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飞扬长得可真够奇葩的。男同学们挤眉弄眼地笑。
眼睛小得睁不开,戴着厚厚的断了腿的眼镜,塌鼻子,肥厚的嘴唇朝天翻着。脸上坑坑洼洼的长了很多黄的红的痘痘,像是腻着一层不能割除的油脂。直直的粗粗的短发,稻草一样干枯黄涩。她竭力想让自己美一点点,哪怕一丁点,只要田添觉得美就好了,便在头上扎红色的绸带彩色的发夹,陌生人见了直发笑,因为越看越像个唱大戏的小丑。
更可怕的是,她嗓门本来就哑哑的,门牙有两颗因为磕在泡菜坛子上缺了一截,张口说不清楚言语。十岁的时候又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被树枝狠狠划下,右脸到鼻翼像是封了层刀疤。庄飞扬的青春期,永远是班上最丑的那一个。家庭因为不和睦而越来越贫穷,她又开始穿亲戚接济的衣服。那些不合身的颜色黯淡的别人的衣服被晾在屋前的铁丝上,迟钝的袖子随风蠕动,像是洗得发白的尸身。母亲永远骂不完,父亲的脚步一天比一天沉重。年轻时的英气被挫伤成暮气。
父亲有时候又像个孩子,高兴了哼戏,食指一翘,脚步一转,眉毛挑起来:“夫人呐——”拖得老长。母亲总是骂一句,然后埋头继续搓洗——母亲永远有洗不完的衣服,嘴角却流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打孩子是闹,两夫妻更是自闹无穷。结婚多年了,一点点小事都能大动干戈。也许只是要他把衣服脱下来洗了换一身再出门而他不动,也许只是要他回家吃饭而菜凉了还没有归来,母亲能为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拖泥带水地骂很久,没人听得下去,母亲的骂功十里闻名,邻居们都不肯到她们家里来。
刚开始跟父母组合重新生活时,庄飞扬总是战战兢兢地渴望一个安宁的角落得以生存,被骂了不敢吭声,渐渐成长了,有了自尊心,知道一个当母亲的无论如何不能随便把子女骂得不堪入耳。
庄飞扬开始反驳:“你凭什么这么骂我?”
“老娘想骂就骂!”
“你没有当娘的资格!等你将来就要下地狱!”
“臭****,敢这么跟老娘说话!”
做母亲的恼羞成怒,站起来将洗衣板朝庄飞扬身上一摔,操起旁边的衣架子就开始抽,庄飞扬鼻子流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偷偷跑到爷爷奶奶那边去,拉起袖子,说:“奶奶,我不想认她做妈妈!我不要再在那边生活了!”
当奶奶的号啕大哭,爷爷勃然大怒,抓着酒瓶就要去算账。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是爷爷逼父亲休了母亲,父亲当着围观的父老乡亲面跪着求爷爷:
“她脾气差点,可毕竟生了三个孩子,还给咱们家生了个儿子。她就算打骂孩子不对,也没将孩子打成什么重伤送医院过,谁家不教训孩子的?前面老王家闺女被打成脑震荡,咱们会下那样的狠手吗?我们两夫妻的生活是我们的,如果您要我离了她我做儿子的就不活了,这三个孩子您自己看着办吧。”
爷爷跪在地上,仰天长哭:“天啊,我这辈子怎么造这样的孽,遇到这样的天打雷劈不孝子啊!”
邻居将爷爷拉起来送回去,父亲还是得见自己的亲娘的,每次下去都要被老人训斥一顿……
到处都是导火线到处都是爆炸的燃料,父亲被训斥完沉着脸回到家,母亲不痛快了又将脾气发在孩子身上,一家人你踩着我我踩着你。婆婆说了媳妇。回头媳妇一样举些添油加醋的例子把婆婆说得一无是处。庄飞扬的父亲,被双面夹攻,眼花背驼,实在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只能一门心思守着成了的家过日子。按照原来打骂哭闹的生活过下去,过着一天算一天,拉扯着一天算尽了一天责任。
无数次,放了学,庄飞扬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去。冷锅冷灶,饭还没煮。房间里狼狈不堪。花瓶碎片满地张扬,椅子桌子被斧子劈开,原本摆放整齐的物体全都移了位,心一沉,再往里面走,母亲蓬头坐在床上哭——没有声音,红着眼睛,腰背挺得直直的。眼神茫然,间或挤紧眉头咬着牙齿还是在骂:“那个不早死的!”骂了几句没有回应,四周悄寂无声,又破口大骂起来,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奶奶生平恨的就是外婆没有管教好她而与外婆恩断义绝。这时候隔壁房间里的父亲被聒噪得忍无可忍,大喊一声“我叫你不要再骂了啊!”举起手将台电视机砸得粉碎。摔了东西自己心疼干脆破罐子破摔,拾起一把铜皮铁脸的剪刀朝窗户砸去,哐当一声玻璃粉碎。锐利的噪音招来邻里,一家两家最后庄家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乡下人别的本事没有,劝架的能力却十足。一边劝一边和怀里的孩子逗着笑。最后一两个老人走到母亲的房间说:
“哭什么呢,闹了伤自己的身。孩子也都这么大了,你看三个娃娃多么听话啊!吃饭了没?要吃饭啊!饿坏了自己的身子划不来的。谁家个夫妻没有个吵吵闹闹呢,要歇得住气一个家才能够整得起来啊。凡事都要忍,都不忍怎么好呢?他一个人养这么些个人,怎么会没有脾气的,累啊。你这个当老婆的要晓事嘛……”
那边在劝说父亲的: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发什么神经呢!你打了这么多东西不还是要自己添置!何苦来花那个冤枉钱?跟个女人闹,也不怕笑话,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连电视机都打,怎么以后不过日子了?一家散了?你还是个当父亲的样子不啰?你看孩子们都吓得哭呢!都还没有吃饭是吧,快,走,到我家里去扒两碗饭。来来来,你觉得这个吵架有趣,没事做太无聊了是吗?你看好多的人啊,谁真的有那份心来疼你的东西你的身体呢!大多是看笑话的!你一吵人家巴不得你吵得越来越厉害。反正闲着没事看戏一样地看!走走走,咱们打牌去,解解气!刚好宝柱从外头打工回来了要玩,三缺一呢!就等你!”
父亲残局不收就出去打牌了,不到夜里十二点不回家,回家了也不回夫妻的卧室去,就着客厅的沙发扯来一床被子裹着睡。听见了动静,知道父亲回家,母亲又在隔壁房间里骂骂咧咧的,这时候一般还要闹一场!
他捡起脚旁的皮鞋朝柜台砸去,碗啊瓶瓶罐罐啊稀里哗啦乱滚。遥控器滚到了脚边,捡起来照着墙上一个猛摔!母亲那边才没了声音。
三个孩子哭成一团,又不敢发出声音。哆哆嗦嗦地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里睡觉。闹归闹,每次总是不到三天就好。每次不管对错都是父亲先让步。照例母亲还要骂一通,他忍了,嬉皮笑脸地过去卧室里睡,才算是过去了。这样的吵吵闹闹是一座爆发频率极高的活火山。
别人都说无辜的是庄家孩子,父母一吵,一个家不像家,连饭粒都硬得如同石头。
渐渐她看惯了这样的闹剧,父母一吵她自己干自己的,眉毛不挑动一下。那边要死要活,痛哭淋漓。她静静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地震都震不到跟前。于是三姑六婆们得空议论,庄家的孩子只有老二是个有良心的。大的像是和自己无关一样的,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劝架了。小的还小,看着可怜。话飘到了庄飞扬的耳朵里,她只是不屑一顾地冷笑。这个家,动起气来一个声音非要盖过另外的声音。没有人心平气和,没有人考虑到孩子们的成长,晚辈没有发言权。女儿永远是被鄙视的。生活的枝头上缀满残枝败叶,深深的冬天被巫婆施了魔法,春天是隔岸的鲜花,她的日子回不到鸟语花香的宁静了。
那些愚昧的大人以为把孩子拉扯大就是最大的养育之恩,她觉得自己在父母这里和低级动物一样被养殖着。小眷非说亲生父母不一样,可是亲生的也只看得到个子在与年俱增,没人关注心灵为何物。
庄飞扬看着自己经常坐的那条旧板凳,被雪冻裂,扔在泥泞地里,她想,大概春天永远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