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儿走进木屋,屋里很干净,东西也少,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桌上立着一面镜子,镜子前,放着一个空的透明鱼缸,窗子是靠着海的,窗台上,摆着一盆枯萎了的植物。床上坐着一个女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这便是椿神了。
红孩儿轻嚅了一句。
椿神?
谁啊?
椿神听到有人叫她,原先正对着窗子的头便转了过来。
我是翠云山芭蕉洞红孩儿,想去南溟海底仙境求见祝融火神,可这海天之门不开。听闻椿神或许有法子打开海天之门,便来求见椿神。
海天之门,海天之门,呵,已经封锁数百年了,其间只开启过六回。我已有数百年没回去过了。不过,我确是有法子,打开海天之门。
还请椿神出手相助。
帮侬?我为何要帮侬?以为侬个小娃娃心善?因为侬觉得我是个好人?侬错了。小娃娃,别去当什么好人,别去管什么闲事。小娃娃,侬看看我。从前,我也是个司掌海棠花的仙神,可如今呢?我一个人躲在这悬崖上的小木屋子里,没有人敢来找我,都觉我是个不老不死还被逐出仙境的怪物!因为什么?啊?因为什么?因为我要救一条大鱼,我用自己的命来换还不行吗?何苦要一直逼我?老天惩罚我,族人恶视我,我现在的处境,全是拜我自己所赐!怪我打肿脸充胖子,非要救一条大鱼!
椿神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并无恶毒,只是说着说着,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一如一抹凉风吹皱一塘清水。
那海棠椿神,侬可曾后悔过?
并不后悔。若是能再来过,我也要救那条大鱼。我绝对不忍看到他的幼妹伤心。我必须负责。我没得选。但小娃娃,侬不同,侬不必出头做这个好人。
椿神良善。做不做好人,并非自我标榜;是不是恶人,公道全在人心。
罢了,小娃娃,我帮侬这一回便是。不过侬要记住,有些事,不是侬一己之力就可以解决的,这天地间自有其规矩,所有的事,都有它的代价,不论这代价,受不受得起,该来时,是没有退路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公道,这人心,亦红亦黑。
多谢海棠椿神。椿神的话,我记下了。
椿神旋动几根手指,摆在窗台的那盆植物便漂浮起来,一直飘落到红孩儿的手里。红孩儿一捧住这花盆,发现这原本枯萎了的植物,竟开出一枝海棠花。
带着这盆海棠花去南溟,侬自会去到侬想去的地方。来时,记得把这盆海棠花还给我。
红孩儿谢过海棠椿神,便离开小木屋。
这小娃娃,有点像是鲲,又有点像是湫。
红孩儿离开后,椿神喃喃自语道。似又忆起数百年前的那场风波,不过是在渔舟边轻轻一瞥,竟记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甚至,搭进了自己的命。上天不公,鲲的债,我一人偿还便是,哪怕是要取走自己的性命,也不过是以命抵命罢了,又何必要海水倒灌,伤我族人。若是早知这代价如此沉重,我倒宁愿那天的暴风雨他没出现,便让我殒命又如何,若真那般,倒也不会累及无辜。受苦遭劫,统统直指我一人就是了。罢了,事已至此,况且也过去数百年了。椿神翕动了一下睫毛,泪水滴落下来。再一睁眼,便只看着梳妆台上的鱼缸,空空如也。
红孩儿捧着那盆海棠花,来到南溟,忽的,南溟的海水开始泛起波浪,一层又一层,吐着浅白的沫子,又一层一层的浪头呈现螺旋形状的圆圈,一圈又一圈,变成一个漩涡。海面上却没有风,而这漩涡旁边不过几里,仍是风平浪静,似是一点都没有受到这个漩涡的影响。只有那个漩涡,在自顾自地转着圈圈,不知疲倦,越是漩涡中心,越像是个深渊,不知里面,或者说是下面,藏有危险,还是宝藏,只吸引着人,又让人不寒而栗。
盆中的海棠花泛出金黄色的光芒,那光芒如一层羽衣般,慢慢地变大,轻柔地,包裹住红孩儿,不一会儿,红孩儿竟昏昏沉沉地睡着过去了。海棠花裹挟着红孩儿,落入漩涡的中心,消失,不见。那漩涡纳进了红孩儿后,也消失,不见,似从未有过漩涡般,风平浪静。又有几条大大小小的鱼在游动。
红孩儿失去了知觉,便睡着了过去,觉得自己漂忽在水里,发丝都灵动了起来,然这水,是彩色的,可用手掬起一捧,分明没有颜色。鱼在头上方游,鸟于脚下边翱;薄雾似轻绸缎,柔丝若淡霭霾。日光,又或是月光,分不真切。朦朦胧胧,飘来一阵灼灼桃瓣;影影绰绰,忽去一片夭夭梨花。难道,这就是南溟仙境?又像是置身躺在一叶小舟上,背靠着木板,小舟徙于水面,划开一道莲萍,漫无目的地漂流着,传来藕蓬的清甜气味。
忽的一个激灵,红孩儿醒过来,完全不知身置何处,只手里,抱着一盆海棠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闻到好闻的青草气味,听到动听的黄鹂叫声。脚边的河流潺潺,几条鱼在游。忽的,河水不知从哪里扩散开来的斑斓,将河流染成星河般绚丽。这儿的仙神都知道,那是嫘祖把刚织好的绸缎漂到河里涤荡呢。红孩儿沿着河边,寻着这斑斓的来头,走着,手里仍是抱着那盆海棠花。直看到有个娴静的女子,坐在河边,摇着机杼,织着好看的布匹。红孩儿便向她打听。得知她是嫘祖,这儿确是南溟仙境,而祝融火神,行踪不定的,指不定去了哪儿。而后,嫘祖看了看红孩儿捧着的那盆海棠花,叹了口气,便给红孩儿指了个方向去。
一只黄鹂鸟落在了嫘祖的机杼上,嫘祖停下织布,用指尖抚了抚黄鹂,喃喃道。
快入秋了,也该给椿赶制一套新衣裳了。
黄鹂啁啾了几声,用喙蹭了蹭嫘祖的指头,便飞起了,细细的脚划破了河水,这星河绚丽,也揉杂在一团,星云里了。
红孩儿按照着方才嫘祖指的方向过去,走着走着,草地变得稀少,眼前出现了一座山,山路倒是有石头的阶梯,可这陡峭的坡度,走上去,仍是感到腿酸。许久,才走过最上边一层台阶。眼前变得开阔,走过去,是一座断崖,断崖前端伸出小半截木栈,侧端,立着一尊像是狮子的石像。断崖外是一片云里雾里,灰白灰白的云,闲散地浮飘着。红孩儿再向前走了几步,那石像那边竟侧倚个人,许是哪位仙神,似是睡觉了。乌发无冠束,白面有绾沙,朱砂眉心点,赤唇略咂巴。貌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忽的,睁开眼睛来,又起身,忽又一个趔趄,一手略靠了靠石像,一手微扶了扶额头,便又顺着石像坐将下来。这个哥哥生得好生俊俏。眸里全是溪泉般清冷,右眼的眼角下方有一粒浅浅的痣点。裸着上身,肚脐右上方有一颗痦子,只于臂处飘着青碧色的梢带,着宽筒子裤,露出雪白赤脚来半盘腿。
这个哥哥可是祝融火神?
小娃娃,侬看我,像是火神否?
看哥哥装束,倒不像是祝融火神。莫不是水神赤松子。
正是赤松子。
松子哥哥,侬可知祝融火神在何处,又可告知弟儿否?
这个时辰,祝融怕不是与那湫神在如升楼厮混哩。小娃娃,侬捧着的,可是海棠花?
正是海棠花,是……
嘘。不用说下去了。不过这南溟许是有数百年未有过海棠花了,侬不妨带着,去一趟如升楼,给湫神也瞧上一眼。
说罢,赤松子便唤来白鹤,吩咐道载着红孩儿去如升楼,便又合上眼,不再理睬红孩儿,眯个盹儿去了。
红孩儿从白鹤的背上下去,还未问该如何回去,那白鹤便已飞去,没在茫茫云烟之中。红孩儿不知所措,叩了叩如升楼正紧闭的大门。不一会儿,这大门便开了,一只黑猫警觉地盯着红孩儿看了好一会儿,才领着他走进去。如升楼里边不算热闹,倒是有小木牌子敲击台面的声响。撩开帘子,只见两个仙神和两个鱼人,围着一张四方桌子坐着,手里捏了小木牌子,往桌子上放。
这北风来得好哇,这圈局子,我收下了。
说话的正是祝融火神,穿朱衣袍,着红宽裤,身上还冒着红色的芒光。
祝融哥,连收三圈局子哩。
陪笑的便是湫神了,灰白的头发,身上冒着金黄色的芒光。
正巧有客人到访,这局子,便先收起来作罢。
湫神和祝融火神起身走到另一处坐,那两个鱼人把桌子和小木牌子都给收了。
见过祝融火神,见过湫神。
侬个小娃娃可不敢胡说,侬可有见过我们不曾?
我自然是没有见过。但它见过。
湫神看到那盆海棠花,只手一摆,海棠花的花魂便飞升出来,飞将到他掌上。
小娃娃,侬是有事而来吧。
我是翠云山芭蕉洞的红孩儿,因火焰山长出怪树散发出毒瘴,危害村民,便特来恳求祝融火神出手相救。
喔?我竟不知,我还有这本事?
那毒瘴树须得用纯炎三昧真火来烧灭,所以……
所以,这毒瘴树,非得我去烧灭不可?
正是。还望祝融火神不吝相救。
看来,侬这小娃娃,还不知道这如升楼的规矩。
红孩儿一脸茫然。
罢了,若我出手,侬且说,可愿意付出代价?
愿意。
不论是何代价?
不论是何代价。
那我且随侬去一趟吧。
祝融火神别过湫神,便去了火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