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雨总是带着一股子阴柔,让人不自觉的就升起一种莫名的浓愁,青色的石阶上,雨珠儿吧嗒吧嗒敲打在上头,那旋律如同一首青曲儿,婀娜妩媚,却又万分沉重,仿佛画里走来一个妖娆的女子,伸出柔荑,拨弄着琴弦,那琴声穿墙过院,回荡在大燕帝都的亭台阁楼里,那里面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慷慨陈词,有人推杯换盏,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浓妆艳抹的女人们围绕在金主儿身旁,萦萦绕绕,文士们提起笔墨,勾勒着她们美艳动人的身躯。
张子初站在那片沉湖边,静静的看着一身素装的父亲,张子初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进京面圣之后回来为何变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但他清楚大宛人的铁骑就快到了,到那时候,他所有的理想,抱负,都将化作满腔的愤怒,埋进脚下这片脏兮兮的淤泥里,但他是张子初,自幼读圣贤书,聆听圣人言,男儿立于世,所为何来?张子初说“为生命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执此四者,是他学习圣贤之道唯一的追求,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国家被夷敌践踏?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国家的百姓被凌辱?张子初看着他的父亲,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仿佛一夜之间垂暮了,只见张定边缓缓的跪在平静的湖畔旁,声音苍凉的开始嚎泣,“国乱思忠良!公虽小边两轮,忠肝义胆,却令边羞愧啊!”张子初静静的跟着自己的父亲跪在地上,他们那座曾经人满为患的如今却了无人烟的将军府遥遥叩拜,大门上的里“李”字已经被砸的破破烂烂,杂草从青砖缝里顽强的爬了出来,看着满地的落叶,它们耀武扬威的看着朱色的将军府邸冷冷的笑着,问世间多少事,皆由盛事转哀事,当年地上笑的如今土里哭,当年土里哭的如今地上笑,人世间的事,谁能掌控得住啊?
大燕城里有几个小贩偷偷画了几张李烬的画像,本想着挂在自己家里镇一下邪祟,让自己能够在大宛人这次南征的浩劫中平安的活下来,哪成想这画像被乡里乡亲的人见着了,非扯着小贩的衣袖也要讨一张李烬的画像,小贩卖了十几年的画,从来都是他求着别人买画,如今居然有人求着他卖画,心里当然很高兴,一高兴就又画了几张,这一画不要紧,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听说他在卖李烬的画像,纷纷上门讨画,一时间小贩原本破旧的矛棚竟然变得门庭若市,这事儿没多久就传到了大燕皇帝燕构的耳朵里,燕构听了一愣,而后淡然一笑说道“一个死人的画而已,随他去吧!”
“爹!儿子陪您去吧!”张子初搀起地上的父亲,目光坚定的说道。张定边在儿子的搀扶下进了阁楼,坐在长椅上,目光犹疑的说道“你真的想好了吗?”张子初斩钉截铁的说道“儿子想好了。”张定边沉吟良久,才长叹一声说道“子初啊!爹不是不想带你去见这个人,爹是怕,你将来的命运,会因为他而入了死门啊!”张子初不解的问道“父亲此话何意?父亲教育儿子,忠君爱国,难道儿子会临阵退缩不成?”张定边一时语塞,他看着那台早已备好的双马小轿,心情复杂,自己这个儿子毕竟还是太年轻,有很多事,不仅仅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完成的,然而他知道儿子秉性刚烈,只好招招手,两人一起上了轿子,向大燕以南的黄州进发!
两日的颠簸让年迈的张定边有些疲倦,但想着黄州就快到了,张定边又变得精神抖擞,终于,在第三天的凌晨,父子二人终于到了黄州城外,昔日安宁的黄州,如今依然很宁静,黄色的城墙上,狂风呼呼的刮着,那风如同在天地间咆哮的猛兽,想要刮走黄州城的每一块城砖,然而无论它们怎么冲击,黄州城都纹丝不动,百姓们如往常一样出城劳作,学子们如往常一样去学堂读书,黄州就像一枚坐落在天地间的雷神之锤,安宁祥和之下,雷霆密布。“下马步行吧,我们到了。”张定边在儿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头仰望着这座威严森然的黄州城“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老将军啊!也只有你,才能把一个小小的黄州,变成现在这副景象啊!”
进了城,张定边不做停留,带着儿子直接去了黄州府,一处偏僻的小院内,一个身穿铠甲,手持长剑的老人坐在庭中,古朴的太师椅上老人正襟危坐,目光炯炯的看着小院的那扇柴门,过不多时,张定边也到了,他在管家的引导下来到小院门外,却迟迟没有推门进去,见他犹疑,管家便去推门,正在张定边想要伸手阻拦时,院里身穿盔甲的老人说话了“老国相光临寒舍,刘某因身体有疾,不便出门迎接,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进来喝杯茶吧!”张定边听闻此言,推门而入说道“将军,久违啦!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刘亘起身迎了上去,说道“哪里!哪里!多年不见,相爷倒是老了许多!”张定边招呼身后的张子初,说道“给你刘伯父行礼”张子初拱手作揖说道“见过刘将军!”刘亘摆摆手笑道“后生的礼节我们以后再说,相爷此次来,所为何事?”
张定边沉吟了一会儿,有些难为情的开口说道“边此次前来,是受了陛下的旨意,希望将军能拯救我大燕黎民于危难之中啊!”说这话的时候张定边并不抱太大希望,他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将军若是不愿,边也能理解,毕竟……”让张定边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被冷落多年,惨遭贬谪的老将军,在听到陛下旨意的那一刻,浑浊的眼睛里一股沉寂多年的火焰突然间燃烧起来,他一把抓住张定边的手,激动的问道“陛下愿意用我啦?可有圣旨?”张定边握住刘亘的手,从袖口里拿出了那道金黄色的圣旨郑重的交到刘亘的手里,刘亘颤抖的接过那道金黄色布帛,多少年啦?他日日夜夜眷念的战场,终于又来了机会,然而自己还能担此重任吗?李烬,忠勇的李家军的教训就在眼前,自己真的能去趟这趟浑水吗?将军到死心如铁,难敌奸佞日消磨,这么多年的冷落,这么多年的屈辱,真的能一下子放下吗?其实刘亘早就知道张定边会来,也知道自己这次或许会被再次启用,但当他展开圣旨,看到那一行“总督北方军事”的时候,他仍然难以置信,刘亘看着自己年迈的身躯,一股冲天的气焰划破云霄,把身旁的张子初震的目瞪口呆,在张子初呆立的目光中,刘亘声音高亢的说道“国家厚养我辈,只为今日,我刘亘安有推辞的道理,亘万死不辞!”
黄州的百姓其实在张定边父子二人进城那一刻,就知道那位深居简出的刘老头要走了,多年以来,那个老头几乎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唯一的几次出现,还是因为黄州城外来了几伙强盗,从强盗们知道黄州有个姓刘的老头以后,就再也不敢靠近黄州半步,他什么都不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百姓们爱她,同样也敬他,当看到平时穿着朴素的刘老头换上耀眼的盔甲时,茶楼的伙计就把刘老头要走的消息传的满城皆知,刘老头不喜欢热闹,但送他离开黄州的却是满城百姓伤心的眼泪,他们纷纷走上街头,向那个马背上两鬓斑白的老人叩拜送别,这是张子初从没见到过的景象,他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才会让百姓如此的爱戴!他只知道,他要跟那个马背上的男人一样,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心中的光明!
张定边看着自己的儿子,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所料不错,自己这个儿子,一旦见了这个人,就会踏入死门!然而在这个世上,真的有值得用生命去捍卫的东西吗?张定边茫然,他举首四顾,想要抓住点什么,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他心中的光明,在他眼睁睁看着李烬被灭门那一刻,已经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