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三儿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他回了座虎庄,偷偷看了看爹娘和两个哥哥,在师父沈信家吃了早饭,留下五十两银子,然后又去了少年时代常练武的那棵老槐树下,干坐了一个时辰,无聊至极,便又到县城晃荡去了。
唉——这座虎庄的美人是越来越少了。
到了中午,腹中饥渴,他向来不长记性,又去了龙蛇酒家,这次他挑了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又是要了一碗素面。他旁边的桌子是三个贼眉鼠眼的人,一个耳后刺个“罪”字,一个脸上有道长疤,将脸斜分成两半,一个纹着花臂,大冷天露出半个臂膀——昭告全世界:我是个强盗。
三儿吃饭很慢,在这龙蛇混在的地方他也想听点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的故事比《江湖野谈》还有趣。
罪字道:“听说昨日龙虎帮有个头目娶亲,排场很大,丐帮有大人物去捧场了,据说县令大人还给上了贺礼。”
疤脸道:“什么世道,做官的和做贼的混在一起了。”
花臂道:“看来这龙虎帮还真不简单,怪不得敢跟通达镖局温霖过不去,原来丐帮是靠山,还被官府罩着……”
“听说那贼头盖擒虎耍得一手好枪,力能举鼎,是大游侠周侗的徒弟……”
“昨日娶亲的是他二弟,名叫高金殿……”
“听说娶了个小寡妇,人不仅长得挺带劲,还有几大箱的金珠……”
三儿听得有点心酸,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娶个好媳妇儿呢?他的出息也就这点了,不然师姐婀娜稳稳是他的白菜。
花臂道:“赶快吃吧,吃完回去还得磨刀,今晚有活儿干。”
疤脸道:“松峪虞家没什么油水吧?”
罪字瞄了一眼那个吃面的小白脸,轻声道:“小声点。虞家怎么也是个大户,有田产,祖上当过大官,家里没养着护院,好动手。”
疤脸又问:“读书人家,名声很好,这趟活儿是不是有点不道义。”
“那你可以不去。”
“不去怎行,只要有钱挣,,道义良心统统喂狗。我担心会有麻烦。”
“二哥亲自带我们去,万无一失,再故意留下点线索,等到了明天,全世界都知道龙虎帮劫了虞家,看看他们怎么死?!”
“这条毒计不是为了取财吧?”
……
三儿的耳力很好,他听得真真切切,却装得浑然不知的样子,自在地喝着小酒。
一会儿,那三个人吃完酒起身离开。
三儿赶紧把面吃完,正准备起身离开,突然发现一丈之外,一个人在冷冷地盯着他,这个人一身白衣裳,戴一个大斗笠,桌子上放着一把短刀。他的酒全变成汗出来了,还有一股难忍的尿意。
那人冷冷地死死地盯着他,他虽然看不到那家伙的脸,但是通过眼神百分百肯定——她是温霖!
他就像光腚坐在饼铛上,想要离开,但是被那人的目光死死摁住了。
这时店小二过来收拾他的碗,笑道:“大哥,你还敢在这吃饭啊,上次夜叉打你打得不够狠啊?”
三儿颤颤地说:“太好吃了,没吃饱,再给上一大碗。另外再打一壶酒,送到那面的桌子上,一个人喝酒太闷,我要跟那个兄弟一起喝。”
“好嘞!”
三儿当然不是和斗笠大侠一起喝,他可不想死。
不一会儿,面做好了,三儿搬到了另一张桌子上,斗笠大侠的目光也随之移了过去。
三儿找的新酒友也不是个受欢迎的人,长得尖嘴猴腮的,两撇老鼠须十分显眼,就这长相,一看就是个偷鸡摸狗的。
“老兄,一个人喝酒有点闷,咱俩凑一桌。”三儿一作揖。
“酒菜你请,我就让你跟我一桌。”
“行,行。”
“在下四更鼯鼠——班蟊是也。”
“班大侠,久仰久仰。”
“在下三昧真火——田三儿是也。”
一抱拳,“渴慕已久,渴慕已久。”
两人干了三碗酒,三儿赶紧说正事,“班大哥,刚认识你一盏茶功夫,就得请你给办点事。”
“原来请我喝酒是有事相求啊!”
“谁让你轻功高呢?”
“你怎么知道我轻功高的?”
“我也学过些轻功,对于轻功高的人一望便知。”
“你跟谁学的?”
“插翅鼬步穿云老爷子。”
班蟊差点跪在地上,“原来是步大侠的高徒,失敬失敬,有什么事你尽吩咐。”
“我想让你给乌鸡岭的盖擒虎捎个口信。”
“你为什么不去捎呢?”
“走不开。”
“是不是被那个戴斗笠的娘们给看住了,我去给你收拾她。”
“她是夜叉温霖。”三儿压低嗓音。
“日,当我没说。”
三儿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班蟊,“老哥,你收下,人命关天的事,我怕我脱不开身,你务必帮我把口信带到。”
“你说吧。”
“今晚有贼劫掠虞东篱万请大哥出手相救。”
“我记住了,哥们办事你放心。”班蟊收起银子,喝完杯中酒,就往外走,却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娘的,酒有问题,我……舌头咬到了……”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往外走,“乌鸡岭……虞东……虞东驴……”再次扑倒在地,打了三四个呼噜之后,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外走,“哥们办事你放心……虞东驴……驴……”
三儿怔怔地道:“难道厉害的飞贼酒量都这么差吗?”
客人陆陆续续出去。
三儿又吃了两碗面,斗笠侠一动不动,就像木偶一样。
三儿又要了一碗面,他知道温霖不会杀一个饿死鬼,这是在等他吃饱才会送他上路。客人们这时才看出气氛有点不对,精明的带着傻的,傻的拉上蠢的,全部撤了出去。
店掌柜欲哭无泪,“又是你小子,以后可千万别再来了,一来准有事。”
三儿也想哭,“我赔,我赔!”素面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来结账吧,连损坏的桌椅也算上。”
掌柜的收了三两银子后,躲在了柜台后面。
斗笠侠终于发话了:“你还敢来这龙蛇酒家,我敬你是条汉子。”果然是温霖的声音。
“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能出门了,不然万万不敢来这儿吃酒。”
“是我亲自动手,还是你自我了断?”
“温大侠,我今天确实有急事,十万火急,你先放我去办事,办完事我提着脑袋去镖局找你。”
“你傻还是我傻?”
“你现在杀我,不一定能成,要是让我办完事,是杀是剐看你心情。”
“什么事这么急?”
“救人。”
“什么人,女人?”
“是。”
“可惜我不想让你称心如意……”
三儿不等她说完,已向窗户窜去,温霖早有准备,她一直在观察对手的眼睛,三儿的眼珠子一直滴溜溜乱转,最后锁定了一个相对容易的逃生路径,然而温霖已有所预判,她距离窗户更近,瞬间便封住了出路,三儿原地一纵,几乎上了屋梁,然后鹞子翻身,在空中一个滞留,右手化成鹰爪,抓向温霖右手手腕,温霖回身一旋,春水刀撩出,三儿的鹰爪往回一缩,一个急雨燕斜飞,避过这一刀,随即鹰爪化鹤嘴,啄向温霖的眼睛,温霖刀势一收,一掌击出,以她的掌力拍死个苍蝇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要想杀伤三儿几乎没有可能,她是以灵活的刀法见长的,拳脚跟那些粗夯的大汉没法比,所以出掌乃是虚招,真正的杀势还是在兵刃上,三儿人是有点钝,但是在这方面灵敏还是有的,他的鹤嘴突然又转成鹰爪,一下握住了温霖这纤纤柔荑,光滑温润,不过这感觉持续了不到半个刹那,冰冷的刀刃斩了过来,他的腰向后一弯,一股寒气擦着鼻尖扫了过去,同时,他的脚向前一弹——这才是最要命的一击。温霖早应该想到这个纤细的爷们是这么柔软,浑身这般有弹性,他的腿似乎像拉面一样伸展开来,一下踢翻了对方的斗笠。温霖一愣,三儿破窗而出。
这时,店掌柜恰好从柜台后探出个脑袋,温霖一眼瞪过去,他马上又缩了回去,大声喊道:“温大镖头,我刚才是闭着眼的!”
温霖戴好斗笠跃出窗外。
三儿并没有跑远,以前用七成力温霖就很难追上他,虽然温霖的轻功着实不弱,但是三儿得到了步穿云的真传,那老鼬可是江湖第一飞贼,这可不是盖的。今天这关键时刻,三儿却出了故障,一是因为温霖报仇心切,倾尽全力,超常发挥,二是因为三儿昨夜喝了一宿的酒,没有合眼,浑身酸软,又走了半天的路,十分疲倦,三是最要命的,吃的面条太多了,腹中下坠,跑起来十分费力。
温霖逐渐接近了他,他已是满头大汗,两腿发飘。那女人自有一股疯魔劲,惹上她就像被黄鼠狼认准的肥鸡一样难逃一死。那春水流眄刀,锋利无比,砍头如削豆腐,万万不能让她接近,三儿加快速度,她仍是紧追不舍,两人始终保持十丈的距离。日头已偏西,此时不赶回乌鸡岭找人,那虞家肯定遭遇灭顶之灾,虞东篱是个好人,自己小时候在大槐树下练武,那人给过他点心吃,还有那虞小龙,虞小龙——
三儿的速度立马提了起来,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量,瞬间拉开了距离,这速度虽然赶不上老鼬但是已接近大癞头陀了,在武林中也算是佼佼者了,瞬间将温霖拉开到三十丈开外,再加把劲,温霖逐渐由小人变成了小兔最后变成了小虫,最终消失在视野中。三儿速度降下来,仍保留了五成力,极速狂飙。
跑了一个时辰之后,红日西沉,已是黄昏,他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接近了乌鸡岭,此时,温霖突然从山侧的树林中跳了出来,一刀差点削了他的发髻,他吃那一惊,扭头便往回跑,这次步伐越来越重了,温霖显然气力消耗得也差不多了,所以双方又在十丈到二十丈的距离内拉锯。一直到天黑,三儿原以为他的目力会占优势,但是有点淡淡的月光,狼一样执著的温霖仍旧在穷追不舍,似乎距离拉近了。
“大姐,求求你了,你放我一马吧!”三儿一边跑一边喊。
“那是不可能的,你剃我头发时,怎没想到今天?”
“忘了把你的脑袋也剃了。”
“说这话有什么用?我当时提醒过你的。”
“你肯定追不上我,也杀不掉我,白害死其他人。”
“什么人这么重要,心上人?”
“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死了,你就会明白,什么人都可以惹,就是不能惹夜叉。”
三儿不再消耗气力,双手托着肚子,发力向前奔去,温霖不离不弃,至死方休,一直像阴魂一般跟着他,怎么也甩不掉,他离乌鸡岭越来越远了,就这样狼和羊一前一后又跑了两个时辰。
“什么人这么重要,心上人?”
三儿突然喷出一口血来,然后大叫一声风驰电掣而去,直接奔向座虎庄去了。
温霖终于坚持不住了,速度一降下来,晕倒在地,“狗日的,老娘会像饿鬼一样缠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