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夏日的午后,岑遇在藤椅上懒懒地睡了过去。谭晖回来换衣服时,就看见她歪在椅子上睡得正香。他把她横抱起来,放在床上,又去爱抚了一番摇篮里的小婴儿,连续加班好几天的疲惫仿佛也一扫而空。
岑遇醒来时,意识还陷在温柔的梦乡当中,尚未清醒。衣袂翩跹的白衣少年恍若初见,校服上淡淡的皂香,那段时光原来她还不曾遗忘。
谭晖洗完澡出来,看见她醒了,俯身给了她一个吻,一番缠绵过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梦境说给他听。
“梦里我们都还穿着蓝白色的校服,那时候你还说校服很丑。你拉着我在竹林里奔跑,去找你陌生的亲戚。光影斑驳,枝叶婆娑,细风在耳边呢喃,脚步踏上竹叶,沙沙作响,像清脆的歌谣。掌心有温暖的触感,温度真实得让我不敢细想——只要一想,便知道是梦。”
梦境一直无限地延伸下去。谭晖带着她在一棵苹果树上摘了两个最大的苹果,拿到小溪边洗干净,小溪边有一块大石头,长满了绿色的青苔,谭晖回过头来对着她笑,他的微笑倒映在清冽的溪水中,梦里便延伸出无限灿烂的颜色,像绚烂的彩虹,像油彩也调不出的五彩缤纷。
“我们去探访了你的姑母,一个连你也觉得陌生的亲戚。记不清探亲的细节,只记得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段陡峭的山坡,你轻轻松松飞跃而上,我攀着嵌在山体里的石头,喘息着,爬不上去,又动不了。我用期望的眼神望着你,希望你像在竹林里一样拉着我的手。可是你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做,目光清冷,焦点并不在我身上。”
她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谭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道:“我们从来都没有做过同学,我也不记得有什么蓝白色的校服,你梦见的是另一个人吧。”
他的眸色冰冷,抱着她的手也渐渐松开了。她说的,想来是她以前的恋情。她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他也没有过问。但是没有想到原来曾经住在她心里的那个人扎根得那么深,连梦里都把谭晖当成那个人的替身。
看着她露出讶异又迷茫的神色,谭晖内心的芥蒂化为于心不忍,又安慰道:“梦都是反的,我肯定不会这么做。听话,好好睡觉。”
“我白天睡了很久。”
“这么久的睡眠让我很嫉妒哦,现在我巴不得睡上一觉,可是我还有很多工作。”谭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然后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以舒服的睡姿平躺下来。
他在她的脸上轻吻了一下,“时间到了,我先去工作,你好好休息。”
“谭晖……”还没等她说完,谭晖便披上西服外套,走出了卧室。
玉兰花开在初夏,雨水的柔情让花的盛开带上湿甜的香气,像梦一般轻盈。在花香里流淌的时间,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这样晦涩。
谭晖走到楼下的玉兰花树下,便在香气袭人的氛围中顿住了脚步。
它正盛开,在午后与明晃晃的阳光夺辉。它满树披离的雪白花串,的确使阳光为之黯然。
自从她生完孩子,便有些神经兮兮的。谭晖只当她是刚生产完,身体还没复原,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今天她说的那个梦,他越想越不对劲。到了公司以后,便叫来秘书小梁。
“你去打听一下太太以前的事情,尤其是她没嫁给我之前,都和什么人交往过。”
“太太?”谭总和太太岑遇一向恩爱,前不久还喜得贵子,这是怎么了?小梁惊讶地张了张嘴,再看看谭总冷着脸的表情,随即识趣地闭上嘴,“好的,谭总。”
小梁给谭晖带来的是岑遇曾经和一个叫孙嘉湛的人交往过的信息还有一份药流记录。
他面色阴沉,强行闭了闭眼睛,掩盖住眼中流露的沉痛。其实谭晖并不在意岑遇的过去,不管是怀过孕,打过胎,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岑遇既然已经嫁给了他,就不能对过去念念不忘。如果她足够爱他,为什么在她的潜意识里梦见的是别人?在静水流深的时光里,他原以为可以和她平平淡淡,白头偕老,却没想到,有一天,这股清泉突然掺进了沙子,开始变得浑浊。
谭晖慢慢地将那份资料放进了碎纸机,吩咐小梁:“这件事情,在公司里要严格保密”。
不过谭晖疏忽的是,谭母以前还在公司的时候,小梁就是她的得力助手,什么事情都不能瞒过谭母的眼睛。岑遇曾经怀孕流产的事情自然而然地也传入谭母的耳中。她是思想传统的人,不能容许儿媳过去有一丝一毫的污点。本来就对岑遇这个儿媳不满,如今得知这件事更是火上浇油。岑遇在楼上坐月子,她每天在家,就在楼下指桑骂槐,声音尖得刚刚好,岑遇每天都在这些骂声中度日。那阵子谭晖忙,经常在公司熬夜加班,索性就睡在公司。偶尔回来,谭母就不露声色,等谭晖前脚刚走,谭母就变本加厉,继续对岑遇施加言语上的暴力。
“李嫂啊,听说你儿子要买辆二手车,挑车的时候,得看清楚,如果这车不仅是二手的旧货,还出过车祸,那可就不得了了,晦气!”
岑遇知道谭母意有所指,在这种压力上常常噩梦连连。
有一天,她梦见夏季常见的瓢泼大雨,从晌午到傍晚光景一刻也没有停。她带着乐乐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过马路,那时乐乐已经长大到四五岁的样子。梦里雨下得那么大,她看不清乐乐的样子,但是那只握在她手心里的小手正和怀里小婴儿的触感一模一样。突然,她松开乐乐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任雨水打在乐乐小小的身躯上,耳边同时传来他惊恐的呼叫:“妈妈,妈妈……”
岑遇惊醒了。醒来后,她胸口痛得难以呼吸,大概是又堵奶了。
看着摇篮里还在熟睡的婴儿,她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
额头似乎有些发烧,她挣扎着坐起,脑海中还不停地回放那个梦境。乐乐把小手交给她,把信任交给她,她怎么能就那样放开他的小手?怎么能呢?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冲出了意识,呼之欲出。梦里的那个孩子,可能不是乐乐,是她曾经打掉过的那个孩子。是她和孙嘉湛的孩子。
岑遇坐在洗手间里,灯光照得她脸色惨白。她掀开自己胸前的衣服,镜子里呈现出那伤痕累累的胴体。因为堵奶,她的胸部总是疼痛难忍,为了疏通,她的胸部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请了催乳师,也无济于事,没有奶水,孩子也被迫只能吃牛奶。
谭母本来就对她没有好脸色,因为不能给孩子提供母乳,对她更加恶言相向。
这几日,岑遇的睡眠总是时深时浅。睡眠深时,连孩子的啼哭声都不能把她喊醒。月嫂把午饭端上来的时候,怎么也叫不醒她,简直把胆都吓出来了,叫了婆婆上来,两个人一起喊她,她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醒来第一反应就是把孩子抱过来喂奶。谭母冷着脸,心想:不错,还没睡死过去,可是你有奶吗?慢慢地,又看着岑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抱着孩子打起了瞌睡,抱着孩子的手臂渐渐松开了。谭母的冷脸上全是冷汗。
“你要把我孙子摔死吗?”谭母走过去托住孩子,冲着岑遇呵斥道。
孩子吮吸不到母乳,又被这声呵斥吓得哭了起来。
岑遇不由自主道:“对不起,我实在太累了。”
“成日说累,说得跟我们虐待你一样,一天到晚好吃好喝伺候着,还请月嫂过来,这样还累得着你,你也是够娇气。”谭母冷言道,“孩子给我,我来哄。”
“太太,岑遇也是第一次做妈妈,经常半夜起来哄孩子,会犯困犯累也是正常的。”一旁的月嫂看不下去了,就出声说道。
“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生过孩子,就没见过这么娇气的。”谭母撂下话,把孩子抱走了。
岑遇哑声失笑,好像从孩子出生以后,她就开始变得容易疲惫。她就像一条搁浅的鱼,挣扎在泥泞里,又无法呼吸。她能感觉她的身体渐渐化为一滩水,慢慢流回海里。
那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自己产后抑郁已经很严重了。
她开始服用抗抑郁的药。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谭晖已经在公司连轴转了几个月,忙得无法关心,只是偶尔回家拿换洗的衣物。谭母,根本是漠不关心。
岑遇有时候在想,自己的生活像是从此被家庭、孩子、婆媳关系束缚住了。她曾经那么独立、要强。自从嫁给谭晖之后,生活便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依附、唯唯诺诺,甚至不敢在谭家粗声说话。
一开始她并不在意,一个人的价值不能凭出身衡量。但是久而久之,当她发现自己无法不在意,尤其是丈夫还不能和她站在同一边,从中调解时,她很绝望。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谭母对她的看法?改变她自己吗?不。如果她做出改变,她就不是她了。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令人厌恶的缺陷。何况谭母针对的是她的出身,认为她在事业上对谭晖不能有帮助,更不让她染指公司的业务,明面上是为了避嫌,实际上是为了堤防。
岑遇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怪圈,一个走不出的怪圈。当有了孩子以后,这个怪圈越来越小,快要把自己锁死在一个很小很小的空间里。她的梦境全是一些破碎、凌乱的昔日镜头,以回忆开头,以悲伤结尾。甚至有时候她会分不清梦里的人的脸,有时候是谭晖,有时候是孙嘉湛,有时候是父母,有时候是妹妹……光怪陆离,难以分辨。
直到有一天,这个怪圈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范围,让她寸步难移。也就是在这一天,她纵身从别墅六楼跳了下来,她倒在院子里的玉兰花树下,那一刻她觉得她解脱了。她对这个世界已无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