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末,方瞭恰好不用值班,她也没有待在家里休息,而是去超市买了些水果面包牛奶之类的东西,坐大巴去了锦里郊区的一家疗养院。
同车的乘客人数并不算很多,搭车花了快半个小时,她并没有和身边的人攀谈,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好在一路上的风景不错,一排排行道树生长得茂密繁盛,早上的阳光明亮晃眼,却并不热辣,洒了坐在窗边的她一头一身,脸上都映着晃动的光斑。
到了那家疗养院,方瞭在门口做了登记手续,然后便在会客室里等待着。
过了不到五分钟,终于有工作人员推着一辆轮椅走了进来。
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她身材瘦小,几乎只剩下一把轻脆的骨头,大夏天的也穿着长袖长裤,双腿上还搭了条厚实的方格毯子,脚上穿了双柔软的黑布鞋,几乎将全身上下都裹得密不透风。
好在老人看起来虽身体孱弱,不过面上却还是容光焕发,气色红润,没有一点病殃殃的样子。
她扶着轮椅的把手,缓缓向房间里进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看着方瞭微微地笑:“阿瞭。”
方瞭心头一酸,本来想要立刻冲过去拥抱老人,却在最后一刻生生收住了力气,唯恐自己的鲁莽会伤到对方。况且,她也从来都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
老太太看着她傻站在门口的窘样,了然地向她招招手,嘴里温和地唤着:“快过来吧,阿瞭。”
“嗯。”方瞭抿起唇角,忙快步走过去蹲在老人的轮椅前,“太久没过来了,我是怕您一见到我就先臭骂我一顿。”
被方瞭唤作姑婆的老人轻轻将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温柔地对她说道:“你是大学生,好好上学更重要,我在这里住得很好,你不用太担心我,偶尔能过来跟我说说话我就很开心了。”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见状笑了笑,便转身悄悄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帮她们关好会客室的门。
方瞭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身体往老人那边凑了凑,把手靠在轮椅上,像只小狗一样仰头望着姑婆:“我知道的,您放心吧,我在学校过得也还不错。倒是您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了?腿还疼吗?”
她低头看了看姑婆盖得严严实实的双腿,表情有些担忧。
姑婆调皮地冲她眨眨眼:“好,除了不能走不能跑不能跳以外都挺好的。”
方瞭趴在姑婆的腿边,乖乖地闭上眼,像个小孩子一样贴着她的双膝不肯放手:“我以后会常来看您的,您要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就告诉我,我下次给您带来。”
姑婆笑了笑,察觉到今天的她有些奇怪,显得特别的黏人,也特别的易感,便轻声问道:“阿瞭,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方瞭静静地将头埋在姑婆的膝上,一只手死死地拽住毛毯的一角,牙紧咬着嘴唇,拼命忍了一会儿,才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道:“没事,我会有什么事呢,您别担心了。”
每次见到姑婆健健康康的样子,她总是能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安心,好像即使这世界坍塌了,只要有姑婆在,坐在那儿安定地笑着,她就再也感觉不到害怕。
就算姑婆只是个行动不便身体衰弱的老人,一天中有一半的时间躺在床上,另一半的时间坐在轮椅上,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也没有在人前表露出任何怨忿的情绪,她只是比谁都更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让自己的生活尽量如常地继续下去。
这便是真正的坚强。
十三岁的时候,方瞭离开家,开始和当时双腿尚健康的姑婆暂住在一起。
姑婆是她外公的小妹妹,一生都未嫁人成家。家里人每次一提及她的事就都会长嘘短叹一番,道一句“作孽”。仿佛一个女子若是不能拥有丈夫和家庭,就失去了人生所有价值和意义一样。
但姑婆这一生,从未依靠过别人,也没给家人添过麻烦。年老之后,没有所谓的儿孙绕膝,她便自己一个人住在市区的公寓里,不仅生活完全自理,而且过得相当舒适。
她也是唯一一个,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主动提出要收留方瞭的人。
方瞭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样子,就像只刚被人从路边捡回来的小猫,脏兮兮,又满身凌乱,脾气更是粗暴直接,一遇到外界的任何接触便会张牙舞爪地作出反应,姑婆那时候为了照顾好她,确实也吃了不少苦头。
从过去的那个家里逃出来以后,父母就如当初约定的一般彻底与她划清了界限。升学的费用和平时的生活费交由姑婆为方瞭全部负担。
她像一个废物一样被轻易地转手他人,为总是阻碍对自己好的人而觉得耻辱、羞愧、不甘,但当时的她尚能力不足,为了尽快跟上别人的脚步,过上不再依靠他人的独立生活,她也只能接受。
之后她读了锦里的寄宿高中,只能每半个月回去看姑婆一次。高三那一阵子,她忙着准备艺考和高考,一连两个月没有回家,偶尔打一次电话回去也自动转入语音信箱,要过好几天之后,姑婆才会回电话过来,和她闲聊几句,除了简单强调说自己过得不错以外,剩下的全都是嘱咐她注意身体和学习的话。
她于是也没有多想。
直到艺考结束,她回到姑婆的家,用钥匙打开房门之后却只见到一室的冷清。
房间里的几件家具并没有被搬动,但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地板也满是污迹,她立刻跑进姑婆的卧室和厨房去看,里面看上去也是一副近期没有被使用过的样子。
方瞭冲下楼去询问了公寓的管理员,才得知姑婆在三个月前买菜的途中突然摔倒,之后被路人送进了医院。
她的双腿严重骨折,腰椎也有损伤,再加上之前本就患有风湿和关节病,双腿关节早就不堪重负,受伤后便只能靠轮椅活动,连上厕所都得由两名护工陪着。
短期内姑婆无法再一个人正常独居,在住了一个月院之后,她便主动提出去市郊的疗养院休养。
为了不耽误方瞭的考试,姑婆当时便特意向她隐瞒了这件事。
但是,到了现在,差不多快两年过去,姑婆的骨折虽然早已愈合,但双腿的功能却并没能恢复正常,她再没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也再没有离开这家疗养院。
好在姑婆自己这些年来也有不少积蓄,晚年虽遭病痛折磨,却终究没有被贫穷所困。疗养院的生活虽不如自己居住那么自由快活,但至少还能让她在病中随时维持干净清爽的模样,护理员和社工也算是尽心尽力,她也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
方瞭最终选择了就在锦里读大学,姑婆的身体情况便是她这样做的原因之一。
她绝不可能丢下姑婆,一个人潇洒地离开。就算姑婆是负担,那也是她方瞭心甘情愿的负担。
姑婆望着方瞭笑笑地道:“晚上就在这里一起吃饭吗?我介绍之前在电话里提到过的那几个老家伙给你认识。老杨和老黄两个一定会乐得缠着你唱歌给你听的。”
方瞭笑嘻嘻地守在姑婆膝旁,满口答应着:“好呀,我买了一些水果和零食,等会带给大家一起吃吧。”
姑婆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和蔼地笑了:“阿瞭真的长大了。”
方瞭也笑着,垂下眼眸,竭力掩去那股怎样都消失不了的怅然。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并不长。方瞭和郁殷童几乎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有时候甚至比平时上学还累。
从那天突然联系她之后,没多久母亲又再次打过几个电话过来。方瞭全都没有接,最后,她把那个号码拖进了手机的黑名单之中。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觉更好受了些。
安藤在之前突然离开后也曾打过几个电话回来。他们通话的内容每次也都差不多,因为突然离开的事,安藤一开始总会特别认真地向方瞭致歉。
方瞭觉得阿圆是他们捡回来的小狗,只让安藤一个人养她本来就很过意不去,再加上安藤现在这样百般客气,更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只能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劝他别担心,没关系,更不用道歉。
方瞭觉得,安藤最近变得有些奇怪。不,应该说,他一直就是个有些神秘的人物。
虽然已经当了一年的邻居,但其实方瞭他们和他的来往并不算密切,安藤很喜欢帮助别人,却也在无形之中将自己和他人之间隔出了一道屏障,如果不是有人主动问起,他从来都不会提自己的事情,除了同住一楼的邻居以外,他们也从没见过有朋友去他家里玩。如非必要,就连方瞭和郁殷童也很少过去。
他每天都出去运动,但却从来不结伴。他一个人住,也从来没有家人到过他住的地方看望过他,之前他的叔叔来,也只是在外边见面而已。
但是郁殷童和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高砂以外,也没有什么朋友亲人来过她们租的房子。说不定在别人眼里,她们俩比安藤还要古怪得多呢。
在暑假结束前安藤最后一次打来的那个电话中,他突然问了方瞭一个很古怪的问题。
他问:“方瞭,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还有点早,但是我还是想问,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不过方瞭当时并没怎么怀疑,因为安藤一向都是好好学生,比她这种废柴吊车尾想得远一点也很正常。
她当时只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毕业之后当然马上工作,赚钱吃饱饭养活自己最要紧了。”
“没有继续升学的打算吗?”安藤犹豫了一下,问出了一个在方瞭看来十分多余的问题,“再比如……留学深造之类的?”
方瞭当时只是大声地笑了出来:“留学?哈哈,安藤你就别开玩笑了,就凭我那个破英语水平,我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成绩,再加上我空空的钱包,留学什么的,大概只能在梦里实现吧。”
“方瞭,我不是在谈论现实的问题,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真实的想法。”电话那边安藤似乎有点着急了,但方瞭并不知道原因,“我要知道的是,你想去吗?或者,你真心想要的是什么?”
方瞭沉默了几秒钟。
“抱歉啊,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想要什么。”她微笑着答道,“不过,要是我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安藤。”
而电话那头安藤的沉默,却就这样一直持续了下去。
过了很久,就在方瞭以为是不是通讯出了什么故障的时候,他温柔低和的声音又再次从听筒里传了过来:“抱歉啊,方瞭,突然问你这些奇怪的问题。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在旅途中,总不免有些胡思乱想了吧。”
“没事,朋友嘛,就是用来谈天说地吹牛扯皮插科打诨的啊。要是有天你再也不肯跟我说这些,我还会觉得不适应呢。千万别跟我见外,安藤!”方瞭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安藤浅浅的笑声也同时响了起来:“晚安,方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