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紧接着徐广缙的捷报,太平军从道州间道突围的奏报就送到了北京。咸丰一气之下,下令将常禄交部议处。他感到军武人才奇缺,必须不拘一格地选拔武将,决定进一步深化用人制度的改革。他诏谕内阁,要求各省督抚将军,从部队中选拔忠诚可靠、才技出众的军官。他指出,下级军官由于资格不够,无法及时为国效力,甚为可惜。镇将以下的军官,无论官职大小,只要谋勇兼备,或者具有为朝廷平定叛逆的才干,各方大员都要立即据实保奏,听候皇帝简用。邻近湖南的各省,已经向朝廷保奏的干员,凡是可以调往军营效力的,要立刻奏明请旨,派赴前线,听候指挥大员酌量委用。
根据皇帝的诏令,湖南的各级人才都在积极行动起来。前任湖北巡抚罗绕典在家乡安化守丧,奉命帮办湖南军务,于六月二十八日行抵长沙,立刻来到巡抚衙门,会晤各级官员。罗绕典过去是骆秉章的上司,两人都是有名的清官,惺惺相惜,所以骆秉章亲自在衙署大门口恭候,将他迎入内室。
骆秉章满脸憨笑,说道:“道光二十九年武昌一别,转眼又是两年多了。”
“是啊,”罗绕典感慨地说,“那时罗某丁忧回家,临行前打算推举骆大人代理湖北巡抚,可惜骆大人极力推辞。”
“嘿嘿,那时秉章奉调前往云南,湖北巡抚一职,自问不堪胜任,所以拂了罗大人的美意,抱愧至今哪。”
“绕典钦佩骆大人清廉自守,是道光爷树立的模范啊,所以才有心举荐嘛。”
“彼此彼此,罗大人拒贿白银数万两,传为美谈,骆某自愧不如啊。罗大人风尘仆仆,也不休息,就来商议公务,真是好精神啊。”
罗绕典说:“骆大人见笑了。绕典并无所长,所幸有一副好筋骨。少年时在岳麓书院念书,苦读十二载,每年回家,都是步行,就是为了锻炼筋骨。”
“说到罗大人的体魄,秉章倒是想请教一件事情。在武昌时因公务繁忙,未曾来得及请教,如今倒想问个明白。”
“有何疑问,但讲无妨。”
“听说罗大人出生时手上便有一个‘典’字,可有其事?”
“哦,骆大人也听说了?这个嘛,小时听家父说起,绕典出生时,手纹颇为复杂,形似‘典’字,取名时便用了此字,图个吉利。”
“对对,名字重要,名字重要!罗大人真乃奇人异相!”骆秉章感叹一番,话锋一转,“罗大人奉旨办理湖南军务,不知有何吩咐?”
“这个嘛,绕典为官以来,多年留心财政,对军务并不熟悉,还忘骆兄不吝赐教。”
骆秉章说:“罗大人谦虚了。秉章听说,罗大人自点翰林之后,潜心于经世之学。前些年湖南瑶民起事,道光爷垂询军事,罗大人绘了一份军事地图送交朝廷,曹振镛相爷向皇上举荐,说罗大人乃有用之才。”
“绕典留心经世之学,也只学得一些皮毛而已。眼下逆贼突出道州,谣传纷纷,只说是马上要打省城,不知骆大人已做了哪些布置?”
“秉章接到前方战报,未敢松懈,赶紧募练乡勇。省城附近,各地募练了三千二百人,包括浏阳勇和湘乡勇,已经查核,当为实数,请罗大人查点。新任巡抚尚未到来,长沙的士绅担心贼匪打来,无人总领城防,请求罗大人留在长沙指挥防御吧。”
“也罢,绕典就跟骆大人一起部署城防。”
罗绕典连日在长沙视察地势,与官民一起部署防御,边走边发指示:“城南及大西门、小西门外等处,居民铺户几万家,毫无遮蔽,唯有搭建木城,架设枪炮,才能抵御逆贼。沿江的昭山和龙潭湾,也要安设木筏守兵,派几艘炮船巡逻,横越江面,防贼偷渡。江岸左右山径纷歧,更需叠设望楼,密派伏兵防截,以限贼踪。”
长沙根据罗骆二人的指示,紧锣密鼓地部署城防,湘南的官军却还未找到太平军的确切去向。和春于六月二十八日亲率主力追至下灌,常禄所部也到了宁远县城。江忠源连忙去见和春。
“和大人,我军二万兵力,若以一万一千人赶到逆贼前方拦截,以九千人尾追,便可将逆贼拦截在宁远、蓝山、嘉禾之间,予以歼灭。”
和春道:“此议甚好!”当即分发指令,派定拦头部队。可是各镇总兵阳奉阴违,迟延不进。太平军却一刻也未停留,当天从下灌分兵出击,一部抵达蓝山县的楠木桥,另一部攻占了嘉禾县城。第二天,楠木桥的太平军攻击前进,占领蓝山。
官军没有快速部队赶到太平军之前,而嘉禾与蓝山都有会党开门迎接太平军,这两座县城的官军没有守住片刻。和春与常禄只能带兵跟追,六月二十九日在嘉禾县城之外的夏门墟扎营。七月一日,和春令各镇部队分路进攻。太平军见官军将到城下,开火射击。官军逼近城根,夺门而入,太平军主力从北门撤出,留下几百人坚持巷战。官军摆脱纠缠后,追到城外十里的西车湾,太平军已分路撤退。和春下令就地扎营,江忠源留下四百名楚勇守护县城,搜捕太平军残余,抚谕居民。
常禄所部行抵新田,七月二日得到探报,行囊墟有几百名敌军驻扎,而桂阳州城业已被陷。第二天,和春从旌德桥拔营,抵达距桂阳州城十里的七里亭。明安泰、虎嵩林与米兴朝等带领湖南四川营兵赶到,合力同追,直至桂阳城下。太平军从城内扑出约二三千人,几次冲锋,被官军击退。当天鏖战五个时辰,官军小有斩获,也有伤亡,千总马金柱及楚勇队长银邦光阵亡。
当夜四更,州城火起,和春接到报告,传令各营出队。黎明时分,部队翻越山坡,遥见太平军已从东门络绎前往郴州大路。第二天,太平军已抵达郴州,夺城占据。太平军此次行军疾速,目标明确,八天之内奔袭几百里,连克嘉禾、桂阳州与郴州,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无意于驻守嘉禾与桂阳,掠得物资之后,便直奔郴州。
萧朝贵和杨秀清看出了官军的致命弱点,知道他们不敢拦头截击,所以由后队阻挡追兵,以前队攻掠城池,形成了对付官军的有效作战模式。官军跟在屁股后面追击,虽然相继收复了嘉禾与桂阳,却根本没有在运动中合围敌军的可能。
萧朝贵的先手
郴州是湘南开向广东的南大门,物资颇为丰饶,贸易发达,货栈集中。城外四十里处的东江河面上船只甚多,下游的永兴和耒阳都有停靠的码头。从永兴和耒阳北上,水路便捷,直出耒水河口,即达衡州,逼近长沙;陆路也不难行,从永兴北上安仁和攸县,可直达长沙。
战争的重心明显已向湖南的省会推移,赛尚阿于七月十五日从永州驰赴衡州,与程矞采会合一处,调度军事。
太平军占据郴州以后,洪秀全等首领住在郴州城内,萧朝贵派人前往兴宁、永兴和安仁,与各地会党联络,叫他们集结起事,积极内应。谣传他们将从衡州直扑长沙和湖北的荆州。从永兴到安仁一带,州县官军和乡勇望风披靡,丢城失地,太平军的军势空前强盛。
太平军走出永安之后,已经失去了两个核心领导人物。如果说焦亮被某些人故意送给了官军,洪秀全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冯云山因伤重而亡,却绝对是洪秀全不愿看到的巨大损失。这两个人活着的时候,在太平军的权力架构中举足轻重。洪秀全是天子,冯云山是臣相,焦亮是军师,萧朝贵则是元帅。如今臣相和军师都不在了,元帅独存,杨秀清的地位凸显出来。他没有去填补臣相或军师的空缺,这两个位置对他而言还嫌稍低。他靠着宗教崇拜的支持,直接登上了摄政王的位置。
太平军此时的作战指挥几乎完全依赖于萧朝贵的决策。他在手中兵力大增的情况下,善于奇兵四出,扰乱官军的视线,牵制对手的兵力。他在道州玩了一手,取得了预想的效果。分兵攻击江永和永明是一个障眼法,使官军以为他们要南下广东。然而他们突然东进,又是兵分两路,一指宁远,一指蓝山。接着,他突然挥师向东北方迅速挺进,连下嘉禾、桂阳州和郴州。来到郴州之后,他又率领分遣队北上,于七月十四日攻陷兴宁和永兴。无论是衡州的赛尚阿与程矞采,还是郴州的和春与江忠源,一时都无法确定他的意图,不知他是要东进江西,还是要北上衡州或长沙。
广西巡抚劳崇光是长沙人,虽然身在桂林,但他预计太平军很可能从陆路北上,屡次上书赛尚阿,请求拨兵严防安仁与酃县,但此议未被采纳。劳崇光惦记家乡的安危,满怀忧虑,写信向身在贵州的胡林翼诉苦。
劳崇光说,敌军驻扎郴州,官军在二十里外扎营,不敢贸然进攻。敌军分兵四出,袭击附近各县,官军也不过问。听说永兴与安仁相继失守,如果敌军从安仁挺进茶陵和攸县,则可从醴陵直攻长沙;倘若他们从安仁挺进草市,则可经衡山与湘潭直下长沙。长沙城池远不如桂林坚固,百姓不会武功,人心不免浮动,而城内又无向荣这样声望卓著的大将,也没有瞿腾龙、邓绍良一般骁悍敢战的副将,苞桑能否安全无恙,他很是担心。赛尚阿已往衡州与程矞采共同指挥,不知他们面商机宜,有何奇计。他屡次上书请求拨兵前往安仁与酃县严防,却被束之高阁,如今两位大人恐怕是惊慌失措了。赛尚阿令向荣火速前往长沙,向荣却告诉劳崇光,他要等到接任官员到来后才能起行。劳崇光想,敌军进兵如此迅速,向荣恐怕是赶不及了。
劳崇光的焦虑表明了他对家乡的顾念之情,但是他过于低估了长沙军民的能力。这也难怪劳崇光,湖南人的战争潜力直到此时尚未显露出来,直到长沙之战开打,人们才会对湖南人刮目相看。
当萧朝贵率领先遣队从郴州开拔时,江忠源积极主张拦头截击。不管敌军动向如何,这都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邀约和春从石子岭暗出奇兵,拦在太平军前面,但和春认为官军兵力不足,不宜分散,主意未定。江忠源兵力单薄,未能阻止萧朝贵北上。
萧朝贵分遣队的北上给和春的兵力部署带来了难题。敌军主力在郴州,但分遣队已远在郴州以北一百多里处的永兴。和春如果在郴州与太平军主力相持,那么萧朝贵可以继续北上,威胁衡州、长沙和江西;和春如果分兵北上,又担心无法控制敌军主力在郴州的活动。和春陷入了两难的被动局面,不敢轻举妄动。江忠源在此时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萧朝贵此时伤已痊愈,思考着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主力此刻在郴州扩军整编,兵力已经增至五万多人。道州成立的大旗和郴州矿工组成的土营,使天国的武装力量增强了十倍。和春赖在郴州城外不走,萧朝贵一点也不担心。和春手中的那点兵力,根本不是天国大军的对手。他已经试探出清妖在郴州以北防务空虚,这更加鼓舞了他的信心。在道州时他就向四面八方派出探子,装扮成商人或农夫,刺探两广、湘赣乃至湖北各地的清军布防情报。派往长沙方面的谍探回报:长沙是一座烂城,城墙倾圮不全,守军只有二三千人,一攻就破;城外民房尚未拆除,可以隐蔽攻城部队。他想,和春被天国主力拖在郴州,其余清妖部队正在调往衡州设防,如果他带一支奇兵突袭长沙,一定能够得手。
萧朝贵身边有人称“武缘双雄”的壮族骁将林凤翔和李开芳,以及两千多名死士。他觉得这支劲旅足以攻破长沙了。于是他带领林李所部,立刻从永兴出发。他们没走通向衡州的大道,而是轻装行军,绕道行走山路,向东北推进一百九十里,奇袭安仁。七月十八日夜间,萧朝贵已经睡在安仁县衙。第二天一早继续行军,向北推进一百里,攻占了攸县,然后马不停蹄地向北推进两百里,开始攻打醴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