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的家离夜来香挺远,燕国以东为贵以西为贫,镇国公府就在东边一片。这是金怀刃在燕京生活一段时间来第一次到西边——这里连排的矮房子,来来往往是些穿补丁的平民,简朴又破败。
夕阳血红的笼罩在这些破房子上。
金怀刃和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于是来往的人都忍不住看他,尤其是那些在河边洗完衣服,抱着盆挽着发的女人们。
老头见惯了这些,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燕京东边的纸醉金迷时常让他惶恐不安。他鼓捣着家里的锁,忽然左邻出来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头,抽着廉价的旱烟,向他走过来:“哎呦?老林,这是你家的?”
旱烟老头说的是金怀刃。
老林“嗯”了一声:“我家客人。”
旱烟老头心想,他家还能有这样的客人?他不太信,边走边打量着金怀刃,一点也不掩饰窥刺的目光。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铺面而来一股尘土气,林老头冲里院喊到:“碧丹!”
里屋推门而出一个姑娘——杏仁眼远山眉,又瘦又白,格外温柔的模样,放在哪儿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林碧丹见有来客,一愣:“爹,这是……”
林老头儿忙上前,同她说清了这天发生的事情,还有他们不久就要离开燕京去北凉安家。
林碧丹听完忽然落泪:“公子,承蒙您的恩德,碧丹不胜感激。只是我们小家小户,积蓄又被我哥哥败尽了。若去了北凉,人生地不熟,不知怎么才能活下去。”
“姑娘不必担心,”金怀刃道,“好事做到底。我给你们一笔银子,足够在北凉置办家业了。”
林家父女已经把感谢的话说尽了,便去生火做饭。林家没什么好食材,但来了贵客也不好让他吃白菜,于是林老头买了肉回来。菜都齐了,金怀刃正要动筷子,林老头儿忽然一顿:“公子,请等我一下。”
林老头拿了一把铲子,蹲在墙角刨土——那土刨了许久,挖的老深,旁边堆起一座小土山。眼见菜要凉了,林碧丹有些心急,便过去小声说:“爹,你这是干什么……”
林老头轻轻把她推开:“你不知道。”
林碧丹正要在劝,却看见土里刨出来两坛酒,脏兮兮的,却被林老头珍而重之的吹去上面的尘土。他忙跑过去,林碧丹也跟着他。林老头把两壶酒放在金怀刃面前:
“这两壶酒一坛是女儿红,一坛是状元酒。”林老头落下两行浊泪,在他皱纹横布的脸上,“这两壶酒是准备给我女儿和我那死了的不成器的儿子的。”
这两壶酒都是在孩子出生时埋下的,状元酒虽叫状元酒,可并非谁家都能生状元,于是也在成亲时喝。这两壶酒酿成时,谁也不知道会成今天的局面。
金怀刃不语。
“我们家没什么称的,”林老头说道,“只有这两壶酒可以给你了。”
金怀刃沉默了一会儿,接过酒说道:“谢谢您。”
金怀刃喝酒下肚时没有半点不安心,他既然花了银子雇了人来确保这父女俩的安危,这两壶酒也算不得什么。金怀刃一边笑着和两人说话,讲了许多他早年的见闻,逗的林碧丹直笑。他一边喝酒吃菜。那壶女儿红喝道一半时,他说:“这半壶酒还是留给您带到北凉吧,到时候您女儿成亲时再喝。”
金怀刃最后离开时,林家人百般劝他留宿,还是被他推辞掉了。夜里燕京的西边没有烛火可言,只有一片一片绵延的深蓝屋影,如同破烂的棉花粘在这片旷远的大地上。
在他很小时,也有过贫困的百姓生活。金怀刃现在想来,若不是因为这当中的变数,他会不会和林家人过一样的日子,兴许也被压榨的没有活路,或者普普通通娶妻生子,过完一生。
那样的话,后来也不会遇见聚宝刀、柳无黯这些人。
那一壶半的酒喝不醉金怀刃,但他一回府便在沐冬面前装醉,又唱歌又撒泼的,沐冬忍不住叹气:“这是上哪儿了,那么晚才回来,又喝那么多酒。”
“沐冬,给老子弄夜宵去,老子没吃饱。”
金怀刃在镇国公府待的这几日翻着花的给自己进补美食,胃口养的又刁又大,林家那点小菜根本算不上什么。
沐冬心想,在外面玩了这样久,怎么还会没吃饱?但金怀刃常给她出难题,要吃夜宵也不是一两次了。
准备了大鱼大肉,金怀刃这才满足。他摸着圆鼓鼓的肚皮,心想幸好没有活成林老头儿那样,纸醉金迷的日子多好呀。
这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寒水潭来了一位故人。
“噗通!”一声,潭水中心溅起一片水花。柳无黯从水里探出头,黑发打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寒水潭很大,柳无黯只露出头,一点点往岸边游去。
坐在岸边的是一位白须老者,定睛一看,竟是如今的武林盟主叶横秋!
“柳先生,您真不上来?”
柳无黯道:“这两日在水里泡惯了,更何况水下有我的府邸,我为什么要上来。”
叶横秋叹息一声,从身后拿出来一根钓鱼竿,通身是明亮的银白色,在月光下流露出柔美的光泽。
“这总行了吧?”
柳无黯沉默半晌,终于妥协似的“嘭!”一声上了岸。凉森森的潭水溅了叶横秋一身,这白须老头一哆嗦,直甩袖子。
柳无黯看上去四十左右,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但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岁。他浓眉深目,沉默寡言,永远是这一身宽袖黑衣。他也不管叶横秋,拿过鱼竿温柔的抚摸,说道:“难为你了,用那么多银子做一柄鱼竿。”
叶横秋知道他多年来的癖好,也不接这个话茬,自言自语道:“我前几天在燕国的镇国公府看见了一个孩子,身上有你脱胎换骨术的印子,旁人看不出来,我却看得出。”
柳无黯仍是沉默,静静的坐在岸边,月光零零落落的洒在他身上。
“柳先生,我两个师哥最近想来看看你。”
“让他们离我这儿远点,”柳无黯道,“我不想看见他俩。”
叶横秋无奈道:“他们要是自己来了,你总不能赶他们走。”
“谁说我不能赶他们?”柳无黯冷眼看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叶横秋没想到他转眼就要赶自己,说道:“我马上走,只是有的话我不得不跟你说。”
武林盛传叶横秋的两个师哥拥有某样稀世珍宝,可以让人永葆青春。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最为离奇,就是他二位师哥已经修得不老不死不灭之身,不在凡人之列了。
但只有叶横秋自己最清楚,他二位师兄并无外人所传那样神乎其神,只不过是在这寒水潭里待了几十年罢了。
那时他二位师兄都尚且还是少年,齐灵帝求仙问道搅得民不聊生,四处起义。他们师父带着三个徒弟行走江湖,遇见了许多饱受苦楚的百姓,他二位师兄那时正是火气方刚的年龄,更看不下去了。
叶横秋那时还小,并不懂事,他二位师兄半夜离开时吵醒了他,几岁的叶横秋揉揉眼睛,隐隐约约听见大师兄道:“如今一去恐怕再也没有回来之时了……”
他大师兄又说了什么,便听不清了,但他二师兄接下来的回话叶横秋可听的一清二楚:“天下百姓都在受苦,你我怎可坐之高堂眼睁睁看着!”
那时叶横秋还小,不懂二位师兄话里的意思,迷迷糊糊掀起被子跳下床去,问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们说什么呢?”
这时他二师兄蹲下身来,问道:“横秋,你愿意跟师兄们一起走吗?去救那些无辜的人。”
叶横秋的二师兄相貌颇为俊美,眉心点了一点红,月色下神情坚毅。叶横秋一时愣了,然后点点头。
他听见大师兄叫了一声二师兄的名字,说“横秋还小,别让他去了”。
于是小小的叶横秋又去睡觉了。
此后他再也没看见二位师兄,师父问他二人离开前有没有对他说什么,叶横秋就原话照搬。最终他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知道几十年后看见面容如故的两位师兄时,叶横秋才知道,当年他们二人参加了起义军,因为武艺高强于是以一敌百。一次齐师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几乎是绝对的优势。但二人并不气馁,决战到了最后。
两人的战友都死尽了,齐师撤离后并没发现还有两个活口。大师兄意识有些恢复清醒,硬生生拖着师弟往深山里走,走着走着就进了寒水潭。
柳无黯收留了他们,叶横秋的二师兄容貌在厮杀时毁了,但却又被柳无黯用脱胎换骨术救了回来,所以叶横秋对此有些了解。
其实当初叶横秋两个师兄并没有在寒水潭待上几十年,而是过了几年就被柳无黯赶了出来。奇怪的是被赶走之后二人几十年都守在附近,守在深山里,竟也没有变老。
“柳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谋划些什么,但我尊敬你,也相信你绝不会做坏事。”叶横秋年纪大了,说起话来总也沙哑,他咳嗽几声,“若是天下人知道了寒水潭,知道了你的脱胎换骨术,你不会好过的……”
柳无黯忽然道:“叶横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