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府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热闹的氛围,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男方隔着一条街,距离很近。
吹吹打打的声音直传的每个巷子都沾了喜气,相连植关紧了大门,正忙着熬药,相朝生躺在床上不知外面是什么声音,他只听得到一星半点,他无力的叫了一声“连植”,相连植一边端起药锅倒药,一边应着“马上就来”。可是相朝生等不到了,他把药端到床边上时他已经闭上了双眼,那药碗落在地上摔得几瓣,相连植轻轻唤了两声“爹”,他毫无反应,他跪坐在床边泣不成声。
木梓湮和乜绾辰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一面是病入膏肓的老夫子,一面是春风得意的乡绅富豪,一面是大喜,一面是大悲,哪都不好去。
木梓湮站在窗前,她听得到喜乐,也看得到悲恸,这种感觉和站在暮灵山感受万千生灵的喜怒哀乐不太一样,它们在一座城,甚至只是蜿蜒了几条小巷,那么近,又那么大相径庭,她垂下眉眼,心底有些伤感,乜绾辰扶住她的肩膀,“别难过,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活了这么久,我看的够多了,可是今天越发觉得人生就像老天开的一场玩笑,你永远不知道他给你的到底是喜还是悲。”
乜绾辰拍拍她的头发,“老天不会和谁都开玩笑的,只是被他注意到了。”
木梓湮深吸一口气,“这天好像冷了不少。”
“秋雨刚过,寒冬快来了。”
“这个冬天他们恐怕都不好过。”木梓湮关上窗户,“走吧,去帮相连植一把,相老夫子这一生清苦,到了可不能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相连植没想到她会来,而且她的到来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总算是能将父亲好生安葬了,他跪在他的坟前,顾及到他们二人,只是说了几句话,便随着他们离开了,他想他父亲也希望他这么做。
“那日二位走后,父亲精神好了不少,与我说了不少话,只是支撑了那一会就不行了,我想那便是回光返照吧,他一直都想见见尹伯父,撑了那么久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我?”相连植一声苦笑,“如果没有见到二位,我恐怕就随父亲去了,你们也看到了,我是个书生,做苦工也挣不了几个钱,没人要,功名还没考取,父亲就病倒了,为了给他治病,四处借钱,要不是父亲的名声我连果腹的钱都没有,更别说是买药了,如今父亲去了,我真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木梓湮递给他五十两银子,“这个你拿着,不需要你还。”
“这可使不得,我与姑娘非亲非故,受不得姑娘的恩惠。”
“你拿着吧,你记得,你的命数全在这里面,未来的路怎么走你要有数,进京赶考也好,学做生意也罢,五十两不多,但也不少,一分一厘可都是定好了的。”
相连植捧着钱,没听懂她的话,许是听过父亲的话,知道她非凡人,便收好,“我记下了。”
“如此你先回去吧,有人该去找你了。”
“谁啊?”
“你回去就知道了。”
尹默生去收账,路上听人聊天。
“你知道吗?相老夫子没了。”
“这么突然?什么时候的事?”
“就尹家嫁女那天。”
“哎哟!怎么那天没的?”
“可不说呢,人各有命。也不算突然,那相老夫子都病了好久了,他儿子借钱都借到我这来了,我听说他还去过尹家呢!就是人家没让他进。”
“他们两家虽然多少年不来往,可也是同过窗的怎么也没帮他一把?”
“谁知道呢!哎,快别说了,我想着去看看相老夫子,要不是他我儿子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可人就这么没了,可惜了。”
两人无限惋惜的走了,尹默生听的目瞪口呆,也顾不得什么账,打听了相家的住处赶了过去,院子里没有人,他也不是没听人说起过相朝生的境遇,但他从来没有来过,自然是从没想过他会过成这个样子,那一瞬间他的心像是浸了黄连,苦的无法言说。
相连植回到家看到是他本能的想走,可踏出去的步子又退了回来,“您怎么来了?”
尹默生虽不曾见过他但也猜到了,“你父亲他……”
“走了。”相连植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您随便坐吧,我有些累,想歇歇。”
“不知他葬在哪儿了,我想去祭拜一下。”
“有用吗?我去找过您那么多次,您从来都没有搭理过,现在他走了您反倒要去看,不觉得很讽刺吗?”
“你去找我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我那时确实很忙。”
“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前两天不还是您打发了人让我走的吗?家父临终前想见您,那是他唯一的遗憾,您都没有露面,现在又何必假惺惺的来装作不知道呢?”
尹默生脸色阴了下去,现在他知道那几个家丁在谈论什么了,“那不是我授意的。”
“是不是您授意的我不想知道,您走吧,我们两家过去没什么瓜葛,今后也无需有这些无谓的交集,他就葬在城外的山上好找得很,您愿意去就去,不去,我也不在乎,反正也没有意义了。”相连植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尹默生带着气一路回了尹府,尹夫人问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去收账去了吗?”
“收什么账,还收账,把值守府门的家丁全都给我叫过来!”
尹默生一板脸,尹夫人也有些畏惧,赶紧差人去叫,家丁一一站好,他扫视一圈,“小姐出嫁前两天,谁见过相连植来尹府?”
家丁面面相觑,那日值守的人下意识地看向尹夫人,尹默生怒拍桌子,“现在是我在问话,谁也不许看旁人的眼色!”
“回禀老爷,那日相公子确实来过,还拿着一枚玉玦。”
尹默生的心不由得揪了一下,“那为何没人告诉我?”
“这个……”那家丁忍不住又去看尹夫人,但见她脸色非常难看,也不敢言语。
尹默生看出来这里面名堂不小,更是怒不可遏,“再支支吾吾的,乱棍打死!”
那家丁吓得一抖,他们可都是签了卖身契的,死活谁管啊!“是……是夫人说您忙着,不见客,他再来就打发了就是,不用三番五次的禀告。”
“岂有此理!”尹默生怒视尹夫人,“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尹夫人先是屏退了那些家丁,只留他二人,“你忘了,年初的时候相连植来过一次,你说你忙着,不见,等得了空再说,再后来也不再提起,我想着你许是不喜与那相家来往,后来他来的时候也依法打发了他,前几日他说是拿着信物来见,我因忙于女儿婚事,未放在心上。”
“那日他都说什么了?”
“都是以往那些话,他父亲病重,想见你一面,我想着这都大半年了,也不差在这几天,等婚事办完了再……”
“婚事办完就变成丧事了!”尹默生把桌子敲得当当响。
尹夫人皱着眉,“女儿刚嫁人怎么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不吉利?你知道不知道,相朝生过世了!”
“过……过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提起这个,尹默生又是一阵心痛,难以启齿,“哎……”
尹夫人看他这副模样,又听他说什么婚事,丧事,隐约猜到那日子怕不是女儿出嫁那天,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既然现在这么痛心疾首,当初为何不去看看他?”
尹默生不作声,她这一句话就像一根针扎进他心底最小但又不可忽略的那一点,他长叹了一口气,“去准备些祭拜用的东西吧。”
从尹府到墓地的这条路,尹默生走得有些沉重,他不知道该如何站在他的坟前,面对入土为安的他,他从来没想过从当年回乡后,时隔多年再相见竟会是如今这样的境遇。
相朝生的坟前有些吃食,还有人上过香,大抵是乡亲敬的,他生前教书育人只取几个铜子儿,甚至是不收钱,都是乡里乡亲,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他们家的生计都是以字画,题字,代笔书信为生,赚的也不多,相连植去做过苦工,小工,平日里还要寒窗苦读,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改善一家生活,这是尹默生后来了解到的。
他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摆上,坐在墓碑前盯着那上面“相朝生”三个字看了良久,那笔迹非相连植所书,他连埋人的钱都没有哪里刻的起碑,那字迹柔弱中不失风骨,没有多年的功力,写不出来这般内敛含蓄,他不知道是何人如此青睐于这位夫子,想那人大概是想提上几句,最后却只落了个名字,就像相朝生的一生,奉献于人只留名。
他苦笑,“老朋友,你我还是见面了,你临终前非要见我一面,到底想说什么呢?大概是那桩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