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这边一派繁忙,生机勃勃,秋收一样。拜谒了高祖刘邦庙,尊皇太后王政君为太皇太后,尊皇后赵飞燕为皇太后,又大赦天下,普赐皇恩……这些程序一走完,刘欣便单独召见了王莽。
王莽微微颔首,在中黄门的宣报声中趋入未央宫的宣明殿,皇宫肃穆,他的靴子轻踏在地上悄无声息,依礼跪拜请安后,刘欣清脆的一声“起”从头顶前方传来。
他抬眼,见刘欣已从案前起身,长身玉立,眉目清秀,目光炯炯,面带微笑,有着十八岁的抱负与风发意气。
他起身,只听刘欣又道:“大司马请坐,朕方命人沏了红茶,温和醇厚,芳气清雅,有君子之风,正好邀您一同品赏。”
“谢皇上。”王莽恭敬入座,见刘欣面前的案子上摞着两摞奏疏,润了墨的笔正靠在笔架山上,不禁面露微笑。
四月的光线暖意融融,像丝滑的绸缎,轻抚万物,柔软地从每一个人身边滑过,宣明宫中盆栽的牡丹有金晃晃的花蕊和绒绒的墨红色花瓣,香气徐徐流淌,在空气中镌绣了华丽的纹彩。
“继位之后要事繁多,有赖大司马昼夜辛劳,殷勤护持,才终于顺利告一段落。”宫女奉上茶水后,刘欣向王莽笑道。
“陛下过誉,实乃陛下圣明勤勉,群臣尽心竭力之功。”
“大司马不必过谦。”刘欣笑道:“朕于藩国时便听闻大司马勤身博学,俭约孝悌而有义行,可谓闻名已久,心甚慕之。近日亲阅大司马奏章,更有戒奢侈限田奴之忠正直言,利民生安社稷之贤明计策,朕引为良师矣!朕年少识少,材质微薄而蒙先帝厚爱承奉宗庙,战战兢兢,幸有大司马辅政,心中安慰,今日终于可以对坐畅谈,还请大司马直言进谏,不必拘礼!”
王莽眼睛一亮,拱手道:“陛下纯德至圣,饬身修政,心系民生,臣愿尽心竭力,与陛下同心合意!”
“好一个同心合意!正是此言!”刘欣笑道,双目朗如日月之光,又道:“朕见民生愈艰,心中急切,尝闻太傅师丹言君久有限田限奴以平不齐之意,请君细论。”
“启禀皇上,臣窃以为。”王莽心中激昂,起身拜曰。
“坐,切莫拘礼。”刘欣竟也起了身。
王莽猛地惊了一下,定在原处,好像心里有一罐子水,忽然哗啦哗啦地晃动起来,刘欣还站着,伸着右手向他示意,他忙低了眼,长跪在席,拱手道:“谢陛下,臣窃以为,田地与奴隶已到了非限不可之时。大汉开国至今二百年,虽设法控制,新旧氏族却兴旺起来,以高利贷、天灾之时贱买等手段大量兼并土地、没人为奴,此类事件于孝文帝以来兴修水利所开垦而成的新土地之中亦频频发生,氏族的强盛与土地的兼并使朝廷与农民之间的联系被氏族隔断,皇恩浩荡却难及氏族控制之下的贫民,且大大减少了徭役赋税之源,使国库空虚人力缩减,面对天灾时救济能力降低,从而又使更多的农民被迫舍弃土地依附氏族,周而复始,贫富之差日益增大,贫民愚昧,归怨朝廷,进而出现农民造反,同时,任由氏族扩张,其地方联盟也终将成为朝廷之患。微臣所言并非子虚乌有,近年来皆见端倪,可谓后患无穷!”
刘欣锁眉,目色凝重,沉默一会儿点点头,道:“极是,大司马认为应如何限制呢?”
“臣窃以为,一者立法,明确数额,二者严执,不问亲疏,三者导俗,上行下效。”
“好,请细论之。”
“诺。需立明数额,如将诸王列侯占田不得过多少顷,蓄奴不得过多少人,关内侯、吏民占田不得过多少顷,蓄奴不得过多少人等一一标明,违者以犯法论处,使查收有法可依,否则官吏或贪豪富之财,或惧显贵之威,难以执行,终于作罢。有法可依又需执法必严,若对偏私喜爱者网开一面,朝野必将结党奉迎成风,瞒上欺下,夭折限田限奴之策。限田限奴之核心,在于还田于民,还自由于民,还尊严于民,将超过限定的田地、奴隶收入县官后统一清算,未曾犯法之奴还其自由之身,并按人按户分给田地,令其安居。所谓上行下效,今僭越失礼,奢侈之风盛行于世,吏民效法,不以为耻,欲导世化俗防奢戒侈,臣以为,应制节谨度与中宫表率并举,可制定宫中戒奢条例与限田限奴之策一同颁布,使侯舜吏民仰慕圣德甘心执行。”王莽颔首恭敬说道。
“朕正有此想,华府多怨女,市井多鳏夫,而怨女最多之处正是皇宫!朕已拟定将掖庭宫人年三十以下者遣送出宫任其婚嫁,官奴婢年五十以上者免为庶民,赐其银钱资其返乡。朕还拟定,令齐三服官、诸官织绮绣皆止输做难成、害女红之物,禁郡国献名兽于中宫,以止宫中奢侈、伤农时围田猎之风。”
“皇上圣明!”他们炯炯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
刘欣笑容灿烂,伸出右手向下一按,道:“请您继续说您的想法。”
王莽一拱手,接着说道:“虽朝廷有均输平准之法,今商人仍以贱买贵卖、囤积居奇、放高利贷等奸邪之法巧得豪利,买田买爵,勾结败坏官吏,农人终年劳作却不及商贾富有,故常有弃农从商之人。买卖只能交换粮食无法生产粮食,商贵农贱实乃弃本逐末,应禁止商人占田为官,行抑商之法。再有,孝成帝年间已有四次农民起义,应提倡孝廉,广增庠序,恢复上下和睦之风。话至此处,微臣欲向皇上举荐一人。”
“谁?”刘欣饶有兴趣地问。
“刘子政之子秀(注:刘歆此时已经避讳改名为刘秀,改字为颖叔。)。此人宗室而有材行,乃同辈之魁首,必成巨儒。”
“嗯。此人朕亦有耳闻,此前名歆,与朕同音,好,朕今日便封其为侍中。”刘欣点头笑道。
“皇上圣明!”
两人谈着,时而为时局蹙眉生叹,时而为未来扬眉朗笑,不知不觉,夕阳西沉,未央宫的琉璃瓦上铺开一层金光,刘欣一直将王莽送到未央宫的门口,目送他告退,他们的身影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修长而平行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