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峰这一夜风波荡漾,莺啭凤啼,让三更起身捶打榕树的蓝健听得耳燥。
到了鸡鸣破晓,他得知了另一个大喜讯。
他本意是找父亲母亲请安,谁知一入茅草屋,便见一青丝长绾的俊美青年立在窗前,而她的娘亲居然已有孕兆。
时间仿佛回流,回流到他不曾出世的前几天早晨。
陈彦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多岁,母亲自不用说,比照以往更加光彩摄人,看向父亲的眼神里多了几缕柔情。
而父亲陈彦笑着转向他,念了声:“健儿。”
蓝健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父亲明明是肉眼凡胎的啊,即使灵丹也无法转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蓝健急忙跪下,高举双手伏身大拜:“父亲,母亲,儿子来请早安了!父亲您这是,这是……还有娘亲,您……”
好事太多,他一时手足无措,陈彦知道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令他起来:“为父沾了你妹妹的福,竟一夜返老还童,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蓝健看向母亲,蓝若冰倚坐床头,腹部微挺,过了一阵竟然愈加浑圆。
她听陈彦那话只道沾了女儿的福,当即瘪嘴不悦,白了陈彦一眼道:“我听说,道侣合修本就有机缘打通淤塞灵脉,你只顾着谢女儿,不肯谢我?”说罢,冰雕的脸上浮现殷红。
陈彦当然知道,如今这返老还童不是道侣合修造成的,可为了让妻儿更加喜悦,只好深深作揖:“为夫这厢有礼了。”
蓝健回想着三更时这间茅草屋内的种种怪声,不觉面红耳热,犹犹豫豫道:“娘亲,凡女十月怀胎,我们不羁仙山才短短几个时辰?”
蓝若冰降下目光,神情温柔至极,充满母性光辉,拍了拍肚子道:“不多不少,再过一炷香,她就会自己蹦出来了。”
于是,蓝健当真搬了条长凳过来,陈彦也泡了壶茶坐在上面,父子二人盯着床上的蓝若冰,却被她用枕头砸了出去。
“夫人,莫砸。”
俩人好不容易脱身,样貌极为狼狈,刚出茅草屋,却见那方乌云滚滚,还以为是什么妖物窜向青鸾峰了。
等离得近了才知道,那是蓝若璃带着人来了。
仙门聚宝阁所饲大鹏金雕兽,有御重远足之能,羽翼峻黑,自然像是一片乌云了。
陈彦以往也见过蓝若璃,他这人较为负责,每月按时将蓝若冰与健儿的灵禄留下,与陈彦只有一个寒暄的照应。
今日来到青鸾峰,这蓝若璃却全然改变了态度,卑微无比,满口逢迎,与蓝健说话都是弯着腰,一口一个世侄世侄的叫。
身后弟子挑着乌木箱无处安放,他又绕着青鸾峰神行一周,亲自测绘了图纸,着令立刻下手打造宫殿,为世侄女降生赠礼。
陈彦还未来得及开口道谢,这蓝若璃即搂着他,往茅草屋内迎,仿佛是到了他家:“以往若璃照顾不周,还望陈彦兄海涵。”
“好说好说。”
呜哇!
婴儿啼哭似百灵朝欢,在唱一首歌颂万物初生的礼乐,让人听了心头软糯,只想将所有的爱都奉献于她。
陈彦奔至床前,只见女婴双眸纯净如洗,望见他便咯咯直笑,他晃晃手指,女婴眼中的笑意化为白练,从左流淌到右。
蓝若冰脸色不见一丝虚弱,唇角挂着慵懒满足的笑容,用手指挠了挠女婴的小脸,“当爹的,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好?”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我们青鸾峰地处不羁山南麓,刚这小孩儿眼波又似鱼群逡巡,十分鬼灵,我看就叫蓝嘉南如何?”
蓝若璃立在门前,霍然目睹师妹生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闻一个“难加难”蹦出来,急忙摆手阻止:“怎能叫难加难?”
“那能如何?这名字少一个字都失去了韵味。”陈彦挠头。
蓝若璃眼珠转转,悄然上前说道:“陈彦兄你虽为入赘不羁仙门,这子女按理要随门派宗姓。但规矩是死,人是活的,不如让若冰师妹报请老祖,安上你的姓氏,也好表彰健儿世侄结姻雍籍仙山的大功劳啊?”
“若璃老弟此法甚妙,陈嘉南,听着倒顺耳多了。”
蓝健早已急不可待,一听妹妹有了名字,当即从娘亲那里求来妹妹,举得高高的:“陈嘉南,陈嘉南,哥哥一辈子保护你!”
女婴只顾着笑,眼中是那个青丝长绾到腰际的青年,在朝她露齿微笑,口中竟发出了“爹,爹,爹爹”的小乳音。
不日,青鸾峰竖起宫殿,并不似其他几位长老那般豪绰,按陈彦的丈量,仅仅只有他前世海外别墅的三分之一。
陈彦知道,不羁仙门之所以如此,必有讨好蓝健那层意思,北方贵宾既已芳心明许,蓝健迟早是要走出这方天地的。
宫殿落成之日,不羁老祖亲自莅临,各大长老、支脉宗主纷纷来贺,中心却只有两位,一个是蓝健,其次才是陈嘉南。
不羁老祖喝多了,指指点点道:“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雍籍仙山我们已派人调查过,是一等一的逍遥去处。千里江河奔流而下,万顷浮岛掌灯齐放,四维灵山秀水,怒瀑如龙,灌入江口灵雾升腾。他们的少宗主能看上健儿,必然也是至纯至孝之人。”
“反倒是与雍籍仙山遥相呼应的不动门,那是个什么光景?为何我不在之时,你要和他结姻?”
蓝若山近日与女儿于门派行走始终小心翼翼,忽听老祖又行责骂,灵酒作用也气昏了头。
“那是你闭关五十载不通晓天元大陆的事,不动门于北方根深蒂固,支脉何其复杂,岂是一介小小雍籍仙山可比?世间豪门哪个不是需要时间来沉淀?那些初出茅庐便一鸣惊人的门派势力,过不几年便力不从心,亏空重大,于我等看来犹如过眼云烟,数千载总要冒出来几个。”
蓝若山瞪大醉眼,连最基本的尊称都不要了,可见急怒攻心。
不羁老祖倒也不讲求这些,他听了蓝若山的话,当即冷笑一番:“不动门宗主林姝宏是个什么鬼东西?他是修猛鬼道的,连他泅渡青元海时用的船都由鬼火缝合,此种修炼方式损德至极,对宗门来说更是贻害万年,你到底是鬼迷心窍了,居然将女儿往火坑里面推。如今已然深受其害,还要替它呛声?”
满殿之人听闻他俩吵架,无不噤声,若是常人顶撞老祖,还敢有人跳出来喊声“大胆!”
但蓝若山地位非同寻常,哪有人敢?
他这太虚九重境夯实得很,曾仗着身负火琵琶神功与火灵关系甚笃,试图凌虚横越青元海,只差千里之功。
若不是由他返回亲述火海面貌,青元渡劫船是不容易造出来的,所以说,不羁老祖始终让他三分。
“哼,妇人之仁!”蓝若山拂袖冷笑,走到酒席中央,赶走那些长袖善舞的女弟子,“那林可是个杂种,我绝饶不了他,但不动门是不羁山在北方唯一的盟友,盟友之间只讲利益,莫讲道义。老祖可知,五十载前那些化外陨铁又是何人赠送?若没有不动门,陨铁早成了北方诸门派的囊中之物。”
蓝若山无论讲些什么,最后都能将话题引上青元渡劫船,这是不羁老祖一个把柄,因此他只好咂咂嘴吧,不与论辩。
陈彦自愿坐到殿角,不惹任何人的眼线,他夫人抱着婴孩儿坐在殿首,早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
陈彦起初不明白何意?细细看蓝若冰对的口型,才知道女儿畏惧蓝若山大吼大叫,让他把女儿抱到殿角去。
蓝若山觉得无人胆敢质疑他的权威,胸臆更盛,于是敞开门来说:“所谓豪门、名流哪能看它一时的风光,落魄?更要看它背后九曲环绕之交际、脉络,有些势力表面风光,实则藏污纳垢,没有任何底蕴可言。遇到点事,莫说结盟,便是借一些灵丹灵液它都要躲着你走。就像那个雍籍仙山,知晓老祖成为半神,立刻忙不迭地差人来贺。蓝健拒了他们的婚事,以为结盟不成,当即闪身走人,其趾高气昂的态度,着实可恨!”
这蓝若山颇懂得煽动人心,说到最后,众人祝贺六长老一家的兴致,也渐渐败了下来,蓝若山看了十分得意。
陈彦始终没听他在胡说什么,得到夫人召唤,哪敢耽搁?来到殿中,边拜边朝殿首疾走,正好搅了蓝若山雅兴。
蓝若山早就看这凡人不顺眼,总觉得青鸾峰住了个苍蝇,发现他抖着白衫从身边经过,当即一手雷霆,将他扣到掌心。
陈彦四肢离地,吓得大呼小叫。
“你这个凡夫俗子,你儿子那日好大的威风,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以及女儿蒙受奇耻大辱?”
蓝健早就看不惯他颐指气使的样子,况且这还是在青鸾峰,蓝若山居然胆敢一把擒住他父亲,这筑基五重的少年跳了出来。
“二长老,快放下我父亲,你有何不服,皆可对蓝健来说!”
蓝健生得强壮魁梧,筑基境的外门弟子中,他拳脚是数一数二的狠辣,一点都不像其为人。
陈彦的确害怕,他整个人被蓝若山吸入手中,浑身犹如滚水沸煮,看来蓝若山是想借这样一个机会让陈彦吃点苦头。
陈彦挣扎着说:“二长老息怒啊,我陈彦素来教导儿子要宽以待人。你家女儿染了绝症,我儿子恳请朋友相助,解了你家燃眉之急何以成了耻辱?我刚听闻,二长老说镔铁之事,若是亏欠了别人的钱,要抵偿些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能牺牲儿女之幸福啊。若当日没有健儿朋友在,你家岂不喜事变丧事了?那才是真正的耻辱呢!”
陈彦说话,一口世俗调子,道理却说得清楚,那些险些被二长老洗脑的人,猛然认清形势,原来,还是雍籍仙山最可靠啊。
蓝若山额头青筋暴跳,手掌灵火却渐渐熄灭。他诽谤雍籍仙山,是为了挽回自己在不羁仙门里的脸面,女儿那事让他的形象受到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他一度以为陈彦是个软弱可欺的,便想借着机会收拾他,使他服软,顺便坐实了雍籍仙山不可深交的印象。
哪知道,在他这万分之一的灵火煅烧下,这个凡人居然承受得住?还不疼不痒地把他贬损了一番,成了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不羁老祖此时搁下酒杯,望了一眼面沉如水的侄女,道:“蓝若山,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这个老祖,可见你是想要做掌门做老祖的。”
蓝若山扔下陈彦,洒然转身,一拱手:“岂敢,老祖通天的本事,我蓝若山不过是不羁山上,一粒小虾米。”
“不不。”不羁老祖装腔作势地伸了个懒腰,“我不羁老儿执柄不羁山数千载,自问没有创下奇伟功劳,反而是汝等几个长老为门派呕心沥血,尤其二长老蓝若山。这样吧,假如你能使雍籍仙山与我派结盟,不羁老儿便自行禅让此位,让你做掌门如何啊?”
此言一出,青鸾峰上气息凝固,刚建成的宫殿里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呆呆地望着老祖,仿佛要进一步验证这话的虚实。
蓝若山愣了愣,忽然放声大笑:“这有何难?!不过是北方区区一个新崛起的势力,想我不羁仙门是从血战天魔族那时便崛起的古老宗门之一,和他联盟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师父,你可要想明白了。”
“自然。”
“我若借用,蓝健他与雍籍仙山少宗主方慧慧的关系呢?”蓝若山阴笑道。
“自然可以,蓝健是我派弟子,宗族血亲,为仙门开枝散叶,当义不容辞。”不羁老祖攥起玉杯,把玩起来。
蓝健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蓝若山,忽闻老祖这样说,当即一甩袍襟,跪拜叩首:“遵老祖令!”
其不计前嫌,分清是非的作为,让各位长老以及各支脉宗主都不禁点起头来,对这少年更加高看一眼。
“那这事就更简单了……”
蓝若山正要谋个计划与各位分享,骤见殿外晴空烧起一团烈火。
一架由仙品灵兽火龙驹拖载的四乘火焰辇车,轰轰隆隆地踩着火烧云,停留在了青鸾峰上。
车中走出一人,顶戴火漆流星冕旒,身披羲和揽日礼服,气质阳刚,十分威严,只是眉宇间有些愤懑与忧愁。
大长老蓝若木和五长老蓝若虚当即认出此人物,着令弟子摆开顶级仪仗,“不羁山弟子迎接东阳帝君!”
东阳帝君是真正继承了上古皇权正统的人物,为目前天元大陆顶级强者之一,据说他已接触到假仙境的门楣了。
门下弟子数以兆计,领地为南极烈阳谷,常年与神火为伍,设有鸦首祖庙,亦是仙品灵兽火龙驹的唯一栖息之地。
这人和不羁老祖倒是有几分往日交情,不羁老祖见是熟人来了,笑眯眯地将他迎接了进来。
东阳帝君坐到殿首,忽觉奇怪,他竟然闻到了一丝奶香味。
转眸一看,原来是个胖嘟嘟的粉娃娃,由娘亲抱着,正入神地盯着东阳帝君的冕旒玉穗儿看。
东阳帝君一时心田融化,伸出玉藕般的手指,拨了拨女婴的小唇儿,“哦,哦,你叫陈嘉南……六长老,恭喜了。”
蓝若冰刚要离开桌案施礼,那东阳帝君却摆手阻止,“不必了,我这个帝君啊,也快当到头了。”
不羁老祖笑问:“何出此言?”
“还能怎样。”东阳帝君拿起玉杯,喝了一盏,“那雍籍仙山好不通情理!我东阳帝君,上古皇权正统,门楣何其高大?!我听闻他门派里半神强者较多,与烈阳谷也算是旗鼓相当,便纡尊前往北方策立盟约,谁知他们那个掌门,叫方子敬的,实在狂妄!”
“哦,怎么说?”
“他居然派了个叫糊涂仙的理事长老出来,告诉我,烈阳谷暂且不配,还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易造人怨。”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将目光斜向蓝健,他摸摸耳梢,总觉得此话似曾相识。
蓝若山颇为慌乱地搓起手指,良久,他才讷讷道:“连,连帝君都碰了钉子?这,这结盟之事还需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