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黄泉原本应该萧瑟至极,可有了那红似火海又成片的曼珠沙华便不一般,一黑一白的身影进入这里更加显眼。
“范无救,这女子赖在这黄泉已经有段日子了,要是再不把她带走,让它变成怨灵,咱们就可不好向阎君交代了。”正走着,只觉得耳后一股阴风,谢必安身子一侧,手朝身后抓去,道:“再不跟小爷我回去,小心魂飞魄散。”
余光瞥见一抹红色,紧接着眼前就出现着一名穿着红衣的女子的魂魄。谢必安朝前方伸出虎爪,却硬生生停在红衣女鬼的正脸前一寸的位置,然后微微错开右手,仔细打量女鬼的面容。
发如青丝,面如死灰,嘴唇微张,整个人像是一潭死水,可眼里满是恐惧。
谢必安再仔细一瞧,想他见过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多,可这次也不由得觉得有丝渗人。没有舌头罢了,可是满嘴的黑色的虫子竟然争先恐后的从唇缝里面钻了出来。
女鬼忽然意识到些什么,两手捂住嘴,双眼死死瞪着,惊恐万分地转身窜进了彼岸花群中,与大面积的红色融为一体。
谢必安只是一瞬的犹豫之后便跟了过去。范无救没有上前,只是抿了一下嘴,用目光紧紧跟随。
小小的一团缩在花丛中,察觉到有人靠近,接着刚要逃走却被谢必安喊住:“姑娘莫怕。莫怕。我,我想你会很希望那些东西离开你的……过来,我不抓你,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弄走,可好?”
女鬼这才转过身来,支支吾吾讲不出话,只能用手比划,许久,一双分外明亮的眸子慢慢黯淡,细细的睫毛轻颤,看得让人心疼。
谢必安明白她想哭,可鬼无泪啊。他缓缓上前,右手食指指尖轻轻搭在女鬼的眉间,白色的光芒渐渐淡去,轻易化去女鬼本就不存在的戾气。
阴间使者黑白无常除了勾魂索命还可以看见人的死因——
孟府的牌匾下,有名侍卫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红衣女子,高声道:“大人说这婆娘不知礼义廉耻,还敢顶撞花夫人,已赐这婆娘割舌之刑,若是谁敢再犯,如有此下场。”
丫鬟婆子面面相觑,违心应是。
侍卫从怀着摸出一个瓷瓶,又拔出塞子,冷笑着蹲在女子的身边,伸手掐住她的双颊,将瓶口倒扣。
白花花的大虫子接二连三的掉进女子的嘴里,认她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
女鬼不堪回忆,猛地跌倒在地。谢必安指尖接触不到灵体,她这生前一刻的情景也轰然倒塌,支离破碎。他缓缓张唇:“孟姑娘,既然不在人世,何必执着于过去,不如……”
女鬼张唇却只能发出啊啊声,于是只好摇摇头,趴在地上,指尖深深陷入泥土。
许久,才写出一句“我并非执着过去,而是寻不到出路”。
“彼岸花的尽头,便是奈何桥,登过望乡台,饮下离魂汤,你可投胎去。”谢必安不解。
女鬼先是一愣,再是摇摇头。注意到他怀疑的目光,再次红了眼眶,指尖不停的在地上四个字上画圈。“我出不去。”
“那我带你出去。”穿过彼岸花,荒原与奈何桥相邻的地方像是突然生出来一道自然屏障,其他鬼魂安然游走,只有这女鬼被挡在外面。
一时间,谢必安也无可奈何了。
范无救才显出身影,只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生前被受过定魂针的魂魄,自然过不了这黄泉路。”
谢必安眉头微蹙,回头看他:“你……原来你早就知道。”
此后,阴间多了一名孟姓女子的鬼差,专门在黄泉路上替鬼魂指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一日,一名黑衣男子迷失了路,“姑娘可知……”然话只说了一半,就见眼前女子头也不回,翩翩然而逃。
黑衣男子忙上前追去,大喊:“姑娘,姑娘!”可那红衣女子却一眨眼没影了,最终只能失落而去。
可那孟姑娘在他身后偷偷打量他的背影许久,直到男子消失在黄泉尽头。
“丫头,那可是玉清神王座下的司命星君。”
孟姓鬼差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谢必安,哆哆嗦嗦了半天,之后又反应过来,手里写道:“神仙?”
“这个神仙掌握着凡人的命策。”他回答,“这个司命星君和百花仙子交好,听说这次他自愿下凡历劫便是为了帮百花仙子渡劫……怎么,你遇到过他?”
他揪了下心,见她将脑袋埋置两膝间,垂下的手快搭上她的青丝时结果抓了个空。孟姓鬼差站起身,双手捧着一株彼岸花,灿烂一笑,地上写着:“谢大哥,你瞧这彼岸花开的可真好。”
风起叶落,又是一年。“婆婆,婆婆。”见孟姓鬼差这才慢慢回头,身着粗布的女童又唤她:“婆婆,奈何桥往哪去?”
孟姓鬼差暗暗惊讶,原来自己的年纪都能被十一岁的小丫头称为婆婆了嘛。
女童甜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婆婆,婆婆,去奈何桥往哪里去哩?”
自从孟姓鬼差困于八百里黄泉不得出去,黑白无常每每将新来的魂魄带到黄泉便撒手不管了,只让她一人给众鬼指路。
孟姓鬼差伸出手臂指向右侧。女童道了谢,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一位真正的婆婆,笑容满面:“姐们,奈何桥在哪嘎达?”
孟姓鬼差委屈巴巴,在地上写下:“我很老么?”
婆婆定睛一看,也不说方言了,用官话打趣道:“不好意思,老眼昏花看错了夫人年纪,瞧你身上鬼气比老身还要重的多,便以为……诶,夫人既已身为人妇,为何不梳妇人发髻?”
死时被下人卸了首饰,拆了发髻,生前总有丫鬟伺候梳头,孟姓鬼差怎么会梳呢。
婆婆见她垂眸不言,心知这是有苦难言,于是又贴心道:“不妨,老身帮你。”
谢必安寻过来时,婆婆刚离开片刻,看见孟姓鬼差盘光的头发一愣,然后提起要事:“三日后天宫派人来地府视察,阎君爷嘱你好生藏起来,莫要随意出没,不然你这样难处理的魂魄是要被上面打散,留不了的。”
“可我没犯事。”她在地上写下。
“那又怎么样,上头人心情不好,我们下面人遭殃。”谢必安又看看孟姓鬼差的头发,冷哼一声,道,“那人对你如此,还有必要为他守礼么。”
他刚离开,孟姓鬼差用手掌将泥土刨乱,便将自己藏进了幽冥禁域,一连七日不曾在黄泉露面。幽冥禁域在八百里黄泉的彼岸花丛中心向下百丈深的洞里。
那是她无意间跌下去才发现的奇景。层层岩石之中有一处岩浆。那囚笼便在岩浆中心,周围是浓浓郁郁的仙气,令她不得靠近。但囚笼里的一团黑雾总是会找她聊天。
“你是哪里来的小丫头?”
“怎地是个哑巴?”
“你生前过得惨,死后连纸钱也没得拿,待我出去,便将他们一个个逮住任你处置。”
“小丫头,小小鬼差又没有油水可以捞,不如当我座下弟子,好处要比这里多的多的多。”
“地府暗无天日,你常常待在这里有什么用,不如随我冲出去,带你游遍大江南北。”
“你今日怎么梳了妇人发髻?”
孟姓鬼差笑笑,照例坐在西侧的角落处,整个身子倚靠一块石头上,双脚悬在岩浆上荡来荡去。
“胆子大了,不怕掉下去?”过了一会儿,黑雾一阵轻笑,声音清脆悦耳,“有我就不怕了?”
孟氏鬼差点点头,笑的更欢了。
过了片刻,黑雾又开口了,似乎有些忧愁:“小丫头,我能预感他会处于危险之中,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眨眨眼睛,不解的看向它。
黑雾口中的他是天上的神仙,两人之前关系应当不错,它总是在孟姓鬼差面前谈起以前两人共同作战时的趣事。
“你帮我送个东西给他。”
“这也事关整个冥界的安危,而这东西可以平息它。”
“你莫要发呆,听不懂也罢,但定要亲手给他。”
孟姓鬼差点点头,想问那人姓名,却张嘴发出啊啊声,又觉得不妥,起身准备在墙上写字,便听它接着说,“他叫陈若,耳东陈,若木之若,喜穿黑衣。”
孟姓女鬼只觉得这人名字有些耳熟,便点点头,捡起地上的发带缠至手腕上,翩翩离去。
在彼岸花丛中穿梭而过,遇到比平日多了百倍的魂魄,数量繁的有些不正常。她慢慢停下步子,环顾四周。鬼魂们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圆月的正下方似有一群乌鸦自头顶而过。
她在这地府待了这么久,何时见过圆月和鸦群,这一定有蹊跷。抿抿嘴,转身朝鸦群而来的方向寻去。
头戴高帽,一袭白衣,于众鬼当中周旋,袖中飞出一条铁链突然将她卷到谢必安身侧。
“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要你躲着点?除了我们还有其余鬼差镇乱,若是碰到你不相熟的牛头马面,无意伤了你可怎么办。”他一手操纵着锁魂链在众鬼之间破出一条路。
“小心些,知道吗?”他看了一眼孟姓鬼差手腕上缠着的白色发带。
孟姓鬼差觉得不自在,便将脸微微移开,低低应声。她这才发现,原来这场乱已经不能用镇压,四处捣乱的鬼魂皆被打散,消失在六界。
用了整整三个时辰才肃清了地府反叛,众位才齐聚阎君殿,黑漆漆的大殿中央挂着几簇泛着幽绿色的鬼火,牛头马面便守在门口。
罚恶司的钟馗肥大的肚子撑紧紫衣,怒目圆睁下是又黑又长的八字胡,四处探头看看:“阎君大人呢?不是说前几日还在地府,不会又偷偷去凡间了罢?”
“大人在忘川河畔钓魄呢!”赏善司的魏征脸上浮着浅浅的笑,一袭白衣,书生气十足。
钟馗甩袖道:“贪玩。”
“这次事态紧急,多谢诸位相助。”察查司的陆判神色严肃,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天界大约来了十多位客人,孟姓鬼差认识的只有一个——司命星君。他一如往日穿着黑衣,眼神犀利,一下子便朝她看了过去,眼睛微微眯起来,勾起嘴角:“这个小家伙是被忘记了?”
经过他的提醒,众仙看向孟姓鬼差,有仙道:“这个女鬼为何不收?”说着指尖已经开始凝聚法术。
黑白无常挡在孟姓鬼差身前,齐齐道:“不可,她是我冥界之人。”
一身红衣的崔判官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握勾魂笔,点点头,回答道:“此魂生前受过定魂针,过不了奈何桥,受困此地已有七十三年,后受阎君恩惠当了鬼差,如今在八百里黄泉为新魂引路。”
司命星君脸上的笑一僵,目光悠悠落在孟姓鬼差的脸上:“投不了胎?”
孟姓鬼差心里直直发颤,眼前又浮现出满身的黑虫涌动,四枚定魂针活活被这人订在自己的四肢里,而自己无能为力,没力反抗。
他脸上尽是冷漠:“你——怎么不说话?”刚上前一步,便见人群后的女子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突然衍生出了黑色的裂纹,逐渐往大面积向四周蔓延,速度飞快。
谢必安被周身围绕的怨气吸引了过去:“怨气越来越重了……”他看向范无救,后者同时看了过来。范无救用腰间的镇魂铃安定孟家女鬼的怨气。谢必安袖中的锁魂链将孟家女鬼困于此地。
孟家女鬼眼珠子直直瞪着司命星君,像要把他活活抽皮扒筋一样,张嘴欲言,而数以千计的黑色肉虫子从她的嘴里钻了出来。
当场人表情皆是一变,如勉强冷静下来,但心里疑惑的一类;有惊吓过度的一类;恶心到反胃的也是一类。
陆判抬眸淡淡看向司命星君,声音却冷了几分:“有道‘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星君于七日前下凡历劫,也巧,这孟氏死了七十三年,下官翻了翻册子,原来给一弱女子施以定魂针,处以割舌刑,再令人喂以冥虫,最后喂之尸身于野狗,不留全尸,这个作风。”
这话指司命星君心狠手辣,欺负弱女子,言外之意还说天界行事作风狠辣,可被说的这人却没有一丝反应,只是一瞬不眨的盯着孟家女鬼。
“既然投胎不了,那我就打散它。”先前说话的那小仙刚出手却被两股仙气所击飞。
司命星君弹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微微侧头看向来人,淡淡开口:“阎君大人,别来无恙。”
“星君的俊郎模样不减当年,然法术还与往常无异。”阎君笑容满面,脑袋上扎了一个小揪,童心未泯,手腕上绑着根绳子。
可惜他本就长得阴柔,加之皮肤白皙细腻,这幅样子便显得有些渗人。
“星君看看我的风筝上的孩儿可不可爱。”绳上拴着八只恶鬼,死法奇形怪状。扬扬手臂,这八只恶鬼便摇头晃脑的在空中飘来荡去。阎君又冲孟家女鬼笑笑,“听话。”
黑白无常松了口气,将各自的法宝收了回去。司命星君却是眉头一皱,眸里满是复杂。
“唔——”这声音砸进了孟家女鬼的心房,她恍然转醒,嘴里居然不清不楚的道了一声,“大人”。
“嗯。”声音自鼻翼间而出,阎君勾起嘴角:“入了我冥界,便是我阴曹地府之人,怎能因说不了话被众鬼耻笑,倒叫一些自认为正派的仙家看我们笑话。”
顿了顿,又道,“本阎君已去了你那魂上的四枚定魂针,赐你幽冥之神一职,供职于驱忘亭,以后看管好那口井罢。”
司命星君看向孟姓女鬼,声音冷得人刺骨三分:“这便是你想要的吗?一个职位而已。”
孟姓女鬼一愣,不知如何反驳。
阎君略有些玩味的笑笑:“是该让咱们司命星君好好认识你了。”
孟姓女鬼看了过去,对上阎君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瞬间阴风四起,千万缕怨气自她的身上向四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