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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三汊港的会不是用来开的,从来没有开会这种说法,只有起会、打会、标会、得会、倒会这五种说法。起会的人又叫会的召集人,这个人一般是由于家里有大事急需钱用但又不想借钱,人再穷也不能借钱的,借了别人的钱就比别人短了一口气,何苦呢,那还不如起个会呢。

起会的人就是这个会的会主,他或她首先要做一个宣传和发动工作,他或她要向他们所熟悉的人透露他由于要钱急用,要起一个会了,要有兴趣的人自动会跟他们所熟悉的说,某某人要起会了,你想不想打个会?一个会是十块钱。凑足三四十个人以上就成功了。当然人还可以更多,有的会的成员会有上百人,有的会员在同样的会里还不止出一个会。一个会就这么成立了。

每个会的成员必须每半个月或每一个月交一次会钱。会主得第一份会钱,全是足额的,他或她就有了他们所需要的钱。会主的义务是很多的,第一,必须把本会的成员名单以及标会的固定的时间公布到每一个会员的手中。第二,会员每半月或一月标会的地点就在会主的家里,标会的时候想得会的人公平竞争,把自己出的会标数写到一张小纸条上,然后将小纸条排队,时间到了就把各自的标子打开,谁的标子大谁就得了会,而得到会的人是不能得到足额的每人十块钱的,会主到每个会员家去收会钱的时候会告诉会员,这次得会的是谁,会标是多少,会员就知道自己应交的会钱了。

比如这次会标是两块四,那么你应交的会钱就是七块六。每个会员从得会的人身上剥削了两块四。得了会的人下次一直到这次会结束都不要管人家的会标了,每次你交的会钱都是“饿会”钱,十块。所以有些有点闲钱的人还到处打听哪儿有会打。比如银行的小沈,她有了钱也不存,而是用来打会。有人说她手上现在起码有十个“饱会”没有得,算算她都是万元户了。这是有可能的,你不急着要钱用,那你就有一个“饱会”了,愈到最后得,你得到的利润就愈大,交了小钱,得了大钱。比银行的那点点利息高得不知若干倍呢。

有的要钱要急的人为了志在必得,会把自己的会标抬得很高。有的人没事干,他总是在得会的时候去标会,其实他根本不急着要钱用,他只是去涨涨标,把会标涨上去,大家都有好处的。这种打会看上去是人宰人,趁火打劫,乘人之危,实际上是人帮人,又得到了钱用,还不欠谁的人情。三汊港有一句名人名言,人情我不欠,不欠就不还,不还就不急,不急我是仙。

人情是一种植物,看上去长在你的院子里,实际上它的根系已经缠到了你的床底下,你睡觉都会听见它在你心头上吸血的声音。人情还不仅是一种植物,它还是一种动物,实际上它是披着羊皮的黄鼠狼,到了晚上就在你的鸡窝里被窝里偷鸡又摸狗,你拍打着床边大吼着,骂它走,赶它走,可它是骂得走赶得走的吗?它是你的就是你的,老人说得多好啊,人情大如天,头顶锅盖卖。

三汊港与其他地方不同,红白喜事送人情。三汊港的人和陈家沟的人是一样的,包一个红包(丧事就包黄纸包),上面写着字和自己的名字。但有一点是完全不同的。陈家沟的人肯定要把这个人情收下的,还要记下来,将来还要还人家的,人家也把人情收下不就得了。三汊港不同,酒照吃,每一位的人情是不收的,是要退的。换一个纸封,再加一包喜糖。

开始陈家沟的人很是不习惯,要么是认为镇上人到底是镇上人,还有亲呢,一点瞧不起乡下的穷亲戚,连人情都不收,就生了气了;要么是陈家沟的人把三汊港的亲戚的人情收下去了,本来三汊港的人出人情行情价码还是蛮高的,高的原因是人情反正是要退的,还不如放一个响炮仗,有面子。这下好了,陈家沟的人还以为镇上的人并不是那么小气嘛,还大气得很。其实三汊港的人已经把陈家沟的亲戚恨了一个大洞了,到底是乡下人,不懂事,不开窍。

这么一来一去的,都明白了,大家都退,都这样做也是很公平的,况且三汊港的酒席还比陈家沟的高出好几档呢,可陈家沟的人还是对三汊港的人不习惯,有意见,认为他们太虚伪,做作,还亲戚呢,非要分出个彼此,分得这么干净就是不把他们当亲戚,就是把我们陈家沟的人当乡下人。

三汊港的人看到陈家沟的人生气就要笑,真是乡大,有什么好生气的,你真的想背这个人情债啊,你不要在过年的时候在家里愁啊,明年又是几处人情啊,那喜酒吃到嘴里也是苦的。还不如像我们这样,干脆,又大家轻松,我们去吃喜酒,都吃的是甜酒。那主家怎么可能担得起那么多酒席钱啊。去起会啊。不起会就去标会得会,平时你就要打几个会啊。留几个饱会到你办大事的时候去得啊。

三汊港的人家几乎每一个人家都有几个饱会,也都有几个饿会。有的人家在同一个会上一口气打了好几个会;有的人家在十几个不同的会上各上了一个会;有的人家在得了这个会的会钱去支付另一个会的会钱;有的人家可能会从一个打会的变成一个起会的,成为会主;有的人家既是会主又是别人会的会员。谁都不想把闲钱送到银行里,本来县里的建设银行早就想在三汊港这个大镇设一个分理处了,但已有的农业银行的存款量少得惊人,只好不了了之。

每个月的一号和十五号(或者是五号和二十号)晚上六点钟之前,都有一群急匆匆赶路的人,他们可不是赶着去开会的,而是去标会的,或是去涨标子的,还有为了一定要得到会而去的。也有的人去开会的目的不明确,只是想见机行事,人多就不标,人少就碰一碰运气。由于截止时间北京时间六点整的最后一响已快到了,而会主又分散在三汊港的不同的巷子里,所以去会主家的人都有点像织渔网的竹梭,他们匆匆的身影把整个三汊港的夜晚也织成了一张渔网。

实际上,还不能这样说,是三汊港的那么多的会把整个三汊港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渔网,它几乎把三汊港所有的家庭都网在了里面。

现在秦红珍成了这张网里的一条鱼。本来秦红珍总是像小孩一样把每个月的工资交给她妈妈,秦红莲还劝过她,不要把几个工资交给老太婆,像个小孩子,打几个会,人家哪个做姑娘的没有几个私房钱?会钱不够还可以跟老头子哼哼,现在给老太婆容易,以后再要的话就不那么容易了。秦红珍在这一点上没有听她姐姐的,现在她不听也听了,她的名字也和那些平时打会的人写在一起了。

2

三汊港很多会主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有的标会人是急吼吼的,必须要得到的,一定要得到的,把会标就带上去了,总是三块四块的。弄得没有打这个会的人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打这个会呢。

会员也很高兴。现在是猪年的二月了,又不是腊月,腊月里人家要做生意要本钱进货或者翻本,会标会涨得老高,年根岁底的,到处要钱用,你能到哪儿去抓个钱?那只有标会和得会了。那时即使没有去有意涨标子的,会标子也会水涨船高的。同样的,这也不是正月,正月那些为儿女主要是跟儿子办大事的人总是苦着脸去得会的,现在可是农历二月,做小本生意的人肯定是不要钱的。他一年的生意就是腊月这一季,腊月的生意做下来,他一年的赚头就有了,所以如果你急着要钱用的话,他可以把钱放给你,不多,就二分。人家都是二分五呢。不到那个份上谁也不会不得会而去拿人家的二分的贷的。

在钱的问题上,不能只看人老实不老实,老实人做出的滑头事吓死你呢,真是吓死你呢。关键是看这个已经有了几个饿会的人他的手能不能叼到几个钱,如果不能叼或者不会叼,那会主就要控制了,不能让这个人标会得会,即使他出的会标子再大再高也不能让他得的,否则会主是要倒霉的。发展到最后,有饿会的人都不肯交钱,也不是不肯交钱,而是实在交不起,你去把他杀掉还是把他卖掉,你去啃他的臭鸡巴吧。

那时就离倒会不远了。一旦倒了会,倒霉的不是那个交不起会钱的人,而是会主。除非你一辈子不在三汊港跑,或者就溜掉,全家在某一天夜里不翼而飞,逃跑了,蒸发了,解放前有过这样的例子,但在外面的日子是好过的吗?

有的逃跑的又回来,一个人家一个人家打招呼,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差跪了。就是人家放过了你,你自己又不会放过自己,你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来了,还有你的亲戚,你的儿女,你的后代,你欠人家的不仅是债,还有人情,多少辈子也还不清的人情。就因为几个不争气的会钱,几个不争气的人,逼着一个男人走路时把个子驼下来,逼着一个女人走路时把头低下去,人啊。

会主是非常怕倒会的,倒了会就会冲家,密切注意那些标会标得高得不正常的人,密切注意那些想把自己所有的会变成饿会的人。一般说来,现在也很少有这样的人。

现在的会员名单不像是过去用印蓝纸印的,而是用铁笔蜡纸刻写的,字写得很端正,还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火油的油墨味。银行里的小沈看到会员名单时莫名地笑了一下,正在吃力地用牙刷蘸黑发素染头发的徐传年很奇怪地看了她很久,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徐传年低低地骂了一声。

小沈反应还是蛮快的,你骂谁?

徐传年说,我还能骂谁,我骂我这个狗日的白头发。

小沈甩了甩手中的名单说,我谅你也不敢。

像小沈这样面对名单呆住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看到名单后是大笑一阵,这真是三教九流了,后来正月里的新会都打的人发现了几乎每一份名单上都有四个人:小沈、秦红珍、许达智、慧清。其他三个人还好说,慧清她一个尼姑每次来这个尘世干什么?后来有人说,慧清打会是为了重新砌缸庙。就这么一点钱,怎么砌缸庙?

现在是二月,正月初二是新女婿的日子,二月初二是苦女儿回家的日子。第一次的会钱归会主,这个不谈。第二次标会的日子正好是二月初二,很多人家都以为这次标会的人不会多,会标子又低,肯定不划算。结果呢,这次会的会标是四块五。这次得会的是银行的小沈。小沈她家要钱干什么?猜了半天,也猜不出。小沈出嫁时带了不少衣服,还带了从小学到中学的旧课本,她还以为她是第一名的大学生呢,不过是个初中生。要不,她和小徐换一下,她去新华书店,正好卖书。

还有呢,二月初三,刚刚回过娘家的小沈带着一大包东西又回到了娘家,小沈和她的妹妹又挤在了一起。尽管妹妹没有说什么话,小沈第二天就上街买了一块花灯芯绒布给妹妹做棉袄外套,给妈妈买了双猪皮的平跟鞋。她还买了一条烟给她的爸爸老沈。

老沈很是奇怪,不是过年前小徐刚买过吗?

小沈说,他是他,我是我。晚上小沈回到家里睡觉,她看到了那条烟,小沈急了,对正在闷头抽烟的老沈说,你要不要这条烟?要不要?不要我就扔到茅缸里去了。

老沈说,把话说清楚我再抽也不迟。

小沈把烟一摔,什么清楚不清楚的?你抽你丫头的烟,又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老沈说,你如果答应我回家去,我就抽这个烟。

小沈反问了一句,这里不是我的家吗?

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现在是徐家的人。

小沈就哭开了,开始还是小声地哭,后来她妹妹为姐姐说了一句,也劈头被老沈骂哭了,再后来老沈又无缘无故地把她们的妈妈骂哭了,都是她惯的,如果不是她惯也不会这样不成人。本来都是嘤嘤的三重唱,后来她妈妈哭着数落了一句,丫头不受天大的委屈是不会跑回来的。

这句话,一下子就击中了小沈,她就哇地放开哭了。秦红珍说不定还以为她小沈和她过不去呢,跟她抬杠,跟她涨标,跟她过不去,其实她不是的,她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从小她的个子就高,她长得比老师还高,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她一边要忍受着被罚到后面的调皮男生的干扰,一边伸着脖子眺望黑板前的老师,可那些老师的眼睛从不转向她这边,她的手也是举着的,不过她举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老师把目光转向她。小沈是在为那个放了学还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教室里固执地举着手的高个女孩哭泣。

三汊港的清晨实际上是小沈一口一口地呕出来的。开始小沈还以为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但是她没有呕出什么东西,呕了一会儿,小沈就把自己的手解放出来,拼命用手敲打自己的肚子。

3

吴红霞她最近头皮痒得要命,抓不行,不抓又不行。秦红珍过来的时候她正准备洗头。许大作病了,主要是回了一趟陈家沟筹集结婚的费用,一回来就病了,吃药又不管用。秦红珍想让吴红霞陪同她把马小妹叫来,因为姜金虎的关系,马小妹还是买她的账的。

吴红霞忍着头皮痒看马小妹为许大作站了一下水碗,结果是搪了一个上岸晒太阳的溺水鬼。吴红霞知道是谁了,但是她没有让马小妹告诉秦红珍,而是说是搪了一个无名鬼。吴红霞把别人的问题解决了,但自己的问题没有解决,头皮仍然很痒,肯定是小上海的烫发精有问题,都说小上海比老谭手艺新,可是怎么说呢,她还不能想,想了头皮就更痒。

秦红珍坚持把吴红霞送回家,她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了老顾四又在追打他的儿子顾国富了,顾国富一拐一拐的,就快要被老顾四手里的扁担追上了,谁知半路杀出个小胖子仇栋,顾四就撞在了一团有弹性的肉上。

天又黑了,准确地说,天还没亮,这时实际上给人的感觉是天更黑,漆黑漆黑的,那么你认为这个常常有猪走过的巷子上会有什么。不用说了,猪屎。一摊一摊的猪屎。猪屎跟狗屎人屎是不一样的,不臭,用鼻子是发现不了的,还是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满地反正都是猪屎。

顾四好不容易才摸到位于东大河边上的马小妹家的猪圈边。他停下来,发现自己的鞋子真的很重呢,可能是踩上了猪屎。他低下头去想把猪屎找个地方擦掉,这才发现自己倒霉了,脚上很臭,可能是踩上“黄金”了。前几天,他求杨玉英的牌位,他就赢了一笔钱,后来求不行了,他就换成了骂,又开始赢钱了,要不是现在连大骂又不行的话,他怎么可能来踩猪屎呢。这样的夜晚他顾四还不如去杨寡妇家去碰碰运气呢,如果杨瞎子睡得像猪一样死的话。

踩到软的硬的不知什么的东西,他就下决心了,下次无论如何也不来偷猪了,但这次无论如何要把猪偷到。顾四已经走过猪们玩耍兼食堂兼茅缸的最危险的猪们的天井,现在已经接近猪们的寝室了,顾四听到一阵呼噜声,心中一阵狂喜。他蹲下来,摸到了猪们的被子——烂稻草。他知道自己有货了,可当他再摸时,发现稻草里根本没有猪,稻草还不热,看样子小猪们睡觉也是很调皮的,喜欢蹬被子的。

小狗日的,跟老子捉迷藏。等顾四蹲着身子用手把猪的寝室里的角角落落都摸了一遍时,他自己给了额头一巴掌,干了的猪屎像头屑一样往下掉,有的就掉到他的眼睛里了。

顾四是趁着人家夜行拖队上的探照灯的光看清了自己不是坐在家里的地上,而是坐在了马小妹家空空荡荡的猪圈里,探照灯照过之后猪圈里更黑了。

顾四把耳朵捂起来,呼噜声没有了。他把手放开,呼噜声又出现了,而且更响,一浪一浪的,一浪更比一浪高。顾四终于发现了,呼噜声是从马小妹家里发出来的。马小妹的呼噜她的瘫男人的呼噜和那些小猪的呼噜此起彼伏地交织在一起。顾四掏出火柴,叫你放屁,叫你放,他擦着了一根,把猪圈的草顶点着了。

顾四想今晚不能这样就算了,应该去冰房偷一根木头回家,反正那地方又没有人住。

顾四就拐了一个弯,再拐一个弯,过一个冰房巷,再拐最后一个弯,冰房就到了。顾四就碰到了一具软绵绵的口袋,是谁把一只口袋吊在这个地方啊?顾四再一摸,原来是一个人。

他划了好几根火柴,好不容易才把火柴划亮,还是一点点火,又熄灭了,不过顾四已经看清了那个人是谁。他先是摸了摸那个人的鼻息,没有气了。他狠狠地踢了那个人一脚,母猪,你能跟刘婆娘好就不能跟我好一下再死?

吊着的卜桂英朝后晃了一下,又反过来向顾四扑来,好像她真的听懂了顾四的话,要来跟顾四好一下了。顾四像一个黑夜中窜行的猫,无声无息地,一会儿就不见了,只留下卜桂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荡来荡去。

汪有付正做着一个喝酒的梦,那瓶酒很香,香得没法说,可是他怎么也打不开那瓶酒,最后他终于打开了,发现酒瓶里怎么这样臭,像猪屎的臭味。

汪有付,你也完了,你也和我一样了,你也守寡了,全身都是屎臭的顾四嘴里的唾沫星都迸到汪有付的脸上了。

你还在家里挺尸呢,你家卜桂英吊死了。

附:阳楚县公安局三汊港派出所的《审讯笔录》

王所长(下面简称王):姓名?

汪有付(下面简称汪):你不是知道的吗?汪有付,不是王有付。

王:你不要跟我玩字眼。年龄?

汪:过了年五十二,属孙悟空的,大卜桂英三岁。

王:家里几口人?

汪:本来四个,现在还有三个。你还有完没完,全是说的屁话,我还没有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去抓那个流氓?

王:汪有付,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罪不知罪?

汪:我婆娘都死了,你们为什么不管?

王:不要胡扯,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汪:你把那个流氓抓起来我再说。

王:你跟我态度放好一点,我再问一遍,你知罪不知罪!

汪:我还是一句话,你先去把那个流氓抓起来。

王:好,把证据给他看一看。

汪:我婆娘的红裤带。

王:你还认识?

汪:我当然认识,我婆娘身上的东西我当然认识。

王:(抖一抖红裤带)你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汪:(哭)。

王:你认为这根裤带吊得住一个人吗?你认为卜桂英死在冰房那儿正常吗?你不是说要把卜桂英杀了烫了斫了一分钱一斤卖的吗?

汪:你是不是说我杀了我婆娘?我神经病啊,我连日的地方都没有了,我神经病啊。

王:你不要激动,今年正月卜桂英是不是失踪一段时间?你是不是那时就准备把她谋害了?

汪:……

王:有邻居反映你过去经常在夜里打卜桂英,你是不是失手把卜桂英打死,然后就伪装卜桂英上吊自杀,然后又去扒仇兰子家的房子以混淆视听?你以为你很聪明,其实你很笨,你笨就笨在用一根红裤带上吊的人怎么可能裤子还系得好好的呢?其实你错了第一步,又错了第二步,接着又错了第三步,你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犯罪的深渊。

汪:我没有。我没有。就是没有。没有。

王:我再重说一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老老实实地把罪行交代清楚,是谁想起来扒仇兰子家的房子的?你要争取得到人民的宽大处理。

汪:我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没有打她。过去我是打过她,可是我现在不打她了,不信你问——

王:我问谁?问卜桂英吗?

汪:我早就不打她了,告诉你,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就不打她了。

王:好,接着说,什么好了,什么好了不打她了?

汪:(拍着下部)我这儿好了,我这儿好了!

王:……

汪:你是不是不相信?你不相信我脱给你看!

王:(拍桌子)你脱啊,有本事你给我脱下来!

汪:(大哭)卜桂英你这个骚×啊,你不是有本事死吗?你有本事把我一起带走啊。

4

汪有付,烂酒缸,

没婆娘,就拆房;

瘸儿子,死亲娘,

拎着酒瓶去溧阳。

三月里的天还是很冷的,人家不是说,吃了端午粽,才把寒衣送。何况是三月初的倒春寒。经常洗头的吴红霞在这个春天里经常三天两头地感冒,这一天,姜金虎也不知道发了哪来的雅兴,先是帮她洗了头,然后又用一条干毛巾帮她把头发擦得发亮。

她知道姜金虎的意思,他总是搞当日投资,白天投入多少,是要在晚上的床上收回多少的,决不浪费一点点资本。本来她是要拒绝的,想想有好多天他这个回头客不光顾了,还是要给一点甜头的。也就答应了。

洗好的头还有一点儿痒,但总比洗之前好多了。男人又得寸进尺,提出一起去看汪有付戴洋铐子。汪有付现在是三汊港最有情有义的人了,他不仅揽了拆房的责任,对他的婆娘卜桂英也不错的。按三汊港的风俗,女人死了男人后是要去坟地送葬的,还要先跳进挖好的富贵穴暖一暖的,是做样子也好,是真心也好,都必须先跳下去的,然后再由人劝上来,以表示从一而终的决心的。否则,婆家人的脸是很难看的。而男人死了女人是不可以去坟地的,否则就不能再娶填房了,上次杨玉英死的时候顾四就没有去送葬。汪有付开了个先河,他自己去了,还真的跳下去,如果不是送葬的人回来说,真是不敢相信,汪有付这个酒鬼是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

外面的天气很好,记得去年也在轮船码头,仇兰子家为死鬼刘红放了河灯,本来是非常好看的,仇兰子要为刘红放河灯,还给刘红扎了一条龙船。可17号台风早不来晚不来,就在那天晚上来,风大雨大,眼睛都睁不开,还看什么看。河灯还没有放到河里就熄掉了。那条纸扎的龙船则早被雨打湿了,最后还是吴红霞的大姐夫小秦主任把马灯里面的火油倒出来点才点着的。不过今天天气真的有三月小阳春的味道呢。吴红霞好像还闻见了东大河对岸上的油菜花的芳香了。她多少天一直聋着的鼻子一下子通了。

轮船码头上人确实多,吴红霞和她的男人挤到了比较好的位置。那个粮管所的小居还和小瘸子顾国富一起阴不阴阳不阳地唱起了歌,还二重唱,唱的是《送战友》,唱得真像摇驼铃似的,一阵高,一阵低,不过好像很动情。结果被王所长的目光逼得只唱了一半,人们耳边的驼铃声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的沙漠里了。

卜桂英的三个妯娌一边拖着卜桂英的两个儿子,一边跟着戴着洋铐的汪有付跑,还不时对她们跑得很艰难的侄儿说,多看几眼啊,畜生啊,多看几眼啊,再叫一声啊,你爸爸为了你们坐大牢了,多看几眼啊,多叫几声啊。

在那天轮船码头,几乎每一个三汊港的人都听见了卜桂英的三个妯娌对着远去的小快艇喊,他大伯,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们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儿子养。

吴红霞当时就对姜金虎说,别看她们话说得这么漂亮。姜金虎不相信,还想跟她辩论。她懒得跟他说,况且她在这时遇见了笑盈盈的秦红莲。

秦红莲好像记不得小咸菜的事了,她掏出一只红包还有一包喜糖,对吴红霞说,红珍结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呢?吴红霞说,我感冒,重感冒,我是医生我知道,新娘子是不能感冒的,感冒了怀孕小孩是不好的。吴红霞面对红包还推让了一下。

我们家是一视同仁的,秦红莲说,我其实是请你有事的,如果不是有事情,我就会把人情托你姐姐带给你了。

吴红霞很不好意思,大姐,都是家里人,有事你就说嘛,还有什么请不请的?就怕我吴红霞办不好,上次小咸菜——

秦红莲说,那个又不怪你,怪我家老王好吃,我这次真的有事请你。

吴红霞的眼睛真的有水了,大姐。

秦红莲说,该请的时候还是要请的。

秦红莲的话里好像有薄荷似的,吴红霞突然觉得一阵清凉,头皮不痒了,她摸了摸头发,又揉了揉,搔了搔,不痒了,一点也不痒了。

三天后,汪有付的两个瘸儿子就被他们的婶娘赶回了自己的家。有人问他们的婶娘,她们回答得很是漂亮,养他们还不如养狗好呢,狗给它吃口饭,它还给你摇尾巴呢,可这些畜生真正地养不得的,吃饭也罢了,可他们天天闹着要跟卜桂英上供饭。一提起死鬼卜桂英我就气,不是她作骚,汪有付哪会去坐大牢?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应该去找骚棍刘家驹。

可是刘家驹又在哪里呢?很多来找接骨师仇兰子的人都在原来接骨师房子附近墙上看到了一行石灰水刷的字:想治疗到希望楼对面。

三天后,吴红霞调到了妇产科。这是卫生院最有油水的科室,除了平时的红蛋,主要是可以为需要养二胎的私自打胎,同样可以为那些未婚的、偷嘴的打胎,很来钱的。

5

王丽萍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她一直蹲在家里,不和王志刚说话,也不和妈妈说话。奶奶总是不停地打嗝,一个接着一个,速度好像加快了。

王志刚有一次还因为他妈妈的打嗝发了火。这一发火又把奶奶发哭了,你们就多我一个,我知道我这个老狗应该死了。

王志刚的婆娘也没事找事做,也把自己搀和进去,说他们母子在演双簧给她看,要死让她死,反正死也不是个难事,人家杨玉英不是死了吗?人家卜桂英不是死了吗?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死了你们正好心安。

王志刚就把桌子一拍,要死我去死,我死了你们想吵也吵不起来了,其实我知道,你们这样就是叫我去死。

外面的房间里要么人在吵,不吵的话他们手里东西就发出骂声来替他们的主人来吵,吵吵吵,王丽萍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又聋又瞎的人,听不见,也看不见。

王志刚的婆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瓶农药,看样子她要喝,不是有心的小王军一直跟着他妈妈,王志刚的婆娘就死了。农药被王丽萍的奶奶一把推掉了,摔在地上,农药味弥漫开来。

农药味又跟着奶奶走到王丽萍的面前,奶奶一把将王丽萍手中的镜子摔到地上,小镜子在地上弹了弹,挣扎了一下,又掉下去了。

小贱人,你要怎么样?你是不是想把全家逼死了你才心甘?一个疤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说说,一个疤有什么了不起的?

王丽萍抢在奶奶之前把她的好朋友捧了起来,还用嘴呵着。六月的夜空上有一轮新月,这是白天留下的疤吗?王丽萍的两只手在用力地拽着自己的头发,不要你长你拼命长,要你长你就不肯长的贱货啊,快点。快点。

如果不是林翠香,王丽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头发长得很长了。林翠香非常羡慕地跟她说,哎呀,王丽萍,你现在真的变漂亮多了,变得这么白,头发又这么长,这么黑,都有点像张瑜了。

王丽萍一点儿也不相信。林翠香真是话多,王丽萍,你变漂亮了,脾气也变了,人家说好话也不笑笑。王丽萍后来就勉强地笑了一下,林翠香又叫起来,哎呀,别动,我再看看,王丽萍,你其实最像一个人了。

王丽萍也被大惊小怪的林翠香弄得有点不耐烦了,最像谁?最像你。

林翠香还咂着嘴,真是像极了,王丽萍,你知道你最像谁吗?最像张海迪,如果再戴副眼镜,那就真的是张海迪了。

王丽萍被这个她根本不知道是谁是干什么的张海迪弄得糊里糊涂的。这半年里,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全都变了,就像过年前贴在门上和门楣上的红对联封门钱,原来那么红,红得扎人的眼,现在呢,红褪掉了,一脸的白,都有点像白封门钱了。奶奶颤颤巍巍地站到一张小凳上,一张一张地把封门钱都摘掉了。奶奶说,我不要发财了,我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

王丽萍就是在奶奶摘完了封门钱和林翠香一起走出了家门的。

一出门,王丽萍就看见了那高大的冰房。还是那样老,但又没有老多少,没有变。半年了,王丽萍贪婪地看着冰房巷,那么多的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就这么跑过来了,又跑过去了,她王丽萍根本就没有来得及看清他们的脸就这么消失了,只留下一阵燥热的风吹动着王丽萍的长发,王丽萍不得不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她都有点像一个游子了,不过不太像刚从家里出发,而是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

林翠香拉住了王丽萍,指着冰房门口的坏门框说,卜桂英就是在这儿上吊的,舌头一挂这么长。林翠香拼命地用手在拖她的舌头,王丽萍的耳朵里却响过一阵阵小猪的尖叫。

6

很多拖队在东大河里走来走去,东大河轮船码头上的人也不是很多。有一次,拖队上的人看到了好像是一个光屁股的孩子浮到了水面上,可是拖上来一看,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猪。还真有一点像小孩呢。

拖队上有见识的人又说起了十个姑娘九个养的民谣,还说起了去年淹死的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姑娘,据说死的时候肚子已有小西瓜那么大了。还夸张地说就是这地方的乡风,过去走到这条河上,河里基本都可以看到被扔到河里淹死的婴儿,都是大姑娘养的,可怜啊,他们的光头像西瓜皮一样在河中一沉一浮。

那些年轻的船员听了之后就沉默了,眼睛眯了起来,极力想看穿三汊港镇,他们想入非非的目光怎么可能看穿三汊港呢?

夏天还没有过完,卫生院那里就出事了。准确地说,不是卫生院而是卫生院的厕所。卫生院里的护士吴红霞出事了。也该吴红霞出事,下午医院不像上午,下午还那么长的时间,又没事干,吴红霞竟然又提出要用扑克牌算二十四。

很多人都想吃西瓜的,她吴红霞用扑克牌算二十四是屡战屡败,今天她是不自量力,还提出输次一牌一毛钱,然后加起来正好买西瓜吃。有西瓜吃真是好啊,比喊厚脸或者刮鼻子好多了,吴红霞那么笨,怎么可能不输?她出血买西瓜是笃笃定定的了。

科室里真是热闹,吴红霞还是屡战屡败,但她又是屡败屡战,活跃得很,简直是活泼了。还不怕输,还不赖,输了就向桌子中间扔钱。就这样,一个大西瓜就被吴红霞贡献出来了。于是就派人去买,会买西瓜的人还是很多的。真是熟呢,从切瓜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来,很干脆的,就像今天的吴红霞。

西瓜真的很好,红瓤黑籽,红是红来黑是黑,还甜,甜得掉牙,甜得像洋糖,还不像,应该说它甜得做洋糖的老子,打嘴巴子也不丢。有人还给老院长送了一块。真是很甜的。

吃了西瓜,男医生的赌兴上来了。他们再也不肯带吴红霞她们来了。一是因为他们是来晚酒的,不打二十四了,打关牌了。二是他们的码子大了,一张牌二分钱,出头算,统关或者炸弹复双。吴红霞她们这群护士就在一边观看助战。

也真是的,西瓜吃下去就要上一号了。吴红霞一会儿都上了好几趟一号了。有个男医生还开玩笑地跟她说,你家男人以后打桩的劲要小点,现在这么使劲地打桩,当心你老了得尿瘘。

你家师娘才得尿瘘呢,吴红霞还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人家就是不能吃西瓜,吃了西瓜就要上一号的,本来不想吃的,就是嘴馋,又是自己的钱买的,就吃了。

吴红霞又去上一号了。大家已经不笑了。大家现在的心思都在牌上,毕竟是在赌了。有个男医生笑眯眯的,好像手里有奇牌,或者就有炸弹,所以其他人很多能跑的牌就尽快跑了。大家都一门心思扑在牌上。

这时吴红霞就出事了。先是一个女护士听见的,外面好像是吴红霞在喊。其他人没有在意,但后来一个男医生把牌一摔,其他人也跟着把牌摔掉了,因为吴红霞的叫喊大家都听到了,吴红霞在喊,快来人啊,抓流氓啊,抓流氓啊。真的出事了。

好在那些男医生跑得快,偷看女厕所的流氓被几个男医生揪住了。这个人谁都认识的,是小居,粮公所居会计家的小居。他说他是来捉蛐蛐的。

一个男医生笑了起来,笑话,哪有大白天捉蛐蛐的!况且还是这么臭的厕所边,哄小孩还差不多。

吴红霞说,我正好把裤子脱下来,就感觉到屁股后面冷嗖嗖的,我回头一看,把我吓死了,一双眼睛。我装着没有发现,就站了起来,一冲出去,就发现了这个臭流氓。

吴红霞还问其他的护士,你们不是也说后面有眼睛的吗?

小居脸都涨红了,那是顾国富,是他说这儿有蛐蛐,还有倒到粪缸里的私儿。

吴红霞声音大起来了,这可是你说的,你不承认错误,还朝我们医院头上倒粪,你说,粪缸里有没有私儿?有没有?

老院长也来了,小居,你说这句话是要负责任的。

谁知小居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这个吴红霞安的什么心,你是秦始皇家的狗腿子。

吴红霞说,你不要说与今天无关的事,你还是说说你今天的流氓吧。

快说,你看了几次了?大家都在审了,又看了什么?把他送到派出所。

小居涨红了脸,头偏着,不说话。老院长倒是苦口婆心地问,小居,年轻人,好奇,交代了好。你将来还要找对象的,交代了好,我们不会跟你过不去的。

小居没有理会老院长的好心,嘿嘿一笑,我说,我说,我的确是来看私儿的,我想看一看有没有长得像我的私儿的。小居还怕别人不懂,接着解释道,我其实是想看一看有没有秦红珍养的私儿。

吴红霞一上去就给还在笑着的小居正反两个耳光,人家秦红珍不打你,我来替人家教训教训你,为民除害。

很多有国家户口的人家明明知道每个月的十二号才拿粮票油票和炭卡,可是他们还是把红皮面的粮油本一握,大摇大摆地去粮管所去。到了那个地方才发现,人家没有国家户口的也来了,来得比他们早,知道得比他们多。想不到吧,那个整天漂亮的小包一拎的居会计家的小居竟然是偷看女厕所的流氓。你想想,多好的条件,居会计是独生女,居会计的爸爸原来就是粮管所的老会计,小居又是独生子,条件要多好有多好,不然秦家原来也不会看上他家的。

不过他们还是知道了居会计的一些事情,居会计请假了,而且还去了县城找人了。找人就意味着这个事情还有希望,只要找到硬关系,还有翻案的可能,小居还有可能从派出所的黑房子里放出来,否则,就要去县城大门朝西的地方吃牢饭了,不像现在,还能吃到他爸爸每天送的好饭好菜呢。人民饭店的邵得福说王所长办案在县里是有名的,要么不办你,要办你就是铁案。

铁案是什么意思?铁案就是铁证如山,你一个小小蚂蚁,还能把一个山翻动,真是开国际玩笑了。派出所抓你是抓着玩的吗?现在有人证还有旁证,他说人家小瘸子叫他去看女厕所的,现在呢,人家小瘸子不承认,其实就是承认了也没有用的,人家叫你去的,你小居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人家叫你吃屎你还吃屎吗?再后来还有吓人的消息传出来了,运动来了。

小居真的是逃不了了。

运动来了。

7

运动真的来了。

运动说来就来。比雷阵雨还雷阵雨。从轮船码头上下来的人都会带来很多外乡的消息。比如说,有一个地方,一家子都被抓走了,就剩下一个瘫爷爷,因为他们一家专门偷人家的狗宰了卖,你猜猜他们偷了多少狗?吓死你呢,五百只,可能还不止。

还有一个消息千真万确,又没有大雾,昨天晚班船还是晚点了,把在码头上等邮包的邮局小张肚子饿了个半死。原因是公安局在查一个左肋上有胎记的小个子男人,结果在轮船站候船室里全是脱光了上衣的男人。有的男人胸口上的那个黑毛啊,就像猴子。好在查的是男的,如果查的是一个女的呢,那轮船码头不成了比谁奶子大的地方了?

还有人的话很有来头,他是在县里听人说的,这次运动要抓一千个,每个乡镇都有指标的,全都送到大西北的沙漠里种田。大西北怎么种田?谁知道怎么种田!都听说县城里那个轮奸案了吧。轮奸的有几个人?六个,不是八个人。一共有六个人,其中两个人上了两次,总共八次。他们干的时候那个姑娘抓着窗子上的钢条,把钢条都抓弯了。是真的,在北郊车站北边。

三汊港基本上看不见那些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了。剃头匠老谭倒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已经不来老谭那儿剃头的小青年全都涌到了老谭那里剃头了,只有他才能剃出那种老实头型,老谭得意地说,现在到我这儿剃还来得及,否则到了大门朝西那个地方人家不是给你剃,也不是理,而是薅,一根一根地薅。

这样看来,到现在也无法到老谭那里剃头的小居倒霉是毫无疑问的了。可是小居的妈妈居会计这个女人真是看不出来呢。不是她,关在派出所的小居也不会一会儿咬他,一会儿又咬你,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看上去都老老实实的年轻人就去了派出所去跟小居对证,回来后就大骂这个姓居的。是的,他连小王三都敢咬呢,还谈其他的人。后来很多天,居会计家一开门门上全是臭烘烘的“黄金”。

居会计还是不停地往上头跑,天天晚上从晚班船下来,天天早上又上了早班轮船。最后小居还是被送到镇江去劳教了。如果不是居会计这条疯狗,在上头花了大钱,小居肯定是要送到大西北去喝西北风了。

也就是这条疯狗,终于把小瘸子顾国富咬出来了。把小瘸子顾国富送到了大西北去劳改了。四年。偷了四辆脚踏车。一辆车一年。小瘸子也不是去过老谭那儿剃过头吗?

顾国富抓走的那天,顾四真的很伤心,他在鸭毛鹅毛中睡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到了很晚才起来,昏头昏脑地走到院子里一看,他发现院子里有人家扔进来的很多小的包,包里全是香烟和袋装的麦乳精。顾四开始很困惑,他夜里没有出去偷啊,再说,他也不偷这些东西啊。顿时他想到在他的抽烂的竹枝下紧闭嘴巴不求饶的小瘸子顾国富的眼睛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斜着眼白看着他。顾四最后抱着那些东西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知道,这是他儿子嘴紧的结果。

顾四问王所长,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为什么居会计家是劳教?而他家顾国富是劳改?

很简单,王所长说,人家是国家户口,你们家是农村户口。

五角钱,五角钱,

五角钱生的是什么钱?

五角钱生的是一块钱。

这个歌谣听起来正好让小女孩跳皮筋的时候唱,还可以向前唱到一分钱生的什么钱,还可以向后唱到五块钱生的是什么钱。反正可以足够唱到把皮筋升到头顶上这个最高级的。

在此之前,这个女孩要一关一关地过,而且一点错误也不能犯的。能不停地升级跳到这个高水平的小女孩在三汊港至今也找不到十个。刘琴就算一个。她那么小的个子,你没有看清楚的时候,她的脚尖已经把那么高的皮筋勾下来并踩到脚底下了。而王丽萍最多只能跳到肩,林翠香就更差了,连胸都跳不到。

天真的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了,可是运动还没有结束。现在有的人只要看到王所长就躲,谁都怕他的目光。他的目光里有洋铐子在阳光下晃来晃去的寒光。大街上的少年几乎一点都看不见了,有的人家还专门请老人看住少年,像一个老跟屁虫,一直把他们跟到家里把门关起来。这次运动中落网最多的基本上是少年。

大街上的小女孩多了起来。小女孩不像男孩,她们只是喜欢安安静静地在一边抓瓦骨头解线绷绷或者就跳接了好几个头的皮筋。她们跳的时候就唱:

隔壁的邻居是小偷,

偷走我家的大馒头。

二八二五六,

二八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马上开花三十一。

这个歌谣简直太老了,而且还唱错了,把几个歌谣都扯在一起了,简直要把王丽萍和林翠香笑死了。王丽萍很久都没有这样笑了,前一段时间,天气热,王丽萍的长发还是遭到了一些人的嘲笑的,大热天的,捂痱子啊。所以王丽萍前一段时间主要是在林翠香家里玩,或者林翠香到她家里去玩。她们谁也不提供销社的事,谁也不谈招工的事。林翠香的妈妈已经能起床了,不过已经不能和林铁匠当下手抡大锤了,本来一个抡大锤一个抡小锤,现在好了,被那些狗日的把力气扎掉了。现在林翠香的妈妈也没有时间帮她男人打铁了。这么多的小孩,衣服是林翠香洗,可还是忙,也看不出她在忙什么,反正她总在忙,嘴里还骂着她男人,这次肯定是儿子,就是这个狗日的,叫她回来过年害的。

王丽萍还有点不懂,为什么林翠香的爸爸这个男人只抡小锤?林翠香说,其实小锤是最需要功夫的。王丽萍想不通,不过也没有想多长时间。天已经冷了,她王丽萍可以和林翠香一起上街了,长发飘飘的感觉,还有那个张海迪的影子。王丽萍觉得和林翠香在一起,比与刘琴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一点都不一样,至于有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王丽萍是在去林翠香家的路上遇见糖鸡屎唐子强的时候听到这个关于五角钱的歌谣的。王丽萍觉得这歌谣还蛮好玩的呢,可是没有听得清楚,唐子强就像糖鸡屎一样缠住了她说话。

王丽萍就有心刺了唐子强一句,咦,你没有被运动啊。

唐子强不但不气,还跟她开了一句玩笑,我进去过了,现在出来找你。

唐子强还不走,又追着王丽萍说了一句,王丽萍王丽萍你现在变漂亮了。

王丽萍没想到唐子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她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脸就别了过去。唐子强还在说,王丽萍你长发一留真的像张海迪呢。

王丽萍想回唐子强的话,她应该说,我哪儿有你妈妈范冬梅漂亮啊。可惜他已经走远了。王丽萍似乎还看到了急匆匆走路的刘琴,她真想叫住她,可是那不是她。刘琴现在她谁也不肯见,她是怕她们笑话她。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王丽萍有一次觉得五角钱的歌谣很好听,就把这个歌谣唱给林翠香听。林翠香说,这个歌谣不能唱的。真的不能唱的。

王丽萍把自己的头发一甩,她现在已经学会了这个动作,你说为什么不能唱?

林翠香像个预言家一样说,不信我跟你打赌,谁唱谁倒霉。

王丽萍没有跟她打赌。回到家里,王志刚就在饭桌上对她和王军说,不能说那个五角钱的流言蜚语。王丽萍后来就知道了小秦主任的丈母娘、老秦主任的亲家母、吴红云吴红霞的妈妈的外号就叫五角钱。

再后来,粮管所的仲主任被上级处分了,居会计的会计被拿下来了,理由是他们竟然还发小居的奖金。这不是同流合污,也算是姑息养奸了。再后来就没有小女孩唱这个新歌谣了,就连那个乱成一团的老歌谣也没有人唱了,因为街上连一个小女孩也没有了。

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下,从夏天就开始的运动在三汊港却掀起了高潮,出了一个大案,卖薄荷水的老周被抓起来了。

你喝过薄荷香精水吗?

你吃过老周的糖吗?

什么时候吃的?

你有没有给钱?

老周有没有对你做了些什么?

是怎么做的?

做了几次?

你有没有哭?

你哭了老周是不是又给你糖了?

后来老周又是怎么叫住你的?

你知道还有哪个吃过老周的糖?

王丽萍开始还不知道这些,那天她正好有一本《人生》,她觉得高加林太可怜了,她还为高加林流了眼泪。她决定把这本书推荐给林翠香看,因为她觉得她们一样的,都是农村户口,高加林不就因为是农村户口吗?

王丽萍一直看着林翠香看,果真林翠香看了也哭开了。然后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出去走走吧。

以前王丽萍去林翠香家,总是抓着头发,只有她跟林翠香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不用抓住不听话的头发。西北风从街上卷过来又卷过去,有一天王丽萍在林翠香的肩头竟发现了一团脏不拉叽的废纸,展开来一看,原来是林翠香夏天嘭嘭嘭卖的赤豆棒冰的包装纸。

真是想不到的,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人把它捡起来去点煤球炉,这纸上有一层蜡油的,点煤球最好了。林翠香的脸色就变了,才出门她就急着回去了。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出事了。王丽萍说,再走一会儿,再走一会儿。

王丽萍离开了林翠香家的时候才知道林翠香家的味道很难闻。有尿臊气,有不知什么的臭味。不过她挽着林翠香的手在大街上走的时候她长发飘飘的感觉又出来了,还有张海迪的影子。

突然有一群鼻涕虎就从一个小巷子杀出来,还用他们由于豁齿而不关风的声音尖声问,你喝过老周的薄荷茶吗?

真是把她们吓了一跳。不过她们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过去也有这样的小调皮,跟在她们身后追着她们喊,妖精,妖怪精。不理他们就是了。

王丽萍还在和林翠香接着谈刘巧珍。突然又有一批鼻涕虎从暗处跳出来,你吃过老周的糖吗?

林翠香就知道不妙了,开始拉着王丽萍跑,但她们已经落入了那些鼻涕虎等了半天才等来的游戏网中了。

她们在前面走,一群鼻涕虎就在后面喊,你承认不承认?你承认不承认?后来他们竟异口同声地喊起了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王丽萍这时就感觉到她的长发是多么的碍手碍脚,它们像是那些鼻涕虎的帮凶一样。王丽萍看不见前面的路,她既希望林翠香跑得快些,她又希望林翠香跑得慢些,她觉得她的腿都不是她的了。

那些鼻涕虎还在后面喊,吃过就是吃过,不要不好意思!吃过就是吃过,不要不好意思!

王丽萍最后感到她的长发把她的脸全都裹起来了。林翠香这才松了手,大声地喘气,还干呕了几声。

王丽萍这才把她的长发简单地顺了顺,已经乱成了一团草了。那些鼻涕虎的声音听不见了。她有点恍惚,真的听不见了。

王丽萍看见了一群扛着蛇皮口袋的旅客在上上下下,原来她们已经跑到了轮船码头了,她们这一路狂奔怎么只跑了这么一点点路?

这时,林翠香已经看见了坐在缆桩上的刘琴。王丽萍就自然地坐到了另一个缆桩上,刘琴就把脸转过来了,对着她点了点头。王丽萍懂了。她听见了林翠香在大叫,雪,人家北边下雪了。

王丽萍就看到了那条过路的夜航船的棚顶上的一层泛着浅蓝色光芒的雪,雪光还挺扎眼睛的,王丽萍只好把眼睛眯起来。夜航船已经吐完了下三汊港的乘客,吞下了在三汊港上船的乘客,又开始出发了。它们已经游进黄昏里,还要接着游,就像游进黑夜里的白鲸一样。

§§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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