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二十多天,在经过了一系列检查之后,白空念终于开始了他的化疗进程。
对于化疗,方瞭了解的知识不多,便一直缠着医生询问化疗的有关事项。
应医生已经习惯了各种性格与反应的家属,依旧一如往常淡定地向她解释道:“分期T1N1M0,出现两个区域淋巴结转移,一期化疗从今天开始,挂点滴奥沙利铂联合5FU,点滴前会打护肝护胃药。”
“那,会有什么副作用吗?”这是方瞭最担心的事。
应医生平静地说道:“视个人体质而定。普遍会出现消化道反应,如食欲下降、呕吐、腹泻,以及神经毒性反应,引起末梢神经炎,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手脚麻木。其次,就是中性粒细胞、白细胞及血小板减少,奥沙利铂与5FU联用会加剧副作用……”
方瞭一边认真地听医生讲话,一边用笔在随身携带的小本上速记着。
应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她将笔记写完,然后才再次开口:“对了,化疗期间,禁碰冷水、冷食,注意不要碰触铝制品。”
这一番话听得方瞭一阵心惊肉跳,好像马上被送去打点滴痛不欲生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一样。
向应医生道完谢后,她这才艰难挪动着步子朝白空念的病房走回去。
她刚走进病房,床上的白空念立刻抬起头朝她微笑了一下:“回来了。”
“嗯!”方瞭仰起脸,回以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应医生真是个好人,虽然总是面无表情的有点吓人吧,但是挺热心的,他还向我推荐了蜂蜜红枣羹和鱼汤,说是对化疗后升白细胞有好处。”
白空念将手里的书合上,放在床头,微微歪了歪头看着她笑:“你怎么了?”
他的眼睛还是这么毒。一下就看穿她现在的心神不宁。
方瞭强笑了一下:“我在担心家里电饭煲里熬的粥呢。等会儿我得早点回去给你送来,不然你就得饿肚子了。”
白空念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她心里直发虚。不过,好在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第一次化疗前期还算平静,方瞭一直守在白空念床边关注他的反应,好在两个小时液体打完,他暂时没出现任何异常。但之后换了点滴,他就开始出现了剧烈的化疗反应。
一开始,他有些头晕,但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方瞭从家里取了熬好的热粥回来,他已经虚弱地躺在床上,想动也没有力气了。
方瞭想喂他喝些粥,但他只说自己没有食欲,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勉强忍了一阵子后就开始呕吐不止。
他这天本来就没怎么吃东西,胃里根本没东西可吐,先把胃液和胆汁吐干净了,后来也只是艰难地干呕。方瞭飞快地清理了地面的呕吐物,回来后见他依然难受得很,又扶着床吐了一次,只得按铃叫医生过来。
打了止呕针后,白空念的呕吐症状才慢慢减轻。
他现在胃里已经空空如也,似乎已感觉不到疼痛,但瘫在床上依旧头晕目眩。他紧闭着眼睛,面前昏天黑地一片,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开始在他脑子里摇晃、搅和成一团。他似乎有种头脚颠倒的错觉,而整张病床也开始三百六十度不停地旋转起来。
如果他现在是在做梦的话,他更愿意设想自己正漂浮在宇宙里,就如同他小时候读过的那些有趣的科幻作品一样,在某篇小说的悲伤结局里,主人公没能成功保卫地球,而是和整个星球一起化成了宇宙尘埃。
他身体的碎片没有完全消失殆尽,而是飘散在太阳系中,身后是星辰茫茫,前方是太阳耀眼的光亮。他也并没有因为肉体的殒灭而彻底消亡。他的意识还在。他还能感知到宇宙。所以他仍然存在。
他恍惚地醒来又睡去,在那些断断续续乱七八糟拼凑起来的梦境中,他似乎还能感知到身旁某个人的存在。
那个人温暖的手一直握着他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他觉得自己的手太久没有移动过已经快要僵硬了,而那个人却依然没有动。
隐隐约约之中,他似乎知道那个人是谁。
因为那种熟悉的淡淡的温暖,除了她以外,没人能给他。
于是,他再一次放心地睡去。
后两天,白空念在挂完护肝护胃药后拿到了血检报告的结果。指标还算正常,应医生亲自来病房看过他好几次,嘱咐了一大通后才终于准许方瞭带他回家。
白空念的心情相当高兴。从手术以来,他已经很多天没回过家了。
而身旁的方瞭看起来却非常紧张。
出院前一天,她已经提前回去将房间彻头彻尾地打扫了一遍,就连她自己的公寓她都没清洁得那么仔细过,就怕桌面上或者沙发上或者地板上出现一粒灰尘会让白空念觉得不舒服。
尽管心情不错,但白空念身体实在还是虚弱得很,走起路来整个人都发飘。他只好放慢速度,一步一步往前迈得小心翼翼。
方瞭挽着他的胳膊,似乎想让他倚靠着自己走,但他稍稍一将身体的重量放到她身上,她就有些承受不住了。于是她只好用双手将白空念的胳膊缠得更紧了些。
“我们去坐公交吧。”出了医院大门,白空念想朝对面公交站的方向走。
方瞭忙捏了捏他的手,拦住他:“别坐公交了,上去不一定能有位置。你现在这么不舒服,我们还是坐出租车吧。”
“可是我好像从来没陪你坐过公交。今天试一试吧。”白空念这天似乎有点反常,居然破天荒地缠着她要做这么无厘头的事。
方瞭心一软本想答应他的,但一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唇色,心里立刻一阵发慌。她撅了撅嘴唇,故作不客气地道:“不行,今天我说了算,就坐出租车。等你好了,我再让你陪着我把这一路车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
白空念眼里泛起一阵笑意。他点点头,轻快地答道:“好。”
上了出租车后,两人便十分自然地倚靠在了一起。方瞭熟练地捧住他的手,十指交握,放在自己腿上玩了一番,转过头正想和他说些什么,却看到白空念已经倚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痛,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惨白,梁彦曾说在电视剧里这种肤色叫做“外科白”,但方瞭知道,那应该叫“病人白”才对。
他睡得不太安稳,睫毛轻轻地颤抖着,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梦中。
不知道他正在做的是怎样的梦。
方瞭握着他冰凉的手,静静地想,虽然他们此时已经足够靠近,但,却依旧无法完全感知到对方的内心世界,包括一个小小的梦境。
疾病的痛,心理的折磨,以及难以继续却必须坚持的忍耐,这些有关他的事,她或许可以理解,却无法了解到感同身受的程度。
刚一进家门,方瞭就蹬蹬蹬地跑进了厨房。等白空念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走进来,她才拉开冰箱,一脸得意地向他展示起自己的劳动成果。
“铛铛铛铛铛~丰盛吧。”方瞭朝塞满了各种蔬菜瓜果牛奶的冰箱做了个请尽情欣赏的手势,笑嘻嘻地望向白空念。
白空念朝她眨了眨眼。
“我准备了超级丰富营养健康的菜单。”方瞭赶紧介绍了起来,“早上呢,先吃我给你熬的红枣糯米粥,中午呢,有又香又嫩的鳝鱼汤和新鲜的青菜等着你,下午的点心就来一碗蜂蜜银耳羹,晚上嘛,是香菇鸡肉虾仁粥,再搭配新鲜水果拼盘。怎么样,不错吧?”
她看着他,一脸亟待夸奖的张扬的表情。
白空念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方瞭大师,最近厨艺十分有长进呀。”
方瞭得意地仰起脸:“那当然了,这叫实践见真章。呀,我差点忘了锅里还温着粥!”她一下便从他身边跳开,蹦到电饭煲前面,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察看起里面的情况。看来粥的情况还不错,她转过头问他:“你饿了没?现在要不要来一碗鸡肉粥?”
白空念笑笑:“嗯,好啊。”
“你快去坐着等吧,我马上就端出来。”方瞭随意地向他挥了挥手,把他赶出了厨房。
结果,尽管方瞭精心熬制的鸡肉虾仁粥又香又糯,但白空念显然因化疗副作用而没什么食欲,草草吃了几口后,便实在无法进食了。
他刚放下勺子,方瞭便紧张兮兮地问道:“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或者,粥不合你胃口?”
白空念将背轻靠在沙发上,感觉全身酸软无力。他用手撑在眼前,想要尽力抑制那种晕眩的感觉。
直到天旋地转的反应终于缓缓减退,他才勉强地低声答着:“没事。我只是吃不下了。”
方瞭忙挪到他身旁察看他的情况,见他一下子额头上全是腻湿的冷汗,她有些心慌,赶紧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拂开,用手背探了一下他的体温。
“好像没有发烧。”她不太能确定地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扶你去房里躺一下吧?”
“没关系。可能是化疗反应还没过,我就这样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就好了。”白空念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她说道。
他的体温有些低,手指冰凉,脸上全是汗,方瞭赶快去拿了一条新的毛巾,用温水浸湿,然后回来帮他轻轻擦干脸上的冷汗。
他静静地看着她为自己做这一切,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方瞭一手握着毛巾,一手抚过他因消瘦而变得尖了许多的下巴,然后轻柔地捏了捏,她盯着他的双眼,问道:“还难受吗?”
白空念看着她,勉强笑着摇了摇头。
“说实话。”方瞭用手指再次捏了捏他的尖下巴。
沉默了几秒,他这才老实地答道:“嗯,很难受。”
听到他的回答,她心头一紧,那种极度酸楚的感觉再次涌现。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神色不对,白空念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别担心,我……”
还没等他说完,方瞭便俯下头迅速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一个柔软而短暂的吻。甚至也只能称得上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而已。
白空念望向她的目光闪了闪。而方瞭则飞快地低下头,错过了他的视线。
他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然后低下头,正想再次靠近她,她的反应却是立刻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蹿了起来,两只手戒备地撑在他胸前,一脸正义的表情:“干什么?”
白空念俯下身,再次将头抵在她面前,与她极近地平视着,感受到她瞬间变得紊乱一片的呼吸,他的声音里却有止不住的笑意:“放心,我现在就是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说完,她正抬起头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一眼,他却又再次靠近,轻轻地吻住了她。
“白老师。”
“嗯?”
“能再唱一次你上回唱过的歌吗?”
“……”
“白老师?”
“你上次还没听够吗?”
“唱嘛。再唱一次嘛。上回不是没有唱完吗?我突然又想听了。”
“……那好吧。”
“当一切开始的时候身边有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你
当时我明明是紧紧的靠着你忽然只剩下我自己
是否我走得太快还是你走得太慢……”
“当一切消失了以后我怀念你当从头开始的时候要抛弃你
是因为我害怕再一次见到你突然想起了我自己
想念不想念之间一个人一个世界……”
“白老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完美,又会做手术又会画画又会唱歌又懂物理,简直随时随地都在让我自卑自虐自惭形秽啊?”用力抱紧怀里温热的身体,她突然弱弱地提了个这么傻的问题。
她清晰地听到耳边响起了他的一声轻笑。于是她又羞又恼地用手推了他一把。
然后,他低沉的声音便紧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响起:“完美之人的存在其实是一种缺陷。
他温热的气息徐徐喷洒在她的耳畔,她动也不敢动,只感觉自己呼吸急促得快要窒息了。
“我一点也不完美,你一点也不完美,所以,我们两个人正好相配。”笑着说完这句,他捏捏她的下巴,轻吻在她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