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遭遇沈从文
我们说好,要看看清晨雾色缭绕的凤凰。大概只有清晨,才能看到古城最接近本原的色彩。
一连三天,早早地起来,在古城里晃荡。
城外多山,连连绵绵地环绕着睡眼惺忪的古城,太阳越过群山升起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那光柔和而清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青石板路、砖瓦房、狭长的石阶、凹凸不平的墙面,蜿蜒着铺展,幽深的小巷在脚下延伸。不时遇见晨起的老人、妇女,背着小背篓,低着头在小巷里行走,脚步声久久地回荡。
东正街的商铺仍合着门,没有了大白天里商业的喧嚷,斑驳的墙壁和木板透着一番惬意的静谧。
我不由感叹:“凤凰如果不开发,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小七姐姐摇摇头:“不一定呢,飞不上枝头的麻雀,谁愿意多看一眼?”
出了东门城楼,绕上虹桥,路边卖假银饰的小摊子已顶着初升的太阳支起来了,赶往虹桥路上买菜的妇人、晨起吃早饭的游人,开始三三两两地走动。
我们去虹桥,是为了从桥上俯瞰清晨的沱江。
面朝东方,山只能看到淡淡的影,如一只沉睡的兽,太阳在天际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穿过薄薄的雾气,碎落江面,泛起粼粼的金光随流水涌动,两畔的吊脚楼丛延伸至江的拐角处,渐行渐远,与雾中的远山融为一体,俨然是水墨画的境界了。
江际拐来一艘小船,依稀只看清船家戴着斗笠,撑着竹篙一抖动江水,便扬起一束金鳞,这船,也俨然是画里的景致了。
收起相机,我们选了路边的一家小店坐下。
小七姐姐托着腮看街上人来人往,说:“它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们就永远不知道,如果不是这样,它会是什么样子。”
我点点头,顺着她的目光看渐渐密集的人流,很快,古城的静谧就会重新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打破。
与客栈里同宿的游客搭话,他说,这里太商业了,整条整条的街道,卖着全国各地旅游区都在卖的纪念品,吊脚楼上挂着空调,男人女人,满大街拉你吃饭、住宿、坐船、穿苗服拍照……
可是我想,这才是它该有的样子。
怀着猎奇的心态,我们一心一意去别处寻找陌生的风景,这想法过于自我中心,如果去到的地方没有海纳百川的包容性,它凭什么接纳作为入侵者的我们?
是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造就了我们所看见的凤凰。静谧的一尘不染的古城,只活在沈从文笔下的年代,或者,活在我们的想象当中。
对周遭审美的疲劳让我们相信生活在别处,然而别处也有一样的生活。
我们渴望这里有爱情,可是,这里只有全国各地赶来的人流,在古老的街道里不断穿行,像某个季节里集结的鱼,过去就过去了,这里对于他们来说,是路,不是风景。
古旧的商号敞着门,年轻的中年的年老的湘西男人和女人坐在店内,或偶然叫卖一声,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对每个进来的顾客展现温和的笑,古城对他们来说,是生活,也不是风景。
我们该去哪里描画内心的风景?
我提议,我们去看看沈从文吧。
沈从文墓在沱江下游的听涛山上。
在山脚拾级而上,不一会儿就到了,竹林掩映下,树着一块比人高的七彩巨石,碑文只有一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湘西安居一隅,好山好水养育了自傲自负的文人,站在湘西看外面的世界,也许就是出世的高度了,如此方能明了世事,淡笑红尘。
但沈从文写《边城》,仍抵不住落寞,哀叹对世事的无能为力,是不是还是希望能改变不愿接受的一切?又或者,是年轻时有年轻的气盛,人至暮年,就在年年月月中磨出了豁达。
小时候总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大人从来吝啬解说;到我们长大,也同样笑话孩子天真的思考。很多事情,长大了就会明白,同样,很多事情,老了自然懂得。
古城里有取了翠翠名号的银号和客栈,让我想起年少天真的翠翠,她等到那个在月下唱歌的年青人了吗?
沈从文说,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也许,等着等着,年少的翠翠就老死在这如诗如画的沱江边上了。
我想,这天夜里会有拄着杖的白发老人走进梦里,走在古城无人而灰暗的青石板路上,雾气氤氲中,走得缓慢而坚决,一如时间流逝的力度。无法追赶,无法挽回,无法停留。
梦里惊醒,依稀听见沱江对岸酒吧街上重金属的狂欢,窗外不远处的七彩霓虹灯璀璨得压下了色调单薄的星空。
我开始陷入不可抑制的思念中,思念那个辜负了我的男人,思念另类诡异的小念,思念那些已一去不复返的纯粹的自找忧伤的日子。
小时候穷,买不起课外书、电子游戏机、包装成金币形状的劣质巧克力,我就想,长大了,工作了,赚钱了,就好了。
等到我长大了,工作了,赚钱了,我25岁了,我觉得并不好,成家的茫然,立业的困惑,人际的烦扰,让我无比渴望买不起课外书、电子游戏机、包装成金币形状的劣质巧克力的童年生活。
可是,如今我25岁。在25岁这个年龄,我有我该做的事情。
人要在各个的年龄段里,做应该做的事情,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
15岁的时候,你就全心全意和父母作对;
20岁的时候,你就怀疑世界,拥有理想,自我清高;
25岁的时候,你就要开始谅解你曾看不惯的一切人和事,有一份正当职业,让自己体面地活下去;
30岁的时候,你要有自己的家庭,明白到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好歹你活着;
35岁的时候,你开始对父母言听计从,想方设法哄他们高兴,因为你知道这样的日子不长了……
远方的小念说,一切如常,那个谁说的,存在即是合理。
我在这边浅笑,那个谁,叫做黑格尔。
如今,我觉得我要找回一点在渐渐离我远去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