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血迹已经收拾干净了，周延年被押解下去了，重伤的妇人也被架着拖走了。
一群府役亦脸色暗沉地离开了，没人愿意殴打一个妇人，可同样没人愿意用生命去试探着同情北燕细作的家属。
又有穿浅绿色官袍的小吏匆匆赶来，面色恭敬地同梁殿交谈了几句，便领着哭哭啼啼的小姑娘离开了。
与曹瑜长相神似的小姑娘抽泣的瘦小身影渐渐远去，叶离沉默地目送着。
“当初我初入钦天监时，曾以为捉拿细作，维护国体是无上光荣的事。”梁殿走过来说道。
一向和煦的常常挂着微笑的青年人此刻脸色微冷，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继续说。
“可那北燕细作却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凶神恶煞，无恶不作。”
“他们如同这周延年一般，年幼时被送进大唐境内，成长在大唐，当然，那不包括许多暴露身份被唐人打杀的。”
走到少年的前面，背对叶离，梁殿细长的右手在土黄色的院墙上轻轻摩挲。
“他们身在大唐，长在大唐，谈论唐人讨论的话题，做唐人做的事，半个身子融入了大唐。”
“可他们终究不是唐人，他们得做血滴子最基础的探子，做北燕狼崽子们放在大唐的眼睛。”
“洛阳最近有批经雁门关运到金浦城的兵甲被劫掠，源头就在周延年递出的消息。”
一直沉默的少年，抬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院子，突然问道；“大唐在北燕的钦天监探子们也是这样吗？”
梁殿转身，对于叶离提出的问题有些惊讶，继而苦笑了下，回答道。
“我并不负责对北燕的布局，但……想必是这样吧。”
想到这里，梁殿不由地想到了那个阴鸷青年，以及他身上越来越重的阴冷与血腥气息。
“所以我很不喜欢这些关乎北燕细作的事，做这些事，常常给我一种错觉——我在屠戮那些在北方茫茫草原上困苦求生的兄弟们。”
“比起这些，我更喜欢解决那些作恶的修行者，或是各郡府对付不了的恶人。除魔卫道、为民除害更合我的初心。”
叶离皱着眉头听这些话，并非不理解，而是不理解梁殿为什么说这番话。
穿青衣的和煦青年领着少年走出巷子，两人在巷口站定，向远处眺望。
前些日子落的初雪已经化尽了，整个洛阳城都被洗了遍，透出一股鲜活的气息·。
阳光很好，从处在高地的巷口望去，方方正正的房屋井然地排列着，宽阔的街道上挤满了人，难得碰上这么好的天气，城中在屋中憋了半个月的居民们一下子都跑了出来。
黄豆大的人影交错着，站立着，悠闲地缓步前行着，在一片熙熙攘攘中安稳地生活着。
梁殿转过身子，整个人藏在阳光里，对少年说道。
“这里是汤阴巷，是洛阳城，是大唐。”
“这里生活着数以千万计的唐人。”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周而复始，代代如此。”
“我们身在钦天监里，目的是铲奸除恶也罢，固守道心也罢，留恋故土也罢。”
“终究是为了能让这安稳生活的唐人能够继续安稳生活下去。”
“我们并非英雄，也不是血腥屠夫，我们只是这盛世大唐的一道城墙。”
“仅此而已。”淹没在暖阳里的青年人最后喃喃道了句。
事情结束，叶离回了趟钦天监，带着早先交给秦妃的食盒，提着长剑回了曹家小院。
到曹家小院时，曹氏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曹瑜在一旁里逗弄“清秋”，墨翟出门了，而一向不爱出门的唐余竟然也不见了踪迹。
“清秋”就是那匹唐余赠与的小马，听说这叫清秋马，曹瑜整日里就“清秋”“清秋”地叫着，叫了几日，“清秋”也便成了这小马的名字。
和曹氏打过招呼，叶离来到清秋马面前，曹瑜正在抚摸小马的马鬃。一向高傲的棕红色小马对孩童的脾气倒是出奇的好，忍受着曹瑜小姑娘的折腾。
看见叶离，小马打了个响鼻，表示不满。
叶离有些尴尬，自从来了曹家小院后，他就把小马卸去车厢，留在小院内，很少过问了。每日的草料进食多是由唐余帮忙处理的，尽管这小马名义上还属于叶离。
刚过正午，天色还早，叶离想了想，便给“清秋”套上缰绳，准备带它出去转一转。
燕京城内，大多数地方都不限制骑马通行，但若是骑马横冲直撞就另当别论了。
出了巷口，叶离原本打算骑着“清秋”前行的，但小马显然不满叶离近来的表现，扭动着身子，打死不让少年上马。
叶离只好无奈地牵着这小祖宗在燕京城里散步，约走了一刻，一人一马来到了洛水桥边，本来少年是不打算过桥的，可犟脾气上来的“清秋”硬生生地把叶离拖过了桥。
紧接着，小马又像在龙城外一样，准备撒开蹄子疯跑。
可少年的气力这些天来仿佛大了许多，眼看小马要在北城闯祸，竟然拉住了小马撒开的蹄子。
“清秋”马首一扬，一双大眼睛盯着叶离。
被盯得发慌的少年只好稍稍妥协，压着“清秋”步子，放任它在北城走动。
权当熟悉这座城池了，少年心想。
随着神俊的小马又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少年苍白的面孔在暖阳下多了丝少见的红润，小马顺着北城的神武大道已经快把叶离带出北城了。
发觉过来的少年正准备把不情不愿的“清秋”拉回去，远方却有清脆而密集的马蹄声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