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踱着步往回走,唇边依稀留着微笑,到了宣明殿先写罢右迁刘歆(注:为避免与光武帝刘秀混淆,除对话中出现人名外,仍以“刘歆”指代。)的诏书,方简单用了点晚膳,饭后不一会儿又开始批阅未看完的奏章。
“秦庄襄王母本夏氏,而为华阳夫人所子,及即位后,俱称太后。宜立定陶恭王后为皇太后……”读到高昌侯董宏的上书时,他心中一动,细细看了两遍,与上奏限田限奴的奏疏一并放到了左上角,刚放上去,忽又微微皱着眉拿了起来——继位后已经封了舅舅丁明为阳安侯,皇后之父傅晏为孔乡侯,为了平衡王氏过于强大的势力,又罢免了侍中王邑、射声校尉王邯等人……师丹已经上书劝谏,再为母亲加尊号,大臣们会同意吗?他想着,又把奏疏放到上面——至少,让有司先讨论一下,如果没有什么反对之声就依董宏之奏,若是有人反对,就缓缓再说。
结果奏疏刚刚下达有司,就收到了师丹、王莽等人的上书,皆是弹劾董宏,要求将他免为庶人。虽说刘欣觉得免为庶人这个处罚有点重了,但王莽等人的这种反应倒算在他意料之中,他想着自己刚刚继位,应当尊重先帝旧臣,给母亲尊号的事可以缓缓再说,何况也不了解董宏,谁知他会不会是趋炎附势,想讨好自己和傅氏丁氏而已呢?便准了王莽等人的奏疏,免董宏为庶人。
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一到傅太后可来探望他的日子,傅太后便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而来:“大汉以孝立国!董宏不过是基于孝道提了一提立你母亲为皇太后的事!一个尊称!多大的事呀?不立就不立了!为什么还要免董宏为庶人!恭王薨得早,你母亲身子又弱,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不落得什么好也算了,自你进宫以来,面也难得见!话也不得说!如今你当了皇帝,竟连好心替我们说话的人也给派上罪了!今后可算是连替我们说句公道话的也没了!我们在这京中算是孤立无援了!连你也要外见我们了!也忘了谁是亲的了!连生你的母亲都忘了!何况我这个上了年岁不知事的太妪!今后是要俯仰由人了!啊——康儿!你看看呀!我们在这里是不得过了!不得过了呀!”
她又哭又闹,好说也劝不住,直传到了王政君耳朵里,赶忙遣人去问好端端的怎么忽然生了这么大的气,知道缘由后,笑道:“恭王后不是爱言语的人,傅太后替她挣些面子罢了,也罢,若皇上来找我再说吧。”
果然,当天下午刘欣便来了长信宫,他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衣饰整洁光鲜,只是说话的声音微带沮丧之感,像是遭春寒打了的玉兰。
王政君见他问安之后,犹犹豫豫的,兜兜绕绕说了许多闲话,便微笑道:“今日傅太后生了气,本宫知道,王莽有错,本宫会找他谈的。”
“也不是大司马的错。”刘欣忙道。
王政君笑笑,道:“若想立恭王后为皇太后,我没有意见的,您再去问问皇太后便好。”
“谢太皇太后,谢太皇太后!”刘欣有些吃惊,连连谢道,顿了一下,又道:“只是,朕不可朝令暮改,何况大司马、左将军等人亦言之成理……嗯……朕有一折中想法,不知太皇太后可否下诏尊定陶恭王为恭皇,以安慰傅太后之意?”
“可,本宫这就拟旨。”王政君笑道。
“谢太皇太后。”定陶恭王这样就改成恭皇了,刘欣心里有雀跃之意。
翌日,王政君诏来王莽,先是说会儿闲话,问问王渠氏、王祯他们的近况,又让王莽陪她在花园里散步,看着满园子的花,向王莽笑道:“莽儿你看,上个月还是海棠满枝,这个月便是牡丹盛放了。”王政君忽然出了下神,静静地看了花一会儿,忽又笑道:“下个月又要换芍药开了。一茬儿一茬儿的,有时老身也觉得像做梦一样……”
王莽不知说什么,便只在一旁静静立着。
王政君看看他,笑了笑,又看着花,道:“花皆有期,应时而放,老身有时候会想,这朝廷也是这个样子吧。昨日傅太后生了气,不过是立个尊号,何必非与她们争,成帝当年立太子时,我就料到这一天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别让皇上太为难。”又道:“莽儿啊,咱们王氏得的盛宠够多了,新皇继位,自然该是丁氏、傅氏光耀门庭了,大司马一职向来是当朝外戚担任的,你也该让贤了。”
王莽的笑容僵在脸上,垂头不言,陪着王政君走了两步,忽然说了句:“皇上舍不得我走的。”
“舍不得?为何?”王政君不解地看着他。
“微臣与皇上政见相同。”
“嗐。”王政君笑道:“相合的人多了,别不懂事,皇上现在广纳贤才,又尊重先帝之臣,你把大司马的位置让出来,皇上也会另选一职与你的,不碍事。”
王莽又沉默片刻,答道:“诺。”
王政君欣慰地笑了笑,随即赏了他两个侍妾,一名开明,一名怀能,他也只得接了谢恩。
次日,刘欣接到王莽乞骸骨的上疏,双手微微一抖,目色震惊,急招左右遣问缘由,终于得知是太后的旨意,遂长出口气,一面御笔亲书下诏曰:“先帝委政于君而弃群臣,朕得奉宗庙,诚嘉与君同心合意,今君移病求退,以著朕之不能奉顺先帝之意,朕甚悲伤焉。已诏尚书待君奏事。”一面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卫尉傅喜向太后表白:“皇帝闻太后诏,甚悲。大司马即不起,皇帝即不敢听政。”
王政君微微疑惑地看着他们,心下思索这恐怕又是一番推让,但傅太后的叔伯兄弟既也来了,便应了也无妨。
王莽终于复职,刘欣想着这满朝文武——王莽、孔光、何武、师丹、傅喜皆是他信任之人,同心之人、可倚重之人,刘歆、孙宝、朱博等等也是才智过人、素有贤名、政绩优异之臣……他忽然有些自得起来,觉得自己是个下棋的人,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精心安排在棋盘上的棋子,多好的一盘棋,一盘天下太平千秋万代的棋。他察觉到了自己嘴角的笑意,觉得那模样有些痴,想到左右还有侍从,便把笑容敛了回去,默默地在心中盘桓着明天、后天、大后天……每天都是旭日升天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