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门外一驾马车在禁军簇拥下向大帐缓缓驶来,宦官紧紧抱着玉匣从车窗往外窥视,只见两旁按军阵排列的士卒虽然阵容整齐但却透着别样神情,宦官轻轻叹息:官家,此行恐有变数!奴婢是否还能再回临安?
马车忽然止住,车厢外传来轻拍声:“贵人,到了。”
宦官沉吟片刻起身下了马车,看到赵鼎,急忙紧走几步道:“太尉,杂家奉命护送玉匣至军前,请验看交接。”
赵鼎未语,只是看了一眼旁边的虞侯。虞侯会意,上前施礼从宦官手中接过玉匣细细查验,后转身冲赵鼎点点头,捧着玉匣站至他的身后。
赵鼎轻咳一声,往前走了几步,看着那宦官言道:“路上可安?”
宦官弓着身子回应:“禀太尉,路上还好。”
赵鼎伸出手接过身边虞侯递上的手帕,慢慢的擦了擦嘴角,道:“按制,护送宫中天使遣虞侯三人、禁军一都,吾观人数或多?”
宦官依旧弓着身子回应:“禀太尉,原本离京时殿帅府按制遣人,路上大营派来一队骑兵接应,所以看着人多些。”
赵鼎听后回首,看向岳飞笑着摇了摇头,又看向王贵,见王贵跪在地上头上的乌纱紧紧贴着毡子一动不动,透着笑容的脸庞渐渐地变冷。
赵鼎身边的虞侯在他耳边低低的耳语:“太尉,时辰太晚了。”
赵鼎点点头,手中拿着手帕仔细的叠好举至眼前看着,忽然松手,手帕飘然落下!
虞侯快步走到那宦官身边笑道:“贵人路上一路辛劳,如今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到大帐做事。请!”
宦官诧异的看向赵鼎,见赵鼎冷漠的表情不得不点点头,由虞侯引着离开。
赵鼎低头看着落在地上的手帕,忽然抬头望向岳飞、王贵二人:岳飞如同泥塑般站立一动不动;王贵依旧跪着,乌纱依旧紧紧贴着毡子,只有帽翅抖动了一下。
赵鼎收回目光,依旧低头看着地上的手帕,只是冰冷的脸庞透出一丝让人发冷的微笑。
三人不动,无人敢动!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惨叫,赵鼎抬起头回首望着大营中的那面北伐大旗,如同泥塑般站立的岳飞同时回首望向那面大旗,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赵鼎笑了,岳飞也笑了,只是岳飞的笑容中透着一丝苦涩!
王贵依旧跪在地上,乌纱依旧紧紧贴着毡子,两只帽翅静静地横着,如同从未抖动。
跪在他身后的众人,如同王贵一般依旧跪着,只是帽翅不停地抖动!
一名虞侯从远处走来,静静地单膝跪在赵鼎面前,身上的黑袍沾着几滴血色。
赵鼎看着他:“做好了?”
虞侯点点头,依旧静静地跪着,只是头低的更低了。
赵鼎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肩头,回首望向岳飞。
岳飞紧握剑匣的手松开了,看着赵鼎重重的点点头,眼神中透出一股迷离,身后紧贴甲胄的披风忽然飘起。
“起风了!”
大帐旁边一面绣着北伐二字的大旗在上空飘扬,营中无数将校士卒眼神都热切的注视着这面大旗。
在这当中只有一群人除外,一群跪在为迎接天使而特意铺设的毡子的人群。
王贵依旧静静地跪着,乌纱依旧紧紧贴着毡子,两只帽翅依旧静静地横着。
他的身后一群绯罗袍裙的将校同样静静地跪着,乌纱依旧紧紧贴在毡子,帽翅依旧不停地抖动!
一直望着大旗的赵鼎动了,慢慢的走到王贵身前,眼睛没有看王贵,而依然望着那面绣着北伐二字的大旗,透着笑容的脸庞一直望着那面大旗。
“汝可有悔意?汝等可有悔意?”
王贵跪在毡子上,静静地跪着,只是紧紧贴着毡子的乌纱下传出一股无比冰冷的声音:“可有悔意?是谁有悔意?汝可是问吾?可是问吾等?”
赵鼎听后,透着笑容的脸庞上笑容更加浓郁:“吾问得是汝,也问得是汝等,可有悔意?”
一股比刚才还要冰冷的声音,从王贵紧紧贴着毡子的乌纱下传出:“吾自投军后,便有悔意!吾自进入军营做了敢战士时,便有悔意!吾自于疆场杀人换前程时,便有悔意!吾自有了第一袭甲胄时,便有悔意!吾自有了第一袭绯罗袍裙时,便有悔意!吾自来到这个世上,便有悔意!”
赵鼎望着大旗静静地听着,岳飞在不远处收回望着大旗的目光,静静地看着王贵,一直静静地看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下!
王贵依旧静静地跪着,头上乌纱依旧紧紧地贴着毡子,乌纱上的帽翅依旧静静地横着。
忽然,王贵动了!
王贵头上的乌纱离开了地上的毡子,一双粗壮的大手按着毡子用力让身子站起、站直!
站直了身子的王贵,慢慢的用那双粗壮的大手将那端正的乌纱又正了正,将那并不抖动的帽翅抚直,将那并无皱褶的袍裙抚平。
他冰冷的眼神望着赵鼎,忽然低头看到地上那朵已然凋零却无比妖艳的红掌,冰冷的脸庞有了一丝笑意,俯下身去拾起那朵红掌,送到鼻子处用力嗅了嗅,慢慢的别在端正的乌纱上,那朵已然凋谢的红掌仿佛又有了生命力,绽放出别样的风情!
随着王贵的起身,在他身后跪着的众人也动了!
他们慢慢的起身,慢慢的将端正的乌纱正了正,将并无皱褶的袍裙抚平,将不停抖动地帽翅抚直,只是抚直的帽翅依旧不停地抖动!
王贵扫视了四周的众人,慢慢地将目光转向大帐旁边的旗帜。
在那绣着北伐二字的大旗上他只有一丝停留,将目光停在了绣着岳字的将旗上,一直静静地望着。
王贵望着岳字将旗,低沉的声音响起:“相公,清远军节度使,鹏举,吾该如何称呼?”
岳飞低声回应:“哥子,还是称呼鹏举吧!”
王贵依旧望着岳字将旗:“鹏举,若应是想好了!昔年若与吾相识、相交,自太夫人孝后,吾兄弟在军中一直未曾分开,一直未曾分开,互扶互植,直到今日!今日之后,吾兄弟——昔年那些敢战士兄弟,若可记否?”
岳飞头上的盔缨飘散,他却不去捋直,只是一直看着王贵:“敢战士?两百余兄弟,吾怎能忘!”
王贵一只手轻抚着腰间的金束带,脸庞又多了一丝笑意:“两百余兄弟?两百三十七名兄弟,相州一百一十二人、河阳九十七人、黎阳二十七人、还有一人出自邓州。现还有几人在?在军中不算若与吾,还有二十一人,余者或战疫或还乡或不知下落,兄弟们活下不易!”
岳飞嘶哑的低声道:“在军中何营?”
王贵依然扶着金束带,脸上笑意更浓:“何营?全在吾的麾下!二十一人,最低都做到副指挥,如何?”
岳飞看着王贵,迈出一步便止住,静静地看着王贵,一只手背在身后有些微微的颤抖!
王贵望着岳字将旗,轻叹一声,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绣着王字的一面将旗。
久久之后,他迈步向王字将旗走去,只是步履有些蹒跚!
一群身穿绯罗袍裙的将校目光盯着王字将旗,慢慢地开始向那里走去,一步一步向那里走去。
从岳飞旁边经过时,他们的目光依旧望着王字将旗,只是原本抖动的帽翅抖动的更加厉害!
王贵站在王字将旗旗下,一脸笑容的望着岳飞,慢慢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只有乌纱上别着的那朵已然凋零的红掌花,依旧透着无比的妖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