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猪年到了。
猪年是生肖中最小的，是十二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巴子。
有人说，猪年大家都有口福。那么三汊港属猪的人多不多？你猜卜桂英这个杀猪的属什么？她属一个时髦小姐。这个小姐是怎样时髦呢？我告诉你，她“脚蹬黑皮靴，反穿皮毛褂，走路纵了纵的，说话瓮了瓮的”，够时髦了吧。
到底她属什么呢？你看看她系的裤带就知道了。今年她系了一条红裤带。本命年。卜桂英今年四十九岁，虚岁。她家汪有付今年五十二，长她三岁。男大三，金山抱银山。可是三汊港的人都说，她家现在抱了个猪肉山呢。
猪年正月里，整个三汊镇就真的像一头猪，醒了吃，吃了玩，玩了再吃，吃了再玩。每一个亲戚家都要吃到的。菜还是腊月忙好的现成的菜，什么肉圆啊，咸鱼咸肉咸鸡啊，对了，还有鱼圆，热热就行了，想新鲜菜也不可能有，菜场一个人毛也没有。
每个人家招待亲戚的菜几乎是一样的，现成的，但主要不是吃，是能凑一个麻将腿子。一个人家凑一张麻将桌子还是绰绰有余的，谁不会，对对和，倒倒成，上海式，什么样好就来什么。很多人家夫妻是谁也不管谁的，管了就吵架，还不如不管，我不管你喝酒，你不管我打麻将。子女全是放羊式的，白天放出去，晚上他们自动会认识路的。
大人们从吃过早饭一直在桌上砌墙砌到夜色来临，然后把灯拉亮了再玩三圈。还是电灯好。元旦，也就是去年腊月里，整个三汊港的人又一次沾了老秦主任和王所长的光。准确地说，先是沾了老秦主任的光。老秦主任在县长面前发了火，三汊港都解放这么多年了，白天是新社会，可是到了晚上却是旧社会了。
这个火发得可大了。他也不怕说这样的够反动的话，可是没有用，现在是知识分子又吃香了。最后还是沾了小秦主任的光，小秦主任的高中同学是供电局的，还是他去送了不少鱼去了县城，结果三汊港的用上了国电，国电那么亮，亮得扎眼，亮得炫目，有时吃过晚饭出门走到路灯下还以为刚刚天亮呢。
供销社旁边新华书店门口，原先那个总是做糖人的地方悄悄地变成了捣康乐棋的。十几只比象棋大的棋子被那些大人小孩用一根棍子再加上一只母棋往角落的四个圆洞里捣。有的人捣棋的技术高超得惊人，能一竿捣到底，一口气把盘上的棋子捣得只剩下母棋，这个胜利者是一分钱都不要给盘主的。而同伙就要给钱，一盘五分钱。实在是好玩，生意好得惊人，从早上到晚上，有时到了夜里十一二点还能在哗啦哗啦的洗麻将的声中听到木棍捣母棋的声音，母棋撞棋子的声音，棋子在放了滑石粉的棋盘上快速滑行的声音，棋子落到棋洞里的声音。
很快就有第二家开了康乐棋盘。他们没有好地势，就把康乐棋盘开到了供销社的门口。反正正月里的供销社不过正月半是不会正常的，值班的人每天只要把门开个把钟头，透透气而已，做做样子而已，然后又把门关上，表示营业过了。反正开了门也没有人来买，要买的去年腊月里早买全了，再说供销社里也没有货卖。也有人说，这也是对去年腊月忙碌的变相补贴。
小瘸子顾国富可以说是这些捣康乐棋高手中的高手，可以说是战无不胜。天知道他是怎么学的。他一只眼睛闭着，像是瞄准一样，然后再把棋棍的一头架在左手上，试了一下，再试一下。一个高手是从不轻易出手的，可一旦出手就肯定有了。被他的棋棍指挥的母棋开始出发了，它要看准了的那个棋子肯定是逃不掉的，哪怕它躲的角度再刁，或者直接躲在另一个棋的后面，它注定是逃不了的，因为顾国富可以借角度，他会利用棋盘的边，用角度的反弹力扑向他看准的目标，把对手送到棋洞里去。他还可以借着另一个棋的力推动他的目标进洞。别人也这样练过，但是打空了，就是把母棋自己也送下了棋洞。那可是要罚棋子的，本来已经成为你的战利品的棋子又要放到康乐棋盘上来继续做靶子，很不划算的。
小瘸子顾国富凭着他的绝技的确过了好日子了，很多人都相信，都去逗他捣，他可以一天棋棍不丢手打一天也不用给钱。但高手也有高手的不妙，既然结果已定，那游戏还有什么意思呢，况且是新年头上的，才过了年，不能把一年的好运气丢在了这个小瘸子的手里吧。
那些揣着压岁钱的小孩子更不愿意陪着这个小瘸子打。他们根本碰不到棋，盘上的康乐棋都被这个小瘸子捣光了，他们只负责给钱，这种傻事他们顶多只做一回，不会再做第二回的。顾国富有几天是相当难受的，手又痒，可没有人愿意跟他捣。
好在有了第二家。第二家为了招揽生意，他们把小瘸子找过去捣，一包雪峰香烟，做了小半天招牌，条件是他必须输。生意很快就上来了，一上来人家就不要他了。他又只好从这家逛到那家，令他很难受的是，两个人家见了他就像是见了瘟神，他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
有人还问过他，顾国富你的脚踏车呢？顾国富没有理人家，只给了人家一个白眼。有人还激他，顾国富根本就没有脚踏车，他吹牛，是借的人家的。顾国富还是没有说话，他现在就想捣康乐棋，谁和他来捣一盘康乐棋？
小胖子仇栋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为他的朋友的。小胖子没有朋友，做什么都是没有头绪的，包括捣康乐棋。他口袋里塞了一口袋糖，嘴里也塞得满满的。这个小气鬼不给人吃也就罢了，还笨，总是输；输就输了，还赖；赖就赖了，还骂人。
这就不行了，新年上的，我能让你这个小胖猪骂？我也不和你骂，我跟你用拳头说话。一般人吃了拳头亏就识相了，而他不行，他被打了还像牛皮糖一样缠着人家，妈妈的，你打，你打，你不打你就不是人养的。他一骂当然就要再挨打了。
小胖子嘴里还是不干不净的。再挨打。还骂。别人就不打了，不理你了，你再骂我也不打了，再打你独眼龙妈妈就要来吃我们了。你骂吧，就当你在放屁，管天管地不好管人放屁。
其实算起来，三汊港的每个人家与每个人家都有亲戚关系的。亲戚亲戚，不亲不吃。像仇兰子刘家驹家在三汊港还是少数呢，没有亲戚走动，但不等于仇兰子没有地方打麻将。想在正月里牌桌上小小赚上一笔的人都是不爱跟亲戚打麻将的，有什么意思？输了心里别扭，小麻将，阴沟里翻船。赢了心里也不好受，打了半天，就赢了这么一点点钱，亲戚的脸就撂下来了，一年下来都是个话把子。所以最好跟手艺人来。手艺人忙了一个腊月，正月里正好闲下来，就想来这么几圈，不是他们主动逗的，更重要的是手艺人在麻将桌上的手艺跟他们相比就不那么灵光了，可以说是学徒，而且还大多是不服输的学徒，这样的学徒只有在正月里不忙的时候能给你送学费。
仇兰子那天只在人家的麻将桌上打了三圈麻将，她突然觉得家里说不定会有什么事了，是什么事她又没有底，这个念头一直缠着她，一连放了几次炮。她心里更没底了，所以她找了借口下了场子。那个人家还没有赢到她多少钱呢，就不让她走。她只好丢下五块钱，对接她窝子的人说，赢了归你，输了算我。
仇兰子是一溜小步回到家里，她一路上所担心的小胖子一个人在家，心里松了一口气。再一看，小胖子的头发白了，她心里又啪地一惊，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小胖子仇栋就端来了一杯红糖茶。
她这才发现小胖子仇栋头上的不是白头发，而是鹅毛，现在哪来的鹅毛？
早上仇栋眼睛一睁，眼屎还没揩呢，裤子一套还是直朝顾国富家跑。刘琴说，瘸子是传染人的，当心你也变成瘸子。仇栋一边跑一边说，我变成瘸子你就变成婊子。
刘琴气得要打小胖子，可是他已经跑远了。还是顾国富家好玩，顾四总是不在家。顾国富还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教仇栋学脚踏车，小胖子那么胖，又那么笨，好不容易把他扶上去，叫他腰坐直了，眼睛盯着前方，脚踏车向这边倒，要把自行车的龙头朝相反的方向扳。
顾国富在后面用力扶着，脚踏车要倒了，顾国富叫他扳龙头，快点扳龙头。可是小胖子他不是扳龙头，而是扳着自己的肥腰。他把自己的肥腰尽力地扳过来，但他就是忘了扳龙头，结果脚踏车稀里哗啦地倒下来了，不但把顾国富的一条好腿压伤了，而且还把自行车跌坏了。
小胖子一看顾国富不说话，就对顾国富说，你要不要蛐蛐？顾国富你要不要蛐蛐？顾国富没有理这个笨蛋，而是继续修脚踏车。仇栋不仅把龙头跌弯了，而且还把脚踏车撑脚上的弹簧跌断了，脚踏车再也撑不起来了。顾国富发了火，仇栋，我觉得你应该不姓仇，而应该姓牛，吹牛的牛。胖子，你如果拿不出蛐蛐，你姐姐就给我做婆娘。
顾国富还在修脚踏车，小胖子真的又奔过来了，顾国富顾国富快开门快开门，你是不是在里面摸鸡巴？
小胖子的手里真的有一只蛐蛐呢，而且还是比较凶的铜头将军。小胖子笑眯眯地说，刘家驹的，他藏在被窝下的，给你看一看。他现在不在家，他知道了我就没命了。
顾国富还是坚持要听一听它叫。小胖子说，现在冷，它是不会叫的。最后顾国富抱来了一大团鹅毛什么的，他把它们点着了，难闻的气味就出来了，烧了好一会儿，蛐蛐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很轻的一声，都有点像在哭。
脚踏车和蛐蛐事件之后，小胖子仇栋和顾国富就真的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了。一天到晚在新华书店门口捣康乐棋有什么捣头，还没有用弹弓把苦楝果射到仙姑娘马小妹养的黑母猪身上好玩呢。为了这头黑母猪，马小妹经常很下流地蹲下身来看人家的公猪有没有发情，有没有把那个红通通的像长螺丝一样的东西伸出来。如果伸出来，她会用一块黄烧饼把那个公猪引到她的黑母猪的身边，还帮助公猪骑到黑母猪的屁股上，一送一送地配窝。真是下流死了。
过不了多久，马小妹就给黑母猪接生。过去，死鬼杨玉英经常帮她接生。忙了半天，杨玉英的报酬是一碗马小妹烧给黑母猪喝的糯米粥。再过不了多久，马小妹家就开始出小猪了。不知道它恨不恨卜桂英，它的多少儿女被卜桂英杀死了破肚了剔骨了。马小妹家的猪圈旁就有一棵苦楝树，上面的树叶掉光了，枝头上挂满了丁丁当当的苦楝果。苦楝果虽小，但射在猪身上是很疼的。之所以选中这头黑猪是因为顾国富一点也看不惯这头黑母猪总是拖着胀得鼓鼓的两排像红纽扣的奶头走来走去，真是难看死了，可是它还不知羞耻，都拖到地上了，沾满了灰尘了，还在拖来拖去的，像拖着一个猪皮包似的。
小胖子的弹弓技术倒比他骑车的技术好多了。苦楝果一粒一粒地飞出去，刚才还在打呼噜的黑猪尖叫起来，好像是在卜桂英的刀下似的。马小妹也被惊动了。她出来看了一下，猪又不叫了。可她一回屋，猪又开始惨叫了。她再出来，猪又不叫了。最后马小妹实在不耐烦了，就开始大骂她家的英雄妈妈，老妹妹，你再这样叫，我就让卜桂英来。
顾国富还骑车带着小胖子仇栋上大街，小胖子就坐在后座上。走过捣康乐棋的人前时，有人就起哄，他们在学范冬梅张巧华呢。正好那个小胖子做女的，你看他的奶子都像人家妇女了。顾国富笑着把车铃按得炒豆子似的响，然后冲过了佯装拦住他们的人，一路向前去了。
再后来一天早晨，捣康乐的人家正要摆棋盘时，发现了脚下都是粗硕的猪屎，这些养瘟猪的人家啊，卜桂英为什么还不开始杀猪啊，给我把那些瘟猪统统杀掉。后来一想，谁这么傻，过年不杀猪还养猪干什么，人家不可能把这么大的猪放养在外面的。于是正月里的一场因竞争而引起的骂仗就表演给那些捣康乐棋的人看了，有人还趁机多捣了几盘而只肯给一盘的钱。这真的把顾国富和小胖子的肚子笑疼了。
他们两个还去了中学，他们照例先在中学里的厕所里屙了一泡屎。正月里的中学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顾国富和小胖子走着走着都有点害怕了，不过他们还是在中学里走了一遍，发现许大作的宿舍门上既贴了对联又贴了封门钱，红彤彤的，很是孤单。本来顾国富已经走过去了，他还是折了回来，哗啦哗啦把许大作门上的红春联和封门钱都撕掉了。小胖子仇栋有点怕。顾国富说，怕什么，都便宜他了，刚才应该拿它揩屁股的。
现在他们两个人又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玩的东西，那就是卜桂英的杀猪桶。现在卜桂英又不杀猪，还把它刷洗得干干净净的，上面既贴了对联，还在对联上面贴了一张封门钱。对联顾国富还是全认识的，生意兴隆达三江，财源茂盛通四海。还达三江呢，还通四海呢，卜桂英的猪还杀得不够吗？不过这个杀猪桶可真是大啊，都有点像小船了。顾国富的意思是把它抬到东大河边，乘着这个能达三江通四海的杀猪桶到造纸厂滑草堆玩。造纸厂的门卫老董比王所长还像王所长，不如走水路，走水路又好玩又安全。
到了卜桂英家门口，他们却发现有一个人睡在里面，真的像一头猪，还酒气冲天的，打着呼噜，睡得真香呢。不用说，这是卜桂英的男人汪有付。都好长时间不见他脱光了在大街上光屁股跑了。他是不是就睡在里面，而卜桂英从不让他上床？
顾国富朝杀猪桶踢了几脚，起来了，起来了，该杀猪了。
顾国富的脚都踢疼了，汪有付也没有醒来，反而把汪有付家的两个瘸儿子吸引出来了，他们脸上从来没有笑的，干什么，是不是想找打？
小胖子仇栋看了看汪大和汪二，他们的个子要比顾国富高多了，他赶紧拉着顾国富的手离开了。
实在没有地方玩了，连顾国富家也不好玩了，小胖子仇栋就决定把顾国富带到他家里玩。反正他妈妈去赶麻将场子了，她最近手气很不错，不是赢了小钱，而是赢了大钱。她是来来玩玩的，可是他们心黑，非要来大点，结果反而输给了她这个不经常来麻将的人。现在她想不来都不行了，输掉的人恨不得她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来，然后再回给他们，最好再出点血。可她想输都不可能，手气实在是好，想什么牌就摸什么牌，自摸，门清，再加七对，你说要赢多少钱？
仇栋才不想算呢，算了头疼，他只负责把手向他妈妈面前一伸，抽头就有了，顾国富买香烟的经费就有了。
刘琴现在跟林翠香玩得很好。林翠香家臭不拉叽，那么多丫头瘪子，烦都烦死了。过年前躲了半年的林翠香的妈妈还是被工作组抓住了，哭着喊着也是没用的。有人说她已经生了八个丫头瘪子了，无论如何也是要结扎的，为了防止夜长梦多，所以在大年三十给她结的扎。
刘琴她现在不在家，仇栋觉得反而自在。小胖子仇栋甚至跟顾国富要了一根烟，点起来抽了一口，烟其实不好，很不好吃。顾国富说，烟又不是吃的，是抽的。
顾国富还表演了一下吐烟圈，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成功了。
就在第二个烟圈快要散开时，刘琴突然就闯进来了，她先问了一下妈妈在哪里，然后又对顾国富说，你们还在家里干什么？冰房那个地方可好玩了。她好像没有看到仇栋手中正在极力藏着的香烟，你们真是神经病，那么好玩的地方不去待在家里干什么？你以为我骗你们，你们说我刘琴骗过你们几次？刘琴好像都有点生气了。
顾国富和仇栋走得愈靠近冰房，就愈觉得刘琴真的在骗人，因为要是那个地方出事了，路上早就有像蚂蚁一样的人了，可一个人也没有。人家还说这个地方闹鬼呢。不过顾国富劝仇栋，到了冰房再说。
快到冰房的时候，顾国富就发现冰房的墙脚似乎有一根皮带，还有红纸什么的在上面。顾国富走近一看，原来真是一根皮带呢，还是牛皮的呢。不过上面还扣着一条长长的红布带，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管他呢，顾国富就把自己的已经掉了线的帆布裤带抽出来，还甩了甩，坏的帆布带像蛇一样飞到了冰房的屋顶上了。顾国富把自己的裤子提了提，然后系上这条牛皮带。小胖子说，我看看，我看看不行吗？是不是牛皮的？
不是牛皮的，是猪皮的，不信你看。仇栋看了一会儿，也觉得不像牛皮的，而像猪皮的。后来他就在破冰房的门口看到了拎着裤子走路的刘家驹。再向后看，他看到了他妈妈仇兰子握着一把割芦苇的弯镰刀向他奔来。
仇兰子跑得很快，像是她如果跑得不快，那条去台湾荡割柴草的船就要开船了，如果赶不上的话以后就没有柴草烧了。仇兰子手中的镰刀把冰房巷的空气割出了一个又一个伤口，像是在冰房巷种伤口似的。
空气被割出的伤口一点血也没有流下来。小胖子仇栋听到了刘家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的蛐蛐死了，我是来捉蛐蛐的。
2
在整个一个腊月里，吴红霞一直在注意着那个“卖——小咸菜哦”的慧清，可是在你想找她的时候，慧清好像不见了。吴红霞怕自己的眼睛不够使，还拜托了其他人，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基本上都拜托到了，最后弄得老院长都找她谈话了，暗示她如果没有指标怀孕是要受惩罚的，看在她姐姐的面上，就在医院里悄悄做个人流算了。休息不扣钱。
吴红霞看到老院长神神秘秘的样子，开始还以为她要做护士长了呢，根本就没有想到是这件事。她压住心中的不快，院长，你就是给我指标我也不养的，况且上个月陈家沟的妇女来照环，我也照了环，正常。要不要拿检查单给你看？
出了院长室的门，吴红霞就开始骂开了，是谁嚼的蛆？究竟是谁呕的屎？有种的站出来。说我吴红霞害宝宝，你妈妈才害宝宝呢？
吴红霞骂了一会儿，发现她的同事都在吃吃地笑，她这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的身上，出在秦红莲要的小咸菜的身上。
在腊月头上，秦红莲就嘱咐吴红霞，她现在实在太忙了，如果吴红霞遇到卖小咸菜的慧清，就叫慧清送上一小香桶来，不过她特地提到了钱，一定要先付钱，不付钱是绝对不行的。秦红莲怕吴红霞忘了，还准备掏钱丢给吴红霞。吴红霞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慧清有个怪脾气，她从来不去秦家大院门口卖，她不说的，她会把这件事情办好的。
吴红霞抢着打着把钱塞回到秦红莲的手中，都不是亲戚了？你把我吴红霞看到哪里去了？真的看到哪里去了，红莲姐，我天大的事也不办先把这个事件办掉，钱我先垫上，等小咸菜送过去你再给我也不迟的。
为了小咸菜，吴红霞还特地找到了慧清住的地方。“文革”前，慧清住在三汊港当时有名的缸庙里。一个尼姑住在庙里是很奇怪的事，庙名也很奇怪，一直都是这样的，也就见怪不怪了。“文革”一开始，缸庙就被扒掉了，不过地身还在，就是现在的造纸厂的地身。现在造纸厂里还有一棵很大的枫杨树，不过三汊港的人把它叫做元宝树，到了夏天，这树真的结了一串一串的小元宝似的果子。慧清也真是的，她不肯住到公社五保户集中住的瓦房里，她在造纸厂的围墙外搭了一个小披子。吴红霞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地方，慧清的柴门上了一把小锁，人不在。
吴红霞在腊月廿四的时候，她还在吴红云的那个地方遇到了秦红莲。她还把院长误会她的事向秦红莲作了汇报。秦红莲还大笑了一下，说，哪里是我们的小姨娘害宝宝，是我们家老王还有他宝贝儿子害宝宝。不过她没有说出最喜欢吃这个小咸菜的人。
秦红莲还是蛮感激吴红霞的，她还说，不急，不急，她年年卖惯了的。可能她走亲戚？也不对，她没有亲戚的。不急。
吴红霞后来实在太忙了，就有点把这事给忘了。她要忙医院的事，还有家里的事，再说，还有吴红云那边，这次真的不像装病，已经下去不止一千万青霉素了。直到大年三十，林铁匠的婆娘被工作组的人送过来做结扎手术。
林铁匠拿着一把他打铁的大铁锤在医院门口走来走去，说是出来一个就敲碎一个。弄得医院像是搞地下党了，不过还有王所长派来的人，林铁匠只好在医院门口听他的婆娘在骂他，畜生，畜生，我说我不回来过年，你偏叫我回来，畜生，畜生。
不过给林铁匠的婆娘做手术的时间不太长，这与开始的紧急动员会上所预计的不太一样，原来比较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了。有个医生就跟吴红霞开玩笑，吴红霞，你不是也害宝宝了吗，干脆我们也替你把手术做了。吴红霞这才想起来，坏了事了，小咸菜还没买到呢。
吴红霞就洗了手，想出去，老院长不让她出去，林铁匠还在外面呢。吴红霞等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行，老院长还说了一句，出了事你不要找我。吴红霞没吱声，出了医院门，发现林铁匠正抱着他的大铁锤在哭呢，吴红霞赶紧溜走了，她还听见后面有人在告诉林铁匠，出来一个了，出来一个了。
吴红霞走得更快了。要是在平时，她是不会放过这些点阴火的人呢，最起码要骂到他的祖宗八代的。但今天不行，今天她必须去完成一件大事。一路上，她最起码骂了自己一百次。可是到了慧清的小披子前，发现小披子上的小锁还挂着，看样子好长时间不开了。吴红霞摸了摸小锁，手一拧，小锁竟被她拧开了。她把芦柴门推开来，慧清真是收拾得清清爽爽，屋子里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吴红霞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尿急了，她蹲下来，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尿了一地。
3
大年初二一大早，小王三王有鹏就像公社书记开大会一样向正在下屋里忙着今天午饭的秦红莲和吴红云宣布，今天中午不许再把那些鱼啊肉的烧给我们吃，第一，都是剩菜都热了三四遍了，不好吃了，最好去喂猪。第二，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这是大家各个舅舅姨娘的意见。最好今天中午煮粥吃小咸菜。一些跟在小王三后面的那些城市小孩还为小王三的宣布叫好，乌拉，乌拉，表哥乌拉。
秦红莲压住心头的火，对小王三说，今天是小姨夫第一次上门，不能吃粥的。小王三说，为什么不能吃粥？他就只想吃肉啊呕心不呕心啊？
秦红莲笑了，拍了拍小王三的头，你不是知道的嘛，小姨夫是乡下人，乡下人就爱吃肉，而且只爱吃肥肉。小王三做了一个呕吐的姿势，就佯装昏过去了。
秦红莲今天特地搞了三个煤球炉，每一个煤球炉的火都被侍弄得旺旺的。红枣的香味已经飘出来了。上屋那边好像又成牌了，洗牌的声音噼里啪啦的，这是人家今年特地从外地带回来送给王所长的礼物，说这副新麻将值几百块钱。看来不假呢。
秦红莲看到吴红云有点坐不住的样子，就说，红云，这边的事都忙好了，你去上屋去相相斜头吧，有事我再叫你。吴红云客气了一下，就拎起一个热水瓶去了上屋相斜头去了。
秦红莲心里很乱，她也不知道那个书呆子许大作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不来？不是去年他妈妈来送鱼的时候就说好了今天早早来嘛。那么一点点小鱼，要是换了别人她肯定是瞧不上眼的，但这鱼的意义不同，从另一方面来说是意义重大，男方在年底送鱼就表示这门亲事“余”起来了，表示明年正月初二这个属于新女婿的日子就会让新女婿上个门，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呢。
秦红珍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针没一针地打毛线衣。打了半天，一只袖子也没有打好，要是在平时，以秦红珍的速度半天两只袖子也没有话说的。这个傻妹妹，打得那么快，又拆得那么快，现在再打就慢下来了。这拆下来的线乱成一团，还是她秦红莲一个线团一个线团地绕起来，再放到煤球炉上的热水里去蒸，一根一根地蒸。要把那弯了的线再拽直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她秦红莲的眼睛都被水蒸气熏花了，还失手碰倒了一个热水瓶，热水瓶的爆炸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像是人家在轰爆米花。
蒸过的毛线还要一桄一桄地绷起来，别看毛线软，听话，容易被人编来织去的，要编成什么模样就编成什么模样，要织成什么花头就织成什么花头。但绕过毛线的人都知道，毛线还是很割手的，特别是这么多毛线都从秦红莲手上过，更是比一把刀还会伤手的。但这么好的毛线又来不及到上海去买了，让家里的那些人带还不如不叫他们带，有一次，她还给了一个线头让他们做样子，可是他们却带回来了两斤她最不喜欢的花色回来，还对她邀功，真让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最后只好作为人情送掉了。
那些绷好的毛线后来又从她手上过了一遍，最后她还把自己藏了多年的一副好竹针送给了秦红珍。这个老妹妹一点儿也不感谢她，天天把脸挂下，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当她把那些绕得像一个个鹅蛋样的毛线团递给秦红珍的时候，看秦红珍那个样子，仿佛她递给秦红珍的不是毛线团，而是一个个就要爆炸的手雷。
秦红莲对秦红珍说，红珍，要是你实在不情愿，那就算了，现在人家结了婚还离婚呢。秦红莲说完了这话就看着秦红珍手中的那些毛线，那些被秦红珍的手指和竹针刚编织过的一排毛线都像奶牙子一样紧紧地衔着竹针，像是一个个刚出乳牙的孩子在努力地磨牙，还磨得口水流流的。
秦红珍忽然把手上的竹针全都从毛线们的口中抽出来，那些正磨牙磨得津津有味的奶牙子就掉了下来了，他们的嘴唇都被跌破了，但他们还不敢哭，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奶唤子就呆呆地站在秦红莲的心里，欲哭无泪，就是流泪了，也不敢出声，脸都向着秦红莲，眼都盯着秦红莲，秦红莲实在不知道该抱住哪个，也不知道安慰哪个。
4
许大作很小的时候，那些大人总是一边摸着他的小雀雀，一边问，这个东西要了干什么。许大作把快要爬到嘴巴上的黄脓鼻涕用力一抽，黄脓鼻涕就缩回去了。许大作然后骄傲地说，找婆娘。
找婆娘干什么？
养儿子。
再后来，人家再想摸他已经摸不到了，如果问他的婆娘在哪里，他也会大方地告诉你，在丈母娘家养着呢。
秦红莲早就看到了傻乎乎地站在院子里的许大作，她还回过头来看秦红珍，秦红珍既没有把那只快要打好的袖子拆掉，也没有用竹针把那些刚刚抽掉的线头重新挑起来，她像是握住了许大作的一只手，但这只手却不长在许大作的身上。秦红莲想把袖子从秦红珍手里拿开，但秦红珍攥得紧紧的，根本拽不动。
许大作先开始喝油果子茶，喝得很慢，喝得很文雅，一个一个油果子地嚼。刘来娣就坐在许大作的身边看着他吃，还笑眯眯的。老秦主任还在她的背后拽了一下她的衣服，意思是要她走开，让新女婿一个人吃。
可刘来娣却回过头来对老秦主任大声地说，十一个都是你定的，我现在看看也不行？刘来娣还补充了一句，我就是喜欢看着小许吃，他吃得比你们哪个都要香。
这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了。在丈母娘的鼓舞下，许大作一鼓作气，接着又喝了一碗糯米圆子茶，再后来吃了一碗红枣子茶，把头上的汗都吃出来了。刘来娣真有点当着不着的，她接着宣布了她观察的结果，小许将来肯定养儿子。
这句话把许大作弄得更不好意思了。哪有人家一上门就说生儿子不生儿子的？吴红云也有一点人来疯，不但不打圆场，反而故意不懂似的，为什么呢？为什么？
刘来娣像是喝醉酒似的，一点也没有发现老头子在院子里大声地咳嗽，一点痰都没有咳出来。刘来娣还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起来，第一，我们秦家基本上都生儿子，这个儿子嘛，喜欢热闹，喜欢朝人多的地方跑。
吴红云还一边点头，一边问，第二呢？
刘来娣说，第二，小许刚才一共吃了三碗茶，他每一碗茶都是从反手开始吃的，反手是左手，男左女右嘛。
大家都哄笑起来，融洽起来，真的就像一家人呢。还真的需要老太婆这样搅一搅呢，没有她搅，大家不可能有这样开心。除了老头子老太婆，谁都知道许大作要悔亲的事的。不过从今天这个情况看，老太婆可能是知道的，不过她不明说，还有意扮了一下丑角。
秦红莲看了看她妈妈，真看不出她有这样的心计呢，也不知道老头子知道不知道。不过从现在的情况看，老头子不知道，否则，以他的脾气，他不是给大家讲笑话，而是要召开家庭会议，会这样说，今天的主题就是大家一起批判小许同志，我们要一起帮他解决思想上的疙瘩，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小许同志也不要气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不答应新女婿上门呢。想到这里，秦红莲叹了一口气。
中饭开始了，王所长负责安排座次，他把男人们安排了一桌，女人们安排了一桌。他还把许大作安排到老头子的身边。许大作坚持了好一会儿，都像是打架了，不过许大作的力气是没有王所长的力气大的，许大作最后是被王所长硬按在老头子的身边的。
既然新女婿安排下来了，其他人也就好坐了。老头子的兴致真高，他还想叫秦红珍不要烧菜，也坐上来，而且要坐在他们的桌子上。他还叫小王三去请。小王三一会儿回来复命说，小姨娘说的，开饭。
老头子说，还没怎样呢，她倒命令我们了。
王所长说，小姨娘到底是怎么说的？
小王三这才说，她说她不吃饭。
老头子把酒杯一端，她不吃她的，我们吃。来，小许，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
筷子一动起来，酒杯一端起来，酒席就是流动的了。我敬你，你敬他，他又来敬你，大家再来敬一下老头子，他可是大树根啊，没有老头子就没有我们。来，为了老头子的健康，干杯！干杯！干杯！只要有话头就好喝酒。比如小许刚过我们秦家来，那就要学会喝酒。养丫头是干什么的，是养的酒坛子。老头子最喜欢会喝酒的人了。干杯！干杯！
本来男人们喝酒，女人们是从来不参与的。女人要烧菜，女人还要把小孩服侍好。可今天的菜由秦红珍烧，她烧给她的新女婿吃，我们今天是沾的新女婿的光。秦红莲把上述理由一说，立即得到了吴红云的响应。
首先是大姐秦红莲敬新女婿一杯酒，然后是二姐秦红花敬新女婿一杯酒，然后是大嫂吴红云敬小妹夫一杯酒，不喝？不行，我还吃着药片呢。红军，你不要拦我，其实我是在替十二妹敬。干杯！把杯子亮给我照一照。这其实已掀起了今天的最高潮，可比昨天过年热闹多了。就连小王有鹏还上去给小姨夫敬了一块红烧肉。
酒喝好了，桌子上的碗筷都撤下去了。应该给红包了。可许大作还没有叫的时候刘来娣就把红包给了许大作，她的纸牌场子正在等着她呢。既然刘来娣给了，老头子也要急着给。
王所长拦住了，爸，且慢。他又问许大作，许老师，你是怎么叫他的？许大作先喊了一声，秦主任。
王所长摇了摇头。
许大作又叫了一声，秦大伯。
还是不对。
秦伯伯。秦伯伯。
王所长把桌子一拍，姓许的，你是真不懂是假不懂？很多喝得迷迷糊糊的人都把眼睛睁开了。王所长真的也喝多了，他竟一手抓着新女婿的脖子，叫，叫，你知道叫什么，一叫就拿红包。
大家的心都悬起来了，怎么可以这样？老头子真的也喝多了，他伏在桌子上，也不管管这两个女婿。
终于，新女婿的嗓子里跑出了一个声音，爸爸。
王所长还不依不饶，声音不响。
新女婿又叫了一声，爸爸。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新女婿真像是一个傻女婿了，他俯下身去，像是要数数他今天在丈母娘家他究竟吃了哪些好东西，就像倒电影片似的，最后出现的是油果子，不过已经面目全非了。
秦红珍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扫着。后来她在用一个热毛巾替这个傻女婿擦嘴时，她听见了他在说话，开始她没听懂，有几个词好像在喊爸爸爸爸。在麻将桌边相斜头的秦红莲走过来，还说了秦红珍，心疼了？
大年初三的晚上，三汊港依旧是一阵阵洗麻将的声音，就连天上的星星们都像是一桌洗散开来的麻将。秦红珍低着头，在红色台灯下打毛线衣，手上套着一双没有指头的毛线手套。天还是蛮冷的，她裸露出来的手指都冻得通红。她一针一针地挖着，一点声音都没有，放在床上尼龙网兜里的毛线团也在无声地翻滚着，冷不丁地还调皮地向上一跳，一根竹针一根竹针地轮换着，她将被轮换出来的竹针送到她的头发中暖一暖。她打着打着，发现手中的线抽不动了。
她拽了一下，还是拽不动。她回过头来，看到了身后的许大作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一双由于高度近视而凸出来的眼球忽左忽右地闪着光。秦红珍就扑了上去，无由头的，也是等待已久的，她的哭声就都种到了被子上了。
我知道他们是故意欺你的，我知道的，他们不是大学生，他们就一起故意欺你，还欺你是个乡下人。
5
现在已经不是在过年了，年气没了，年初十都过了，开学了，学生们都报名上学了，大街上的人就少多了。那两个捣康乐棋的人家实在没有生意可做，只好自己一个人捣着玩，寂寞的母棋在棋盘上不是在滑行，而像是爬行，都有点像哀怨的寡妇了。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两家就合在一起捣康乐棋，两个做生意的人的技术都差不多，一会儿是他赢，一会儿又是另一个人赢，其实他们捣得再热闹，再精彩，也没有人看了。他们就开始了喊生意，他们有一次竟然还一起喊了起来，喊得异口同声。他们同时看到了骑着脚踏车的顾四。而顾四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许大作都不在秦红珍家住了，重新回到他在中学的破宿舍住。本来秦红珍家也不是没有地方住，小秦主任一家住在希望楼，秦红莲住在西头的公社里分的一个大院子里，你想想，就连过年时秦家那么多的子女从外地回来都有地方睡，现在又像候鸟一样飞走了，秦家就少一个新女婿住的地方？
这肯定是有原因的。秦红珍还为了这事与开口赶许大作走的刘来娣吵了一架。秦红珍出于对未婚夫的爱还出口伤了刘来娣，这是秦红珍出世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她不但骂了刘来娣是猪，只知道生，不知道养，这也就罢了，秦红珍越说越激动，她说他们心中从来就没有她，她是自己长大的。
秦红莲还劝了几句，妈妈这是为你好。哪知道秦红珍听了之后更是激动，为我好，哼，为我好，为我好你应该让我也出去啊，你们把他们都出去了，还说为我好。秦红珍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好在这时许大作已经回学校开会去了。他的寒假就在今天结束了，所以他必须把他所决定的大事在早饭桌上提出来，因为早饭只有四个人吃。他先是替老头子盛了一碗粥，接着又替刘来娣盛了一碗粥，秦红珍就这样看着他，又看着他对她父母说出他们商量好了的决定。他想在四月里和秦红珍把大事办了。
刘来娣像是没听懂似的，或者干脆就是假装听不懂，什么大事？小许你说什么大事？
秦红珍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把头低到桌面下了，她又听了她的许大作把话的意思再重复了一遍，许大作这次竟变得结结巴巴的，好像一下子没有了信心。
刘来娣听懂了，小许你说的要娶我们家红珍啊，再说吧，再说。
桌上的氛围就凝重起来，只听到嘴巴喝粥的声音，还有秦红珍手上的筷子和碗的碰撞声，很清脆，很悦耳。许大作想站起来给刘来娣盛第二碗粥，硬是被刘来娣拒绝了。
刘来娣还说，小许啊，开学了，你是不是还住到学校去？这样也方便你教书。
小许还很镇定的，他答应得非常快，然后就飞快地喝粥。秦红珍就忍不住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谁知老头子比她更厉害，老头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把秦红珍刚放下的粥碗都震得跳了起来。
刘来娣最后说出她的意思，他小许要娶红珍，那他必须拿两千块钱来做彩礼。
秦红珍说，那你还不如把我卖掉呢。不是说好不谈彩礼的吗？你不是不知道他家，他家就是捆啊扎的挑起来都没有一担，两千块，你最好把我一块一块地剁下来，拿到肉案子上去卖。
刘来娣说，我又不是卜桂英。
刘来娣还说，我这是为了你好。一个丫头，还没有出嫁呢，就帮男人说话了，有教养没有教养？
秦红珍说，没有，我是乡下人，就是没有什么狗屁教养。
刘来娣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又跑出去打她的纸牌了。
6
正月里想吃新鲜菜的人已经吃上新鲜菜了，都过了正月十五的灯节了。西头市场上已经有人卖连根菜了，所以也就能吃上小咸菜了，因为只要把连根菜的根去掉，洗一洗，切碎，用盐先码一会儿，然后再揉一下，再把它身上青青的汁水用力一挤，小咸菜就做成了。虽然有点水汪汪的，没有慧清师傅的小咸菜好吃，但也很不错了，比咸鱼啊咸肉啊好吃多了。
不过今年的灯节不太好玩，会扎灯的王志刚今年真是玩昏了头了，很多人家的小孩都到大街上想买纸灯，可是屁也没有，连康乐棋盘也没有了。小王三还找出了去年的龙灯，等到他兴致勃勃地把龙灯点亮，走到街上时，街上没有几个人毛。
不过，失望的小王三好像在一条巷子的拐弯处看到了卜桂英。他回家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秦红莲，秦红莲说他看见鬼了，汪有付和他的两个瘸儿子那么找法，简直都把三汊港找翻过来了。
汪有付和他的儿子还一人一根棍子来到了仇兰子家，敲了半天，才把门敲下来，不过仇兰子对汪有付提出了一个条件，找到了卜桂英一定要把她打瘸，打瘸了还要让她仇兰子替她治疗。
汪有付想了好一会儿就答应了，不过他要仇兰子也要把刘家驹送给他一起收拾，然后把她一起治疗。
刘琴抢在她妈妈前面答应了，行。
仇兰子劈头就把刘琴骂了，你这个细×能什么，现在还轮不到你来能。
仇兰子还是拦住了急吼吼的汪有付。仇兰子不答应这个条件。她的理由是来到她的门上是她仇兰子谈条件，轮不到他汪有付谈条件。汪有付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
搜完了出来，当然什么也没有，连刘家驹也不在家。仇兰子说，汪有付你要说话算数。
汪有付回了一个字，屁。
仇兰子说，难怪卜桂英不跟你睡觉。
汪有付说，那刘家驹跟你睡吗？
仇兰子说，这是哪码对哪码的事？是谁做的乌龟？我家老刘就是把你家卜桂英娶回来，我还是大的，是正房娘娘。
过了正月十五，西头水食站又开始卖猪肉了。还是新鲜的猪肉好吃。但那个老管斫肉就是没有卜桂英好，打一斤肉，竟斫了三四块，他刀功真是比卜桂英差远了。老管嘴还臭，但别人也不好惹他。他不停地说，排队，排队。好像他那刮得不干净的毛拉拉的猪肉真是宝贝似的。有人建议说，应该也给老管找一个刘婆娘、羊婆娘、狗婆娘、猪婆娘，也来一个失踪。
卜桂英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了卜桂英的汪有付反而不再喝酒了，他还和两个瘸儿子去房管所的石灰塘里挖了好几桶石灰，用水和了一下，把他家的屋子刷了一下，人家是过年前收拾屋子，这汪有付真的过倒过来了。很多人都可怜他，连房管所所长也没有跟他要石灰钱。
吴红霞没事找事做，她还一边挖着毛线衣的针子，一边跑到汪有付的面前问他，假如卜桂英现在回来，你还让她进这个家门吗？
汪有付说，那个瘟东西现在回来我当场就把她用杀猪刀捅了，把她的臭血放得干干净净，然后在她的爪子上割一个小口，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分上，由我亲自来吹，我吹我的儿子帮我用棍子夯这个死猪，这个死猪的皮厚，需要我使劲吹，需要我儿子使劲夯，边吹边夯，边夯边吹，把她吹得鼓鼓的，把她夯得胀胀的，比气球还气球。
汪有付吐了一口痰接着说，然后我就烧上满满一大锅透水，把她抬到杀猪桶里，用一根麻绳穿在这个死猪身下来回地滚，在滚中烫，在烫中滚，滚够了，烫透了，然后用刮刀刮，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刮，刮得干干净净的，保证一根猪毛也不剩，然后挂起来开膛破肚，把她的下水喂狗，狗不吃就扔进大坊里沤粪。把她的前片后片全扔到肉案上去卖，一分钱一斤，不，不付钱也称，免费，卖卜桂英哦，一分钱一斤。
卖——卜桂英哦，一分钱一斤！
卖——卜桂英哦，一分钱一斤！
卜桂英是被汪有付从慧清的小披子里拖出来的。汪有付一边把卜桂英往家里拖，一边还骂，你想做尼姑也不行的，你杀了那么多的猪，菩萨已经不可能要你了。卜桂英大声地号叫着，谁也不敢上前去拉。在卜桂英的身后，是慧清的装小咸菜的木桶，木桶已经被汪有付踢散了箍了，一爿一爿的，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看的人很多，都听说卜桂英要被汪有付剁了一分钱一斤地卖了。
吴红霞也看见了那个盛小咸菜的木桶了，然后她看见了卜桂英笑了，她笑得还是蛮好看的，吴红霞觉得像谁？
像谁？
到了晚上，吴红霞想起来了，对正准备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姜金虎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她那在镇兽医站工作的男人说，你神经啊，想起哪个野男人了？
放屁，我想起来了，刘红，开司米西施，卜桂英笑起来就像她。
她的男人一边剥着吴红霞的衣服，一边说，是像她！是像她！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吴红霞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男人一边动，还一边说，你抖个不停干什么？
吴红霞真的是在抖个不停呢，卜桂英脸上有死人气了，死鬼刘红上了她的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