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回到N城——她和姐姐从小长大的地方。看见许久不见的小外孙又长高了,岑家老两口很高兴——小女儿也回来了。他们老两口都是国有企业的退休技术员工,平日就在家里种种花草,饲养鸡鸭,日子过得清闲。这家里一下子多了几个人,就像寂寂深夜里绽开的烟火,虽是暂时的,但是倒也热闹。自从大女儿去世以后,老两口很少有开心的时候,除了见到小外孙和小女儿。当然,老两口想见到的人不包括谭晖。
直到女儿小遇去世,岑家父母在收拾女儿遗物时,才发现她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女婿谭晖对此竟然毫不知情。
小遇葬在家乡,谭母还在葬礼上和岑家父母大吵一架,而这个女婿一言不发。
小遇走了以后,谭母还以房子死过人不吉利,举家搬迁。谭晖对此也是言听计从。
想起往事种种,岑父岑母就如鲠在喉。岑父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在女儿的婚礼上,他把女儿的手交给谭晖,对他说:“我把我的宝贝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
谭晖食言了。
岑父带着小外孙乐乐去鱼塘边钓鱼,谭晖和岑乔也跟着去了。乐乐见惯了都市的高楼大厦,一下来到乡野农田,对一切都新奇,趴在外公肩上问这问那。岑父也是十分耐心,细细地给小外孙唠嗑家里那只叫宝宝的鹅,还有田里披红戴绿的稻草人,果园里的苹果大得像乐乐的小脑袋,只是苹果再大,也没有乐乐可爱,逗得乐乐咯咯地笑。
薄暮时分,夕阳的余晖照在清澈的鱼塘里,偶有蜻蜓点水,泛起一圈圈涟漪阳光还有点刺眼,岑乔给乐乐戴上一顶小小的草帽,他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外公钓鱼。谭晖坐在一旁,手持鱼竿,也沉默不语。
岑乔望着两个大身影和乐乐的小身影,不由得怅然。自从姐姐去世,爸爸就没有给过姐夫好脸色看,两个人相处时,爸爸几乎一言不发,姐夫陪爸爸说话,爸爸也只是“哦”、“啊”地随意应答。
从小成绩优异、孝顺懂事的姐姐,美丽大方的姐姐,就那样没有了,天底下任是哪一个父亲,都不会原谅让女儿抑郁到自杀的女婿吧。
包括岑乔,依然对姐夫一家心怀芥蒂。只是姐夫他……
岑父鱼竿微动,眼看一条鱼就要上钩,忽然一阵手机铃声惊扰了湖面的平静,鱼被吓跑了。
谭晖带着歉意看着岑父,说:“爸,我接个电话。”随后放下鱼竿去听电话。
岑父失望地把鱼竿抽回来,眉毛都拧成川字形了,低声说道:“回家。”收拾一番,抱起乐乐,又恢复了慈爱的微笑:“乐乐,我们回家吃饭,今天你外婆知道你要来,给你炖了大鸡腿!”
“我要吃大鸡腿!”乐乐高兴地拍手,回头对还在打电话的谭晖喊道:“爸爸,快点,我们去吃大鸡腿!”
岑乔拿着鱼篓跟在后面,姐夫接完电话才跟上来。乡间小路狭窄,岑父抱着乐乐,走在前面。岑乔和姐夫跟在后面。
“姐夫,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看谭晖忧心忡忡的样子,岑乔就问道。
“公司有点事情,要回去处理。”谭晖说。
其实事情也不是很急,只是谭晖知道岳父岳母并不待见自己,他们还在怪罪自己没有照顾好岑遇。他得不到岑家的原谅,坐在一起吃饭更是如坐针毡,想来不如先回去,让乐乐和岑乔好好跟岳父岳母共享天伦。
走在身边的岑乔,睫毛低垂,夕阳的余晖给她柔和的侧脸渡上了一层金色的边。谭晖看着身边这个看似单纯善良的女孩,其实岑遇离去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只是她懂事体贴,没有把自己的心事表现出来而已。现在谭晖终于明白,他曾经想尽姐夫的一份责任,照顾她的一切,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岑遇去世,始终是两家人难以逾越的鸿沟。
谭晖和岳父岳母打了声招呼,就开着车一个人寂寞地上路了。来时还有岑乔和乐乐在车内的欢声笑语。此刻他却独身一人,行走夜路。往后的日子,是不是也会这样孤寂下去?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岑遇。
他没有杀人,但是却亲手递给她自杀的工具。
想起岑遇,种种回忆浮上心间。
遇见她的那一天,下了暴雨,他去另一家分公司开会。新来的司机小王不熟悉路线,把车停在了别的地方,他站在一栋写字楼下,等小王把车开过来。
雨水溅湿了他的鞋子,他望着雨雾,还在想刚才会上讨论的棘手项目。这时,写字楼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谭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余光所及,只知道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直到她开口对自己说:“先生,您没有带伞吗?要我捎您一段吗?”
她举了举手里的伞,谭晖看见她宛若新月般皎洁的面庞上带着明艳动人的微笑,她说:“我的伞够大,两个人撑还有空余的空间。”
其实他哪里都不用去,小王自会把车开到他面前,他身上一滴雨水都不会溅到。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她美丽的脸,鬼使神差道:“好,谢谢您,我到对面去。”
“下雨天最怕遇到没有打伞的人。”后来,在和她耳鬓厮磨之际,回想初见时的情景,她解释道:“看见没有伞又在雨中走的人,很少有勇气过问陌生人是否愿意和我同撑一把伞,陌生人也没有勇气开口询问是否愿意分享一角的伞檐。”
我们从小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教导得太深,大概也因此失去了很多缘分。
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怪。谭晖有时候会想,那时候她对自己开口,两人的命运从此开始交织,究竟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那时,她举着伞,在大雨滂沱中有些举步维艰,谭晖下意识地接过她的伞,高高地举在头顶,说道:“让我来吧。”两个人拥得很近,谭晖还能闻见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自然好闻的味道,像开在夏夜的玉兰花。
后来,他们结婚以后,谭晖就在别墅的院子里移栽了一株玉兰花树。
吃饭的时候,岑母就念叨道:“谭晖还没吃饭,怎么这么急就走了?”
“不用管他。”岑父埋头吃饭,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僵了,“小遇还在的时候,他就是大忙人一个,三天两头不回家,连小遇生病都不知道!”
“爸,吃饭就不要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岑乔给父亲舀了一碗汤。
岑父继续说:“反正我就是进了棺材也不会原谅他们谭家。”
岑母就劝:“乐乐在这,说这些干嘛。吃饭!”
乐乐举着鸡腿吃得正开心,岑乔看他嘴角边还粘着一粒米,就伸手替他把米粒捻去。
“乐乐,你怎么吃得像只小花猫似的?”岑乔逗他。乐乐来外公外婆家开心极了,还喝了小半碗汤。
吃到一半,岑母又说道:“小乔,嘉湛回来了你知道吧?”
“啊?”岑乔一听到这个名字刚开始还一头雾水,随即惊讶道:“嘉湛哥哥回来了?”
嘉湛哥哥是邻居叶阿姨的儿子,和岑遇岑乔是青梅竹马。小时候他总是很照顾岑乔,经常给她买雪糕吃,岑乔一直觉得很幸福,她有一个亲姐姐关心疼爱她,又有嘉湛哥哥照顾她,小时候从来没有小朋友敢欺负自己。
只是嘉湛哥哥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岑遇的前男友。以前岑乔一直以为他会成为自己的姐夫,没有想到后来姐姐和嘉湛哥哥分手。嘉湛哥哥辞了在X市的工作,去了上海发展。再后来,在姐姐的葬礼上,嘉湛哥哥来献了一束花。从此岑乔就再也没有见过嘉湛了。
“嘉湛他妈前几天开车出门跟人撞了,撞成了脑震荡,嘉湛这几天回家照顾他妈。”岑母说道。
“叶阿姨没事吧?”岑乔问道。
“人没什么事,已经出院在家休养了。嘉湛他妈妈还是那副脾气,几十年了都没变。逢年过节嘉湛给她寄东西寄钱,都会跟街坊邻居炫耀。前几天嘉湛刚给她买部车,她就到处吹嘘。驾驶证刚拿到手上,就急着开出去,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情。哎,一会,你盛一锅鸡汤给她送过去。”岑母说道。
“好。”岑乔答应着,脑海中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