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当夏侯藩、韩容再次出使匈奴,向囊知牙斯要那座山时,囊知牙斯回绝了。二人归汉,上报刘骜,刘骜看罢奏疏心里有些郁闷,又有些犯怵——匈奴不已经是我们的藩国了吗?啊?不是吗?他把奏疏放回案上,召来王根,王根眯着眼睛看不清,找人给他读了一遍,他支吾道:“嗯……既然他们做毛毡和车辆都要用,就让他们用吧,咱也不缺山,皇上仁慈,不夺人所爱嘛。”
“唉,好在是让夏侯藩以个人名义问的,不然朕若是直接下诏,他不给,可如何是好?”
“倘若皇上您下诏要地,他们便没有不给的道理,正因为是让夏侯藩以个人名义要的,他们觉得既然不是上意,便不肯重视了。咱本就是想用用山上的木材,以为他们荒着那山,白浪费了,既然他们用着,舍给他们罢了。”
“也是,罢了罢了。”刘骜听了王根一席话心中安慰,遂笑道:“朕在晏昵殿办了小宴,一道去坐坐吧。”
“臣不胜荣幸。”王根笑道。
到了席上,见淳于长也在,他们笑着打了招呼,虽说王根因之前淳于长来探病时有种种不如礼的行为而心存不悦,面上还是和道的,只是在席上见刘骜对淳于长宠爱有加,不禁为侄儿王莽感到些许不平。
宴会结束后,刘骜在回昭阳殿的路上想着也应犒劳一下夏侯藩,便升迁他为太原太守,然而不久后,囊知牙斯派人上书说了夏侯藩向匈奴要地一事,刘骜见夏侯藩竟说出了是天子的旨意,心中不快,一为夏侯藩办事不利,二为匈奴人知道此为天子旨意仍是不给,好在囊知牙斯言辞谦卑,刘骜自我安慰一番便也作罢,为了颜面,仍是把锅甩给了夏侯藩,回复说夏侯藩擅自假托天子诏旨向单于要地,按律当诛,然恰蒙两次大赦,故迁为济南太守,不让他再驻扎于面向匈奴的地方。
偏也就是这个月,陈汤病重,行将就木。
王莽庄尤刘歆一同去探望他,到时他正卧在床上,周围有家仆侍候着。
“子公叔叔……”
“嘿,又来了,这回带了什么好东西?”陈汤应声,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跪在床边的王莽一行笑道。
“带了您最爱的酒、药材,带了……”庄尤一件件点着说。
“嘿,别的也没啥用了,把酒拿来。”
“诺。”王莽连忙起身去拿,复回到床前,将陈汤扶了起来,刘歆给陈汤垫上软垫,庄尤在床前摆上案几,家仆拿了酒杯和坐席来。
“换成大爵,这小杯子,多小气。”陈汤向家仆笑道。见王莽他们的眼眶溜红,陈汤向他们笑道:“多大的人了,不兴哭,你们该为我鼓盆而歌才对。”
一语罢,庄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汤笑道:“才说不兴哭,先罚你三大爵!”
三个晚辈皆是和着眼泪喝了酒。
“痛快啊!”陈汤连饮两爵,王莽又为他满上一爵,他歪在床上笑着抚着胸口,闭上了眼,他似乎累了,却又嘿嘿笑了,睁眼瞟了下王莽,道:“什么功功过过这啊那的,老夫要去了,剩下的撂给你们了。”
陈汤出丧时,慕名吊唁者不可胜数。一匹匹白绫在漫天飞舞的黄叶中飘飘扬扬。
陈汤下葬后的这些日子里,王莽心中总是五味杂陈,思绪纷乱,索性去乡下走访了一番,算是工作,也算是散心。从村庄出来后,他默算着今年粮食的产量,带着家仆又向买卖奴隶的地方走去。
“来一来,看一看哦!这女子屁股翘身段长,生个男娃没问题诶!细皮嫩肉当个妾当个姬都拿得出手诶!杂使细使都能使诶!”
听着如此低俗的叫卖声,王莽不禁皱着眉头,厌弃地避向一旁走去。
“多少钱!”
“两万钱!”
“太贵了!一万五千钱卖不卖!”
“您那说的是寻常货色的奴隶!您看看我这,俊着呢!两万钱都是少的!”
那叫卖声仍然往王莽耳朵里灌去。
“买回去还不是一样用!这小蹄子若是难调教了,岂不折了钱了!”
“咦!您可说!您看看,哪像难调的样子!来,给大伙作个揖!”遂听见那卖家踹了那女奴一脚:“快着点!”
“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谈论、取笑、讲价声中,女奴哭泣的声音时大时小不绝如缕。
王莽看见一头牛“哞哞”叫着,鼻子上拴着铁圈,嘴里嚼着干草,噗——拉出一坨屎来,臭气蔓延,卖牛的人支使着待卖的奴隶去把屎铲走,见王莽停在了这里,便问:“客官,是来买奴隶的还是来买牛马的?别论什么。我卖的品样好,温顺力壮,包您满意。”
“哦,我只来看看。”王莽回过神来,道。
“这地方有啥逛头,我卖得便宜,有相中的牵回去一个,也不白来一趟。”那人见王莽虽穿着朴素,气度却像是大家子里出来的,不像是个仆人,带的人也对他毕恭毕敬,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便殷勤地招呼着。
“您这牛怎么卖?”王莽因是来了解民情的,遂顺着他的话问了起来。
“九千钱。”
“奴隶呢?”
“男的一万五千钱,女的一万两千钱。”
“都什么来头?”
“有奴隶生的,有爹妈卖的。”
“几个是爹妈卖的?”
“呶。”卖家向旁边一努嘴:“那三个都是。”
王莽看去,一个个都是瘦瘦巴巴的,穿的也破烂不堪,手面上脏兮兮的。
“啊——”身后被叫卖的女奴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那个卖家大声道:“现在是还小,长长就大了嘛!两万钱!少一钱也不卖!啊!来一来看一看哦!”
王莽的心被那尖锐的哭声刺得生疼,一转脸走了过去,见那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扒开几个人便挤到里面,一抬眼却是惊了一下,被卖家拽着一根胳膊拎起来的女奴,竟与小凝有五分像,遂直接甩了两个金饼到地上:“把她放下来,我买了。”
那卖家眼前一亮,立刻放了女奴,伸手拾钱,道:“客官真识货!”
“若是再让我听到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秽语,污染视听,我便让官吏没你入牢。”王莽狠狠地说。
那卖家见王莽说得郑重,不知是长安城里什么人物,连忙叩头道:“不敢不敢,小的一时嘴说溜了,以后不敢,不敢。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小的这里卖得全,便宜给您。”
“不用了。”王莽一甩袖子,扭头便走,那女奴赶紧缩手缩脚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无话,回了家,王莽先叫阿菀过来,阿菀见那女奴霎时一惊,连忙上前牵她的手,仔细看她的容颜,又向王莽问道:“君侯,这是?”
“我今日去西市时,见有人叫卖,一眼看去与小凝有些像,便买了回来。”
“时间这么久了,君侯还惦记着。”阿菀眼中含泪,又看向那女奴,道:“受了惊的样子,我先带她下去洗洗吃点东西吧。”
“好。”
王渠氏也走了出来,见那女奴,一时无话,看看王莽,待王莽请安后,便回了屋。
王祯见了心下奇怪,又想平日这几个人还嫌多,今日怎么自己买了一个,故先按下不问,只照常服侍王莽更衣用饭。
待吃了饭,王祯方小心问道:“夫君今日买了婢女,是想收到哪个屋子里用呢?”
“还没想好。”
“哦,不然,先放咱们屋里?”
“咱屋又不缺人,嫂嫂那倒是可以添一个。”王莽皱眉道:“她屋里不是才指了一个去光儿他们屋吗?”
“是,是,这样好,夫君真是心细。”王祯豁然笑道。
一时增秩过来收了碗筷,道:“阿菀来了。”
王莽连忙起身去看,只见阿菀端了姜枣梨汤来,道:“天燥,太夫人让各人都喝些梨汤润润燥。”放下后,又向王莽笑道:“我刚问了她,叫小红,原是家中这几年收成差,吃不上饭,被爹娘卖了图个活路的。”说时,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长得是像了些。”
“你们说什么呢?打哑谜似的。”王祯笑问道。
阿菀忙答道:“一早的事了,君侯小时候家里只有两个婢女,一个是我,一个是小凝,当时家中开支实在是没有着落,太夫人不得已便卖了小凝,当时君侯说一定要把小凝救出来,二十多年过去了,还记着呢。”
“哦——”王祯听了心中震惊,抬眼看王莽,目光里有无限的温柔。
“小凝能干又漂亮,一定也遇着了好人家。”阿菀向王莽安慰道,又问:“不知君侯打算把她放到谁屋里去?”
“放嫂嫂那里吧。”
“好,我先带着教三日,便领去大夫人那里。”阿菀笑道。
王莽买了个俊俏婢女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飞快,他的几个昆弟当日便听说了,激动地凑到一起议论,或以为王莽开窍了,或以为此女子必然绝色,能令圣人却步难行云云,翌日一大早便结伴赶来问王莽此事,王莽见他们一个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中着急,张口答道:“我是买来送给后将军朱子元的。”出口成由,他自己也感到惊奇。
“为什么送他啊,他平日待你也不怎么亲厚啊?”一昆弟问。
“非是不亲厚,后将军为人耿介,一心为公,日夜勤勉,故不好应酬往来而已。我听卖者说此女宜男,想来后将军膝下只有一女,便一时起意买来送他。”
“哦——那这婢女在哪呢?先让我们帮你看看,别送去了人家不喜欢。”一昆弟笑道。
王莽遂叫了小红来,众昆弟一见,觉得样貌也是一般,不过算是顺眼而已,想来传言容易夸大事实,遂扫了兴致,又觉得王莽原来是为了打通官场人脉,拉拢平日对他不温不火的朱博啊,果然想得深远,毕竟嘛,看王根的样子,恐怕也快要议下一任大司马的人选了,说不定王莽也想竞争一番,于是决定慷慨相助,道:“唉!长得也还不错,只是平日里您一家上上下下都衣着朴素,她更是穿着下人衣裳,这样送去不好看,等我们弟几个回去拿些衣服首饰来,给她打扮打扮。”言罢照做,于是当天王莽便将小红送到了朱博府上。
王祯心中不解,问王莽不是原打算放到嫂嫂屋里吗,怎么忽又送了人。王莽没好气地说:“看他们几个巴巴的样子,准以为我是买了小红来做妾!放到家里总是他们的说头,让别人怎么看我王莽!不如送出去干净。”
王祯顿时心生惭愧,沉默了一下,安慰道:“总是送出去了,也能让后将军知道你待他亲近,算是变成好事了。”
“他不还是那个样。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别说这些事了。”
一时阿菀敲门进来,见到王莽,眼中含泪向他道:“没想着这件事让君侯受委屈了。”一语罢即滚下泪来。增秩忙拉她坐下,端水给她。
阿菀按下水碗,道:“真是人心难测!平白让您受了他们的邪想。”她语气有些激动:“君侯的好,我们这些下人无人不晓的,小凝在冥冥之中一定也能感受到君侯对她的挂念,我们这样的下人,能有个主人如此挂念就已是万幸了。不过二十多年过去了,小凝还在不在长安也未可知,单这长安百户豪门的,哪家没有上百个奴婢?怎么找呢!若是真像我一样,成了亲,生了孩子,怕也是受了主人的恩典同留在一个府上了。君侯是尽了心了,就别再记挂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别难过了。”王莽道。
“您可先应了我,别再找了,我们自己是知道您的,可别人呢?都拿自己去揣测您的心罢了!若真是对您有点什么影响,我可要自责一辈子了!”
“好,不找了。”王莽笑道:“你也别难过了,刚王祯还说,许能变成好事呢。”
阿菀含泪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