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时候,岑乔挺怕和叶阿姨打交道的。叶阿姨人不坏,但是就是有点强势。在嘉湛哥哥还很小的时候,叶阿姨就离婚了,带着嘉湛搬到了岑家对面。孤儿寡母总会有诸多不便甚至被邻里轻视欺负。叶阿姨也渐渐养成了彪悍的性格,只要有人欺负他们母子,她在嘴上就千倍百倍地还回去。叶阿姨唯一的骄傲就是成绩优异的嘉展哥哥。
岑乔去送鸡汤的时候,刚好嘉湛正扶着他母亲下楼。嘉湛哥哥个子很高,从小便清瘦。岑乔好几年没有看见他,这会再见,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当初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如今长得俊朗刚毅,肩宽体壮,脸上线条棱角分明,一双大眼炯炯有神。
嘉湛看见岑乔的时候也有些吃惊。以前那个瘦瘦小小,一直跟在岑遇后面的小鼻涕虫如今也长大了。小时候为了单独和岑遇相处,他还经常给岑乔买雪糕,让她到别的地方去玩。这样他就可以和岑遇一起在门口的石桌上写作业。
叶阿姨看见岑乔来了,就张罗着让嘉湛倒茶切水果,问了问她的近况,又感慨了一些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唯独没有提到岑遇。叶阿姨尽管性格强势,但是心地其实很善良,她知道岑遇的事情是岑家心里永远的痛,所以从不敢冒然提及。小时候岑乔没考好被爸妈打,姐姐总是掩护着她,把她带到叶阿姨家里。叶阿姨还经常留她吃饭。当然,吃饭的代价是要听叶阿姨唠叨嘉湛哥哥多么优秀,这次模拟考又是年级第一。姐姐和嘉湛哥哥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叶阿姨对姐姐也很好。岑乔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姐姐和嘉湛哥哥走下去,大概现在会很幸福吧。只是感情这件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岑乔当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只是为他们的分开感到很难过。
姐姐岑遇和岑乔相差六岁,和嘉湛同岁。当岑乔还是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时,姐姐和嘉湛哥哥已经上高中了。两个人都是学校里的模范生,成绩不相上下,两家又住的近,他们俩就经常一起骑着自行车到镇上的中学上课。
往日时光,总带着一层朦胧的美。那时候的夏日,清晨天亮得特别早,阳光透过淡淡的雾气喷洒在平静的湖面上,颇有一番淡雅宁静的美。孙嘉湛的脑海中还一直留存着这样一幅画面:岑遇牵着自行车走过湖面上的小桥,清晨的微风夹着潮潮的气息向她扑来,使她长长的睫毛沾染上潮湿的水珠,温柔的晨光照在脸上。一旁的孙嘉湛看着她的侧影,微微怔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孙嘉湛的脑海中时常倒映的不是刚做的数学题,或是冗长生涩的英语单词,而是岑遇那张明眸皓齿的动人面庞。
情窦初开的十七岁,两个人彼此敞开心扉,只要考上同一所大学就在一起。孙嘉湛对岑遇说:“再不表白你就要被别人抢走了,追你的人那么多。”
后来两人双双如愿考上北京的一所知名高校。感情有时妙不可言,并不是只靠文字便能诠释,只有记忆才能将它最美的一面完全保留。所以,在北京的那些日子,就像生动的画册,一页一页地在彼此脑海中呈现。周末外出游玩时,孙嘉湛总是很体贴地让岑遇走在马路的右边,他自己走左边,把马路中央的喧嚣与危险隔开,所以每一次岑遇转过头去看同行的他时,总能看见他的眸子炯炯有神地发亮。即使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也有很多很多说不完的话。他们的心越靠越近,他们也越来越熟悉彼此的身体。
就像许多情侣都会经历的考验那样,两人的裂痕出现在毕业季。孙嘉湛想去上海工作,但是岑遇想回X市工作,两个人意见不统一,因此经常发生争执。真正令他绝望的是有一天岑遇对他说:“你一心一意要去上海,你有没有想过你买得起上海的房子吗?我还有父母妹妹要照顾,没法离家那么远。我不想为了你放弃了整片森林。”
“那你去找一棵比我更优质的树吧。我不耽误你。”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之后再也没联系。
孙嘉湛也想过要复合,他也设想过她分手后的反应,会失落,会难过,会不舍,可是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一种结局,她平静得超出他的任何一种想象,甚至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岑遇的性格一向果决,甚至在分手这件事情上也不拖泥带水。
后来也是无意中,从岑遇的好友那里得知,岑遇怀过他的孩子,分手后,岑遇做了药流,这件事情连岑家爸妈都不知道。岑遇只让自己的好友陪着自己去了医院。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恨极了自己,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退让一步,同时他也知道了她连怀孕也不肯告诉他,甚至自己去做了药流,可见要和他彻底分手的心是多么决绝。
他怀着心酸和惆怅,走过他们曾经并肩经过的一段段路途,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孤独一人行走在苍茫夜色里时,便对她的出现近乎疯狂般地渴望。躺在被窝里,依旧细细地回味她以前对他说过的话,渐渐地带着一抹微笑沉入睡眠。
光芒四射的太阳终于挣脱开白云的纠缠,露出半个笑脸。蔚蓝的天空,没有鸟儿在飞,只有丝丝缕缕的淡云在浮游,恰似有着淡淡的忧愁。孙嘉湛带着这样的哀愁去了上海工作。
有无数个将近凌晨才下班回到租房的夜晚,他瘫在了床上,脑海里全是岑遇的一颦一笑。孙嘉湛后来打听到她去了X市的一家外企工作,别看岑遇温婉漂亮,性格却是外柔内刚,他总是在想不知道她一个人在X市会不会遇到什么困难,刚入职她会不会被上司为难,不知道有没有人帮她搬家、扛行李。他像一个溺水的人,还抓着一根稻草不放,把以前两人的合照都洗出来,贴满了墙壁,他反反复复看她的照片,看得每张照片都毛了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有气无力地跳动着的心脏传来的钝痛。
得知她结婚的那个晚上,孙嘉湛一个人在屋子里喝掉了十罐啤酒,抽掉了一整包烟。第二天起来,他看着满墙的照片,觉得他是时候和过去告个别了。他清掉了那些照片,收拾了满是烟蒂和啤酒罐子的地板,剃了胡须,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跟公司上司请了一天假,出去溜达了一整天。
上海真是座魔都,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它的美。外滩的夜风让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岑遇已经向前走了,他不能再原地不动地活在过去。
在这座城市行色匆匆了好几年,2015年,孙嘉湛买下了闵行区的一套公寓。而不久以后,他在去上班的地铁上,得知岑遇自杀的消息。
窗外,秋夜幽蓝的苍穹是那么深邃,除了偶尔几声蛙叫虫鸣,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
岑乔从嘉湛哥哥家回来,乐乐已经睡了。乐乐睡在岑乔的房间,白天玩得太高兴了,夜里睡得很沉。
岑母在一旁给乐乐掖被子,对岑乔轻声说:“今晚去你姐姐房里睡吧。房间我每天都打扫。晚上我跟乐乐睡。”
“好。”
“来,我给你铺床。”
就像小时候那样,岑母拿出柜子里的被子,细心地给岑乔铺床。姐姐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整齐、干净,房间里有一架钢琴。虽然岑家只是普通的家庭,但是小时候,不管她和姐姐对父母提什么要求,父母对她们姐妹俩都是有求必应。姐姐喜欢钢琴,父母就省吃俭用送姐姐和她一起去学钢琴。姐姐性格文静温婉,能在钢琴前面坐上半天一动不动,耐心地弹。刚开始学指法的时候,老师让她们手里握着鸡蛋弹琴。姐姐能握半天不松手,她呢?练着练着就把鸡蛋给吃了。后来她哭着闹着再也不去学钢琴了,姐姐则坚持了下来,并且钢琴考到了十级。
此时,岑乔再也忍不住拥住母亲,将下巴搁在母亲温暖的肩上,小巧的脸上满是泪痕。
岑母像泥塑般愣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灯光下,她那双略有些凹陷的眼也开始湿润,然后伸出粗糙的手将岑乔拥在怀里。
“妈,我想姐姐了。”
“我也每天都在想她。”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岑乔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开了门,岑母在门外慌慌张张地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道:“阿乔,你快来……快来看看乐乐,乐乐不知道怎么了……”
一听乐乐,岑乔立刻奔出房间。乐乐还躺在床上,小被子凌乱地蹬到一边,双眼紧闭,小脸似乎因为某种痛苦而拧巴着,看得岑乔分外难受。
“妈,乐乐到底怎么了?”岑乔在床边蹲下,握住乐乐的小手,问道。
“乐乐刚才醒来就一直喊眼睛痛,睁不开!”岑母答道,“我去叫你爸爸起来,送乐乐去医院。”
岑乔给乐乐穿好衣服,裹了一条小被子,现在这个时间点不好预约车,何况家里这个位置能预约到的车也很少。岑乔跟父母商量着要走到外面去打车,岑父却说:“小孙有车,我去找小孙。”
小孙就是嘉湛哥哥。岑母却说:“不要麻烦嘉湛了,他妈妈受伤已经够他操心的了。”
“我不管那么多,我外孙要紧。”岑父脾气犟,说完就迈步出门了。
很快,嘉湛哥哥就开着车在外面门口等着了。
岑乔抱着乐乐上车。嘉湛的发丝稍显凌乱,看样子也是睡到一半就被叫醒了。岑乔有些过意不去,就说道:“麻烦你了,嘉湛哥哥。”
嘉湛向来不拘这些小节,何况两家一向交好,遇到急事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他出门在外的日子,母亲一个人也经常得到岑家父母的照应。
“不用和我这么客气。对了孩子怎么样了?”嘉湛一边把车倒出去,一边问道。
“说是眼睛睁不开,可能是昨天出去玩,有什么脏东西进了眼睛感染了。”岑乔抱着乐乐,不安地说道。
“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到医院了。”
到了医院,挂了诊,前面还有两个病号,岑母把乐乐接过手去,恨不得让医生先看乐乐的病。
嘉湛在一旁冷静地安慰道:“阿姨,您先别担心,先坐下来休息一下,很快就到我们了。我去给你们买早点吧。”
“我跟你一起去。”岑乔起身,把小被子给乐乐盖得更紧一些,就说:“走吧。”
到了医院外面,走到一家早餐铺子前,嘉湛说:“我记得你不喜欢喝豆浆的对吧?”
没想到嘉湛哥哥还记得自己不喜欢喝豆浆,小时候每次妈妈打豆浆,她都把自己那份塞给姐姐,姐姐有时候就带给嘉湛哥哥。
嘉湛还记得这份“恩情”,就说道:“以前托你的福,每天都有纯正豆浆喝。”
岑乔一直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下来,也笑笑道:“你还记着呢?”
孙嘉湛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可能是因为出门太急,她头发还没来得及扎起来,柔软的发丝散落在圆圆的脸庞两侧。她和她姐姐其实长得不太像,只是眉目之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出相似的轮廓。岑遇是瓜子脸,岑乔是圆脸。岑遇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天上的明月。她白皙的脸庞就像盛开的玉兰一样,小巧的鼻子像悬挂在玉兰花瓣上的一滴露珠,有着优雅又好看的弧度。岑乔没有岑遇长得那么动人,从小跟在姐姐身后就显得更不起眼。但是长大后的岑乔也有一种柔和的气质,圆圆的大眼睛带着蓬勃的朝气,显得生动又亲和。
她遇事镇定而不慌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懵懂的小妹妹来。
买完早餐,两人回到医院。乐乐已经进了诊室了。医生检查了一番说是结膜炎。乐乐可爱的大眼睛里已经起了许多脓液。看着乐乐大哭,岑家父母还有岑乔都心疼极了。忙活了一番,给孩子办了住院。
中午,得知乐乐生病的谭晖也赶了过来,没想到谭母听说孙子生病,也跟着来了。岑乔起身去卫生间的功夫,再回病房就听见谭母在和父母亲争吵。
“谭晖说要带奕博来N城,我本来就不同意。孩子一来就生病,你们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你凭什么不同意?我们是他外公外婆,凭什么不让我们看孩子?”岑父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来是因为乐乐生病本来就心情不好,二来是谭母一进病房就用食指点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病房里还有其他小病患,一听见这些吵骂声,一个跟着一个哭了起来,身边的家长慌忙安慰。其中就有家长冲他们囊道:“你们要吵出去吵,别影响别人休息。”
谭母把手里的皮包交给谭晖,上前要来抱乐乐,又说道:“我要带我孙子回X市的儿童医院,这种小医院也能看病?”
岑母就不乐意了,上前阻扰:“你讲不讲理?小孩病情刚稳定下来,你就要带他赶回X市?”
谭晖在一旁劝道:“妈,让乐乐先在这里观察两天吧。如果还没好,我们再带他回X市。孩子经不起折腾。”
谭母又指着谭晖鼻尖骂谭晖:“你站哪边呢?那是你儿子啊。”
岑乔听不下去了,就上前劝道:“阿姨,医生说乐乐得留院观察一天,明天出了院再带他回X市也不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谭母也是气急攻心,把矛头对准了岑乔:“你又是什么东西,不是你生的你当然不会心疼。”
岑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一旁的谭晖也觉得他母亲今天真的有点过分了,就把谭母好言相劝地带出病房。
安慰好母亲,谭晖就来跟岑乔还有岑父岑母道歉:“爸妈,小乔,真的很对不起,我妈一向强势惯了,今天也是因为乐乐生病所以着急,一时口不择言。今天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把误会说开了就好。”
“误会?你妈妈都把手指到我鼻子上了还说是误会。你们谭家也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岑父怒气冲冲道。
岑乔觉得头疼极了,眼前乱成了一锅粥。她昨晚没有休息好,又因为乐乐的病忙前跑后,此时觉得头晕目眩,眼昏耳鸣的。
两家人的饭当然没有吃成,孩子还在生病,哪有心情心平气和吃饭。午饭都是草草解决的。下午的时候,乐乐的情况有所好转,眼睛已经可以睁开了,只是眼里还有红血丝,医生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又开了一些眼药水,就办了出院。谭母和谭晖坚持要把乐乐带回去。岑家父母虽然舍不得,但是也只好随他们去了,否则谭母又该闹个天翻地覆。
岑乔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微信上问了姐夫乐乐的情况,听说乐乐除了眼睛有些红肿,其余一切都还好,也不哭闹了,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微安定下来。正准备睡,岑母就走进来,跟她说想商量点事情。原来岑母早有搬去X市的打算,这样就可以经常去看乐乐,而且岑乔也在X市工作,二老想出钱给岑乔付了房子的首付,剩下的房款,就由二老每个月从退休金里支一些,再加上岑乔的工资和公积金,买房这件事还是可施行的。房子就写岑乔的名字,毕竟她在X市工作,有了房子,还有父母可以照应,以后也不用居无定所了。
之前姐姐早就有把爸妈接到X市的打算,后来她怀孕了,这件事情就悬置了,再后来姐姐去世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人再提。今天被谭母这么一激,岑父岑母就想起了这件事情,觉得谭母实在欺人太甚,就凭她那副嘴脸,不知道乐乐跟在她身边会遭什么罪,也怕谭母那脾气对乐乐以后的教育不利。老两口就想搬去X市,可以多照看照看乐乐。
岑乔思索了一下,说,回去就开始去问房子,这件事情让妈妈不用担心。
岑母也安下心来,虽说二女儿不如大女儿优秀出众,但是从小也很懂事,如今可依靠的就只有眼前这个唯一的女儿了。
岑母说完这些话,就帮岑乔关了灯,轻轻地给她带上了门。
买房子毕竟是大事情,岑乔一个人在黑暗中又思索了很久,竟然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