不就明白了吗?”说着便拉杜洁同坐在一条长木凳上。
文义却毫不疑心是杜洁瞧走了眼,回报不实,心知这里头一定有个道理。便要赵佑、唐冲上屋去,四面望风。才把那肥汉提到身边来,喝问道:“小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在这儿干什么事?快说,我便饶你!”肥汉躺在地下,哼着答道:“你杀了我好不好?我没气力说话了。”施威大怒,喝道:“你这厮要不赶快实说,爷就不让你痛快死!再不实说,马上就给你好的,叫你受受瞧。”说着,便向腰间拔出一条连环软鞭来。那肥汉见了大惊,知道这软鞭一段一段铁楞儿打在身上,可比杀头还难受,只得挣扎着实说道:“俺叫‘青竹蛇王苏’,大同人氏。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文义又问道:“你怎么和白莲教来往?那黄昏时,到你这里投宿的郑天龙一伙人到哪里去了?”王苏翻着两只白眼,咬牙不语。文义再喝一遍,王苏仍是不答。施威大怒蹿身离座,扬起软鞭来,唰地一鞭,喝道:“兔崽子,你敢别扭,揍死你!”王苏痛得筋骨寸折,泪如泉迸,大嚷道:“莫揍,莫揍,俺说,俺什么都说!”施威扬鞭喝令:“快说!有半句假话,可小心你的贼骨头!”王苏忍痛挣扎着,说道:“俺是白莲教徐教主座下的小总,原是此地大车户头。教里朋友入塞出塞的,多在俺这儿落脚。时常还有些番子来去,俺多少有些好处,便整年地干这个。家里只有个媳妇,那几个老少娘们,全是教里派来的。就是这些死伤的伙伴,也全不是俺家人,教里有事时,都是他们沿途按站递讯。今儿傍晚时,曾有一班出塞探讯回头的大总们到这儿落脚,只吃了一顿饭,便连夜趱路去了。——这就是俺的实话。要杀就快点儿,这痛受不了。”
文义听了摇头道:“不见得吧!那伙人只吃一顿就趱路去了吗?我瞧你还是实说得好。要不,可别怪我!”施威听得文义这般说,怒道:“哪有精神和这兔蛋说理,——揍!”说着,唰!唰!唰!一连几软鞭,打得王苏哇哇地直似鬼叫。钱迈恐怕竟打死了没处问详供,忙拦住施威道:“且饶他片时,待他实说便罢。”施威喝道:“你敢不实说,我偏不叫你死,让你痛成个‘碎骨酱’!”
王苏究竟说出实话么,下章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