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观下的石阶两旁,每隔一丈左右的距离,就肃立着一名太平道弟子,几乎一动也不动。
石阶上隔三差五地有人上下,大多年老体衰,由家人搀扶着,像关羽这样年轻力壮的人几乎没有。上去的人脸上充满了虔诚和期望,下来的人则脸上布满了喜悦,看来他们都是前来求大贤良师看病的老百姓。
走完石阶,两人来到太平观大殿前。这里两旁侍立的弟子更密集了,穿戴也高了一个档次,一律头戴黄色道冠,身穿黄色道袍,道袍上绣满了圆形篆体的“太平”二字。个个腰悬宝剑,手按剑柄,神情肃穆。
观前矗立着三只大铜鼎,鼎内灰烬堆积如山,上面插满了香蜡,有的正在燃烧,烟雾缭绕,香气扑鼻。
唐周示意关羽依照他的行动做,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去旁边案桌上分别取了三根香和一对蜡,来到其中一个铜鼎前,缓缓拜了三拜,然后点燃插上,再退后拜了三拜,这才进入大殿之中。
大殿宽敞明亮。迎面正中,是一座巨大的老道塑像,金碧辉煌。塑像头戴高高的道冠,身披绣满了“太平”二字的道袍面容威严中不乏慈祥,双目微闭,颌下三缕白色长须;盘腿端坐,左手执着拂尘,右手握九节杖,仙风道骨,气度不凡。
塑像下方有一个牌位,上写篆体大字:太平道南华老仙之神位。
牌位下面前方,紧挨放着三个大香炉,香炉里点着长明灯。中间那盏长明灯下面,一张铺着黄缎的木制大椅上,坐着一位中年道长。
他面容清瘦,神情肃穆,细眼修眉,颌下也是三缕长须,不过颜色是黑的。无论相貌还是穿着打扮,几乎与身后的塑像一模一样。关羽心想,这人应该就是大贤良师了。
唯一不同的是,这位道长面前放着一张案桌,左手边放着厚厚一叠经书,右手边放着一个木盒和一个盂钵。
排着长队的病人依次在他面前跪下,和他问答几句之后,道长就从盂钵中倒出一小碗水,然后从木盒里拿出一张纸符,放进水碗里,左手托着水碗,微微闭上眼睛,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水面上晃动比划着。
关羽远远地认真观察,发现大贤良师有时划的是左三圈右三圈,有时划的是右三圈左三圈,心里顿时激动不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大贤良师神乎其神的医术玄机,也许就隐藏在这个不同的顺序之中。但是要懂得什么病人划什么顺序,恐怕正是他的弟子们今后需要努力钻研的问题。
划完符水,大贤良师就将水碗递给病人,病人满怀虔诚地接过一饮而尽,小心翼翼不让一滴水漏下。有人连嘴角浸湿的一点点水珠,也要用手指擦进嘴里咽下去。
病人喝完符水后,旁边侍立的弟子一人接过水碗,一人引导病人进入旁边的一个房间。病人再次在那里跪下,虔诚忏悔自己一生中犯过的罪行。大贤良师说了,如果遗漏或者隐瞒自己的哪怕很小的过错,就是求医之心不诚,符水就会失效,不但疾病不会痊愈,病人还会很快死掉。
病人忏悔完毕,就可以下山回家,等待病愈了。
在唐周的示意下,关羽也排进了队列里,缓慢地向前移动。经过大约一个时辰的耐心等待,终于轮到自己了,关羽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
谁知他刚跪下,大贤良师却咳嗽一声,起身离开了。关羽心里发懵,回头去看唐周,却发现唐周跟随在一名太平道弟子后面,低着头正在往里走,并没有发现他的目光。
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大贤良师终于回来了。关羽抬头看着他,他也凝视着关羽的脸,缓缓开口问道:“阁下之病,就在这张红脸吧?”
关羽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大贤良师:正是。”
“患病多长时间了?”
“半个月前。”
“阁下此病,与众不同。人脸变红,非羞即怒;脸红半月而不褪色,甚至更红,乃是因羞愤之情瞬息之间暴涨,超过了人体承受的极限所致。此病没有当场夺走阁下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关羽听了,顿时心悦诚服:真不愧是万民膜拜的大贤良师,就这么举目一望,似乎和当场亲眼所见一样。于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再次磕了一个头:“请大贤良师大发慈悲,为在下治疗此病。”
大贤良师手捋长须,沉吟说道:“阁下此病,世所罕见,救治甚难。不过,如果阁下能将患病经过详细说与贫道听,贫道根据情况精心准备一碗符水,阁下再诚心忏悔,或许还有治愈的可能。”
关羽一听,顿时感觉满脸一热。如果本身不是红脸,他的脸也会一下子涨得通红起来。他虽然非常盼望大贤良师治好自己的红脸病,但是要他亲口说出那天的详细经过,那却是万万不能的。别说是一个陌生人,就是他独自一人自言自语,他也不会说出那天发生的事情。
因为在关羽心里,那天的经历就是他今生最甜蜜的时刻、最温馨的回忆和最神圣的隐私,有时他自己忍不住刚一开始回想,他也觉得是一种亵渎,连忙打消了这种念头。
他宁愿忍受十年不能见到杜小姐的痛苦,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不会将自己心中最美好的东西,说出来与他人分享。
大贤良师目光如炬,一看关羽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于是冷笑一声,依然用缓缓的语气说道:“小徒唐周为阁下引见来到这里,想必阁下已经知道,凡是对自身罪过有所隐瞒者,一切灵符圣水都将失去灵验,贫道连疥癣之疾都治愈不了,更别说阁下这样的疑难杂症了。”
关羽听了既失望又难过,但仍不死心,诚心诚意地请求道:“还请大贤良师大发慈悲,为在下施法,并赐符水。”
大贤良师乜斜了他一眼,脸上一直挂着冷笑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说道:“阁下既然执迷不悟,那就随缘吧。”
于是大贤良师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取出符、水,开始念念有词为他作法。关羽凝神静看,发现他这次划的是左三圈右两圈,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关羽同样小心翼翼地喝下符水,也被领进了旁边房间,跪在草垫上忏悔罪过。其他人都是一边冥思苦想,一边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生怕漏下了曾经的罪过。关羽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时间并不比别人短。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然后径直下山去了。
一直远远注视着他的大贤良师,看着关羽的背景从视线里消失了,立即第二次起身进了后堂。经过通道的时候,他向垂手侍立的两名便衣弟子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立即出了太平观,尾随关羽而去。
大贤良师进了太平观最里面。在一间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唐周被反绑着双手吊在屋里一根横梁上,满脸是血。一见大贤良师进屋,他立即带着哭腔哀求道:“师父,徒儿再也不敢了,求你老人家饶了徒儿这一次吧……”
大贤良师瞥了一眼面前凳子上的一两银子,冷冷说道:“你累教不改,严重破坏了本道的声誉,叫我如何饶得了你?人人都像你这样,我个个都饶了,过不了三天,我们太平道在老百姓眼里,就会从天上掉到地下,变得和流氓地痞差不多了。我十多年来的心血,也就全部付之东流。”
“更严重的是,你贪图小利,竟然把朝廷细作引进了太平观,差点坏了我的大事,我岂能饶你!”
唐周吓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继而大声喊叫起来:“那个,那个姓关的小子是朝廷的细作?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贤良师冷笑道:“你觉得不可能的事太多了!你私下向病人收取导行费,也觉得我不可能知道,是不是?”
唐周垂下了头,像一只蔫了的茄子。他猛然想起,当两人走到邺城关卡时,自己随口询问关羽的姓名,对方却迟疑了片刻,直到出了城关才回答。当时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此人果然大有问题……
大贤良师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接着说道:“那人衣衫褴褛,看起来是穷苦老百姓,怎么可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给了你一两银子?那人身强力壮,根本没有什么疾病,脸上不过是涂抹的红色颜料!当我要他说出得病经过时,他害怕露出破绽,只好一言不发。他骗骗你这样愚蠢的人还行,想要在我面前蒙混过关,哼哼,还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