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我在后院分拣着药材,一道底气十足的女声传了过来:“金千丞在哪间屋子,我要见他!”
接着是阿奚劝解的声音:“金夫人,您不能去金公子那间屋子,您症状较轻,得在其他的屋子。”
“我不管,今天带了这么多名贵的药材到你们医馆,我必须见着我们家那口子。”女声有些无理。
“夫人,你有什么需要给我说便是”我走过去拍拍阿奚的肩膀示意他先下去。
看清这女子才回忆起来我是见过的,前几日我只身出来买花种,回府时下起了大雨,没有带伞的我一时不知所措,然后是这个女子过来替我撑伞,命身边的下人回自己府上取了一把伞给我,还拿来了崭新的干净披风给我披上。
“是你啊。”想必她也认出了我,方才蛮横的声音陡然一转:“我是金千丞的大夫人,我家夫君昨日到你们医馆来看病后未归,昨日晚些时候街上贴了告示,我发现我正好有相同的症状,今日一早便过来了,顺便想见上我夫君一面。”
“金夫人担心金公子的安危,清洛是知晓的,待我去拿些看病的医具为你看看,如果症状与金公子一般,我便带你过去可好?”我温声开口。
都见我这样说了,金夫人也只有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带她到看诊台坐下,取去医具来。
“今日一见,这金夫人果真如坊间所传的那样蛮横无理,真是霸道得像个市井泼妇。”阿奚在我耳边不满的嘟囔道。
“阿奚,不可这样说。”我不赞同阿奚这般模样。
他撅着嘴委屈的点点头,我拍拍他的发顶:“忙了一宿,快些收拾一下喊上其他几个孩子去睡会儿,有事我过来叫你们。”
虽然这几个年纪不大却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昨夜愣是跟着我们忙了一宿,我也是心疼得紧。
我拿上医具过去给金夫人瞧病,看过后发现她哪有什么相同的症状,种种迹象皆无异常,甚至还算得上极好的体质了。
“金夫人,你身体并无异常。”我压低声音。
她眼睛没有看我,将目光投向他处:“怎么可能?”
“你为何谎称自己染病?明知圣上下旨但凡欺骗隐瞒者从重处理,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知道她应当是有自己的苦衷,这种疫病普通人没有什么其他的缘由,都是避之不及的,怎么会欺骗大夫来到这个危险重重的地方,允许自己以身犯险呢?
她一听我这么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会禀告皇上?”
我摇摇头:“不会的夫人,我知道你应当是有什么言不由衷,你告诉我我会设法帮你解决的。”
“那我们换个地方可以吗?”她看了一下四周,似乎是不愿在人多的地方说话。
“去后院吧,那里清静,顺便麻烦夫人帮我拣一下药。”我开口道,现在是真的缺人手。
她随我到了后院,也没有一般高府夫人的金贵样子,端过凳子就坐到一堆药材旁,问我需要她做些什么。
我将如何拣药细细给她说了一遍,她记牢后撸起袖子就开始按着步骤开始了。
“我家夫君是一个商人,我从他做小本生意开始便嫁给他,这几年生意才开始蒸蒸日上的。”她一边理着药材一边开口。
“这个我是知晓的,金夫人。”富商金千丞的生意做得很广这个我早有耳闻。
“王妃,你叫我梓凝便好。”她淡淡一笑,然后接着说道:“我夫君他虽为商人,却也是一表人才的,此时离而立之年还差两年的光景,所以不似多数商人那样大腹便便,自然总是有些花蝴蝶往他身上爬。这其中最大的一只便是那‘归家茶阁’的杜思思,为了她整日魂不守舍的。”
归家茶阁的杜思思我是知道的,以前喜欢和三姐乔装成男子去那茶楼里听曲,那茶阁面子上虽是文雅风趣之地,其实背地里却干着买卖人肉的勾当,就是一个烟花之地。这杜思思便是那茶楼唱曲的一绝,弹得一手好瑶琴,气质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关键是这女子还是一个有心性之人,卖艺不卖身。所以每次我和三姐去那儿的时候都会开一个小隔间,点着要杜思思来唱曲,我与她也是有过几面之缘。
金夫人的声音接着响起:“夫君是喜欢那杜思思得紧,前不久还赎了她的身,还在那瑞安街给她置了一套中规中矩的宅子。”
她叹了一口气:“家里那个也不娶她过门只是当个宝那样放着,这样又让那些街坊邻居怎么说我?原本我为了不被这些莺莺燕燕给欺负,故意端着这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外人便在背后叫我‘母夜叉’了,现在岂不是更落人口舌?可又有谁知道,周家也是书香门第,那二姑娘周梓凝未出阁之前是人口称赞的大家闺秀?”
说完她潸然落下泪来,手中的动作也停下,将目光投向远处。
“自从那日梓凝为我送伞,我便知道梓凝你绝非他人口中那样蛮不讲理,反而是个温柔细腻且体贴之人。”我将我的手帕递给她。
“多谢,能有王妃体谅,是梓凝的福气。”她微微扬了扬嘴角:“奈何我家那人怎么也不能谅解我。他会染上这病,也是因为前几日去香百里为那杜思思贺生辰,但那日也是我的生辰啊……”
“那为何不与他合离?”此刻我是站在这个女子这边着想。
“合离断然是不会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知道他现在不爱我了,可我还爱着他啊。况且以往我与他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怎么能被忘怀?过后也只是我一个人带着这份回忆活下去罢了。”她神色里充满怅然。
“我也是前不久才听说,在那姑苏城外的山里有一个名为‘忘忧酒馆’的酒肆,亥时开张,每日只接待一位客人,以自己的故事换得一壶好酒,据说它家的‘忘忧露’饮下后会让人忘记所有自己不愿意再记起的过往。若是当真有这样的地方,该多好。”语毕,她摇摇头苦涩一笑,继续理着药材。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酒肆,信它存在的人无非就是自己深陷泥泞无法自拔,等待着这样一个存在的救赎罢了。
“梓凝,同我一道去送药可好?”我想她应该是十分想念金公子的,趁着送药让她看看他无恙,也能让她安心些。
“好。”她点点头,拍了拍身上落的灰便起身和我去送药。
金千丞在的屋子是病人症状最为严重的那一间,因为情况所迫,屋子里的五个人躺的地方都是茅草简单铺的床铺。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便是杜思思侧躺着与边上的男子轻轻的说着话。想必那男子就是金千丞吧,方才梓凝口中的一表人才也确实没有刻意夸大,那男子也确实是面如冠玉,清新俊逸,只不过此刻在我心中不过也只是个喜欢朝三暮四的男子罢了。
“阿凝?是你吗?”金千丞隔着面布将梓凝认出。
她颤抖着手抚上了他的面庞,声音也在发抖:“夫君,你要快些好起来,我很担心你。”
我上前用身子挡住了杜思思看向那边的目光:“杜姑娘,喝药吧。”
给病人们送完药出来后,梓凝便开始啜泣起来:“瞧见他那个虚弱的样子,我多想染这病的人是我啊。”
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梓凝你也别怕,会好起来的,等过了这些时日什么都会挨过去的。”
“王妃,你害怕吗?害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煜王爷吗?”她问我。
害怕吗?若是说不害怕自然是不可信的,我安慰着他人却安慰不了我自己,因为我害怕我再也见不到所有思念之人,见不到承禹。但害怕能怎么样,又不能让染病之人好起来。我既然接待了病人,就如同阿钟阿宏所说的那样,自然是要承担起为他们减轻苦痛的责任。此时此刻我心中就像是紧绷着一根琴弦,稍稍一用力就会断掉。可身为大夫,身后有着等待救治的病人,不论如何自己是绝不允许退缩的。
“梓凝,你知道打败病人们的大多数是什么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不知。
“很多时候,打败病人的并不是疾病本身,而是明知道病状已经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却还是不能放弃治疗,一边饱受病痛的折磨,一边经历这暗无天日的绝望。这份绝望多半是来自病人身边的人,他们可能时时刻刻会提醒着他已经药石无医,这种来自内心的折磨比远对于身体上的折磨来得更为猛烈。”我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所以,请你相信我们好吗?也相信你的夫君。”
她红着眼眶点点头:“谢谢你,也谢谢你们。”
我微微笑着叫她不必客气,便听见前厅吵吵闹闹起来。
“王妃王妃,不好了。”一直在前厅的阿宏跑过来叫我。
“怎么了?”这似曾相识的场景,难不成来了第二个“金夫人”?
“煜王爷在门外,怎么拦都拦不住。”阿宏气喘吁吁道。
好吧,果真是第二个“金夫人”,但那人怎么如此快就回来了?
我移步到大门处,外面就传来了官兵为难的声音:“王爷,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医馆,请王爷恕罪。”
“最后再说一遍,开门我要进去。”日思夜想的声音传了过来,只需要一瞬我便红了眼眶。
“故归……”我轻轻开口。
“吟安,吟安你怎么样?”平日里素为冷静的声音这时完全变了样。
“我没事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忍住想落泪的冲动。
“前日便处理完了事情,赶紧启程马不停蹄的回来了,哪想昨日便收到阿芙传的信,更是日夜兼程的赶回来。”我听出了他声音里抑制的颤抖。
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回到我的身边,当初他说一但有事儿他就立马回来不是假话呀。
“你让我见见你,让我看看你的模样就好。”他在那头闷闷地说道。
“见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我知道今日他若是见不到我,可有得外面的官兵受的了。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第一,这个门得我来打开,你不能动;第二,开门后你只能站在楼梯下,不能上前半步;第三,见过我后就立马回府好好休息。你能办到吗?”我问他。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他可以。
我叫门外的官兵退到楼梯下去,他们也见拦不住承禹,没有多说便退开了。
我将门缓缓打开,跃入我眼中的是楼梯下风尘仆仆的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此刻正站在不远处望着我,我那颗不安的心才落回了原处。
面布下的我用力地吸了吸气,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也见过我了,快些回府吧,别再过于担心我了。”
然后我瞧见他微红的眼眶里划出两行清泪,他颤抖着声音:“吟安……你答应我千万不要有事,好不好?”
“我不会有事的,你安心些。”我多心疼这样的他,那个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他才是我想见着的模样,而不是为了我而落泪的他。
“快些回府吧,我要进去了。”泪水快要满出来了,我不能再让他看着我哭了,这样更为我忧心。于是我伸出手一把将门拉过来落了闩。
“王妃,阁楼上的屋子里有个叫惠玉兰的病人找你。”这时阿钟走过来对我说。
“好的,我知道了,现在就过去。”我擦擦泪水,让自己不要去想他,脚下迈着步子便朝阁楼那边过去。
还没有走进屋子里,在楼梯口我便遇到了玉兰。
“玉兰,你找我何事?快进去坐着说吧。”我拉她她却不为所动。
“这病,当真药石无医?”她缓缓开口。
“玉兰,现在我们还不能够确定下来这是不是疫病。”我有些无奈。
“如果是呢?”她语气不是很好。
我看着她回答道:“是与不是,得等程羡远他师傅回来看过才能知道,即使是大夫们也会想方设法的治疗的。”
“也就是若是染上这个病便真的药石无医,对吗?”她又问。
不知今日的她为何有些令我反感。
我闭了闭眼,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道:“其余的我不敢多向你保证什么,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大夫一定会竭尽全力的治疗的,我……”
“够了,江清洛够了!”她突然提高了声音。
“江清洛,我知道现在我可能活不太久了,所以我也不怕了,我要将我心里所想的通通说出来!”她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你知道你自己有多令人讨厌吗?凭什么你能嫁给温承禹?凭什么你能得到他的爱?分明是我先认识的他呀,凭什么嫁给他的是你?”玉兰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肩膀。
“玉兰你在说些什么?你冷静一点再同我说话吧。”虽说这个样子的玉兰是我第一次见到,心里却也不由得生出厌恶之感。
我转身欲走,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想走?那你也要听我把话说完。”看来她并没有打算就此打住。
“那好,我便听你说完。”我转回身子,既然她要这样,我也无需再顾及朋友情意。
她嗤笑一声:“江清洛,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啊?以前那个对我如此好的承禹凭什么你说抢走就抢走?你与他成亲那日问我话时,我真的想撕碎你这张脸,但是我忍住了,那时候的我还天真的想做不成正室,我能做侧室也好,却哪有想到他却从你们定亲之后怎么也不愿见我,不论我怎么传信给他,他都不为所动。前几日听闻他要去夷陵,我赶着去为他求了护身符,却没有想到他又将它原封不动的送还,还告诉我要好自为之,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她上来揪住我的衣领,语气越发不善:“你能嫁给他,你以为你自己真的有多大魅力吗?不过是你叫江清洛,你那个死去的爹叫江照!”
我一把拂开她的手,清冷的朝她开口:“第一,我与承禹相遇是早于你的,我与他五年前便相识了,我知道你的那些信,好自为之也是我对你的告诫。第二,玉兰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玉兰吗?”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眼圈微红着:“江清洛啊江清洛,你瞧瞧你这不可一世的样子啊。我告诉你,若不是因为你父亲,我们惠家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此刻站在他温承禹身旁的人便是我惠玉兰!”
我皱着眉后退一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朝我步步紧逼,又用手点了点我的肩膀:“多年前的惠玉兰是真心与你交朋友的,但是自从知道参我父亲一本的也有你父亲的功劳时,我突然就觉得你恶心,你们一家人都恶心!你父亲明知道是他害了我爹娘的,又是如何做到听了你的的话又来假惺惺的护我?所以从那时候,我便不再把你当过朋友,之后的时日里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接近你套取你的信任,为我的爹爹阿娘报仇!以前是我刻意忍让,现在这才是我真正的样子。”
我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她刚刚说她刻意伪装自己,只是接近我套取我的信任,为她爹爹阿娘报仇。那以前她对我的好,全是她装给我看的?
还真是叫人心寒啊。
爹爹在官场上的事情我从来不会过问,但我也知道伴君如伴虎,官场如战场,一环扣一环的存在。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爹爹竟与惠家覆灭有关系,但惠寺闲罪证确凿,以爹爹的为人,所做之事定有他的道理。
“我相信我爹爹不会诬陷谁,自然是对方做了不可饶恕之事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心底虽冒起了对她的愧疚,但我更相信我爹爹。
“哈哈哈哈,你相信你爹爹,那也不是他害我家破人亡的理由。你以为你现在没了爹娘有了温承禹他就爱你了吗?”她脸上净是疯狂的笑意。
我无奈地摇摇头:“玉兰,他不爱你……”
“闭嘴,江清洛!”她边吼一边扣住我的肩膀:“你怎么能这个样子?你父亲害了我全家你不该对我愧疚吗?我不求你跪着让我原谅你,但你不应该把承禹让给我吗?把不属于你的东西都一件一件的还给我吗?”
我被她晃得有些不适,侧过头头就能看到楼梯在我身后,生怕她一激动松开手我可能就得掉下去。
“惠玉兰你冷静些,你若是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承禹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的。”我伸出手想握着扶手。
“好啊,我倒是想看看他爱我还是爱你。”说完她一把放开我,使力将我推下楼梯。
一阵天旋地转,我一骨碌地滚下楼梯,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楼梯下的石块上。
痛……全身像是散架了一般,痛得直达身体的每一处,眼前朦朦胧胧像是蒙上了一层纱一般看不清。
我从前如此信任的惠玉兰,真心诚意当朋友的惠玉兰,此刻竟想置我于死地,方才她那副疯狂的模样算是让我感到陌生的话,此时此刻她这样的表情简直是让我不寒而栗。心中不知是对于她的害怕多,还是知道她的心意后失望和伤心来得多。
她扶栏而下,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接着拉下她的面布,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啊……!”我听见有些熟悉的女声响起。
然后我看见梓凝冲过来使劲地扇了惠玉兰一巴掌,那一巴掌力气之大,竟将她直接扇得跌坐在地上。
梓凝大骂了她一声“下作女子”,赶紧过来查看我的伤势。
我隐隐约约听见她在我耳边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叫我睁眼看着她,可我真的疼得没有力气了,加上这两日我为了这病忙上忙下,都没有好好休息过,现在只想闭着眼睛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