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废弃肮脏的木柜里发现大批爷爷奶奶过去读过的旧书,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便乱翻。一些用不着了的东西在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满时光痕迹。婴儿衣,边角发黄的黑白照片,生了虫的毛线团。
一只猫嗖地溜过来,伸出柔妙尖刻的小掌一拨,那线团——绿的,黄的,紫的,又哗啦啦地滚动起来,滑过去,猫线皆欢。还有读小学一年级时候的奖状,成绩单……一张写满字的纸片刺伤了她的眼睛。
那是最后一节课了,胖的英语老师一进门就脸色阴沉。全班同学吓得鸦雀无声。不知道老师在哪里受了气,将教案狠狠地往讲台上一扔,白土飞扬,前面一排的学生都咳嗽不止。翻开书就讲练习题,说:“庄飞扬,你来答!”庄飞扬说选择D。胖老师勃然大怒:“你给我站直了!听听人家是怎么回答的!”令人窒息的静默里搜寻了好几分钟,最后点名叫了校长的儿子。校长儿子慢慢挪起身子,从嗓子眼里挤出“选择D”这三个音节。胖老师却息了怒:“不就是D嘛,坐下!”庄飞扬也坐下。老师却不依,大怒:“庄飞扬,谁叫你坐下的!”底下同学都窃窃私语:庄飞扬是选择D呀,她是说的对的答案啊。庄飞扬也理直气壮地说:“李老师,我刚才说的就是选择D,为什么我不可以坐下?”胖老师一脸横肉涨得紫红。怨气晦气,齐齐爆发,庄飞扬便被当了一个多小时的出气筒。铃声响起,夕阳斜照,窗外有叽叽喳喳的耻笑……胖胖的李老师在众目睽睽下骂她一副怪像,是蠢得无可救药的杂种……拖着堂骂,窗口挤着大批大批看热闹的低年级学生。
庄飞扬在纸片上写:
“胖老师凭什么骂我蠢相?凭什么说我是人类进化里被放弃的?我胖,她自己就不胖吗?就因为她自己长得像水桶别人说她丑她就反过来骂我丑吗?我丑,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虽然很丑,可是我数学很好,作文也很好,我的明天一定会比很多人美的!”
她站在镜子面前,丑陋晦暗的面孔,笑的时候像是哭,哭的时候惨不忍睹。眼前是个虚幻的人形,她小眼睛里冒出坚定的光,她有了自己的世界,并且沦陷,相信未来依旧是未至的黎明。
那个世界就是不照镜子,不跟眼前的人打交道,屏蔽掉自己的家庭,完全沉浸到书本的世界里去……
生命像是一条长河,太多的东西流过去了也就销声匿迹了。人,场景,故事,一个又一个的驿站。
年少成长的坎也是一个驿站。她追梦,奢侈的梦,用尽生命的力。
初三要参加中考。她数学虽然好,可是生物、物理、化学及格都艰难,庄飞扬认为自己的梦与文凭无关,但是必须打通文凭这一关。
她省下所有零花钱,又找奶奶要了一些,光英语、物理、化学就买了六七本参考资料书。夜里做到凌晨三点。一开始十分苦恼,物理老师一讲压强和力就要睡觉,化学老师谈到某种液体加入另一种液体产生颜色变化她联想起的是时间空间。纷乱的外界有无限诱惑,小卖部出了新款的发夹,妈妈问她五月份过节要什么颜色的裙子,王老师家里的书柜上随便她挑,学校的图书馆又进了新书。总之都比书本里的实验线条色彩分明。为了将自己逼进另一个世界,她决定将本身的世界暂时扼杀。
庄飞扬找出两件衬衣,一灰一白,领口锁住脖子。长的易洗的两条蓝色裤子,式样十分老土。现实是一块劣质塑料,彩色纷呈而欠缺生命力。又一狠心,她剪了头发。她在学校外面的理发店里,面无表情地看镜面陌生粗糙的人类。没有恐慌。每天早上第一个到校,每天晚上最后一个回家。母亲仍旧是骂,反对她自作主张地剪了头发,现在丑得都不好谈婆家了。题目演算到中途,母亲叫她再送一堆衣架出去。衣架就在母亲不远地方,可是母亲觉得自己暂时腾不出手,她要站在原地跟邻居八卦今天牌桌上有人动了手脚的事,她便跑过去送完衣架再上来接着做,已经完全扰乱了原来的思路。从头钻起又多花了一个多小时。有时候她赶上老师的题海战术,功课多得压死人,母亲叫她洗碗扫地。她便去洗碗,正洗着隔壁传来破口大骂,说是没有扫地,这么脏,懒得可以去死了!
庄飞扬辩论说,“做事总得有个先后顺序啊,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于是那边脚步倒过来扇了两耳光,她站不稳,撞翻了盆里的碗,全都碎了。母亲红了眼睛,过来扯头发,抓起一排衣架子猛扑,她用手挡回去,衣架子伤了母亲自己的眼睛。这时候父亲回来了,做母亲的破口告状:
“你看你大女儿多没用,老娘叫她帮忙洗碗她把碗全都打了!这样的女儿长得不像个人不像个鬼,还不贤惠点,将来嫁出去丢人现眼!”
父亲进门找出皮带照着她的头一顿猛抽。又将参考资料书都撕了,说:
“人家的女儿养到这么大都能回报爹娘了,李语年年能寄万把块钱回家。你给老子好好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那些时日里她吃饭的时候有骂声,她起床的时候有骂声,她回家的时候有骂声。她竭力忍耐着,总是一言不发,默默收拾书本,默默往学校的方向走,而对父母的仇恨夜夜不熄。她咬着牙齿想,在远走高飞遇到真正的爱情那一天来到之前,我不能死。我要忍,要能忍到最大的限度。
班主任说:“庄飞扬啊,你必须调节好作息时间啊。这样违背了生物钟,怎么学得好呢?”
她埋着头一言不发。
班主任说:“庄飞扬啊,我一看就知道你晚上没睡觉,白天精神太差了,怎么感觉你眼睛里总是包着一汪水。”
她没有说,老师,我想自杀。
也没有说,老师,我真的活得好累。
她抬起头,说:“老师,你说我会成功吗?我能活着走出去吗?”
老师肯定地点头,毫不犹豫:“能!”
她知道那只是鼓励,但是好心的老师瞬间似乎成了命运之神,她感激地朝老师笑了,又飞快地演算习题。
总有一天能够离开,越远越好。
夜里渐渐有了意味。题目做到后面逐渐通畅,诸多链接渐渐开朗。她开始喜欢物理化学,甚至比数学文学更加喜欢。一个又一个的习题,像是在玩俄罗斯方块,趣味无穷。物理其实并不难,无意里就次次测验都能上九十分。化学起伏不定,时而名列前茅时而倒数第几。唯独英语。
十二岁的时候被英语老师伤了自尊心。初二时,数学获得全区奥数竞赛一等奖,作文得国庆征文全校一等奖,英语测验三十五分,和蔼的英语老师兼图书馆管理员说:“庄飞扬啊,数学这么好,作文写得那么好,证明你逻辑思维和想象力都非常不错,英语对你来说很简单的事情嘛,怎么这么不行呢!现在这个时代变了,学不好英语就什么学校也考不上,你得加油啊!”
庄飞扬急得直哭,一心想学好,天天抱着一本单词书。神经敏感关于英语的一切,有人说,看那些学英语就抱着单词书的,肯定就是英语不好的,因为英语好的都看阅读啊。庄飞扬又花很多精力阅读,可是阅来阅去怎么也读不通,分数总是在五十分以下旋转。每次见了英语老师都低着头过去。及至中考,火烧眉睫。时间心力全都放进去,连听课都听不通,管不了那么多了,不是鼓励不懂就问吗,她便不懂就问。老师们并不很喜欢没完没了的打扰,但是还是很多本着为人师表的形象耐心讲解下去。
奇迹出现在一个喧闹无声的冬天。
晦雨下上了瘾,鞋子淋得透湿,她就在刺骨的寒冷里端正如泥雕般朗读课文。没有课间休息。英语老师夹着试卷进了门。凄冷的灯光,黑压压的人头,沉郁的气氛,早晨比黄昏还惨。
没有念分数。叫一个名字就上去领一张。
鲜红的七十九烫得她闭上眼睛,一个学期赶上五个学期的进度,怎么可能。她的手指互相绞得发了麻,咬紧牙关一想,人类发展到现在,多少不可能的成了可能,她的未来怎么就没有可能了?世界上就是有奇迹发生!
老师发话了,说:
“今天,我要重点表扬一位同学,那就是庄飞扬同学!”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以为老师只是要鼓励她。心里想哭,右手捏得试卷的一角起了毛。
老师说:“我们常常说要不懂就问,要敢于质疑才有进步。但是很多同学都不问,做到的只有庄飞扬同学。”
她心里紧紧的,因为她知道,那些同学没有屑于她的疯狂执着。这些村野孩子,情愿染黄了头发骑着摩托车四处溜达,情愿三五成群议论哪个人不得劲。每次她一上去找老师,后面都有人窃窃私语。她从来不正眼看他们。不在乎,才能风雨无阻,她对自己说。
老师说:“这次测验,大家都不理想。但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这是非常复杂的题目。当年我做也只有五十分。同学们大多是十几二十几分,连黎燕飞,从来都是稳拿全年级第一名的,这次都翻了瓢只有三十一分。黎燕飞不要哭了啊,我事先没说是要测测同学们的潜质,你的潜质还是不错的,考试也不会考这么难的。但是今天全校出了个历届最高分,那就是庄飞扬同学,七十九分。大家都要向她看齐!”
霎时,掌声如雷。
映照了颗颗鲜明的泪水。
教育局议定各校提前招收专业生,庄飞扬的短跑向来是第一名,体育老师找到她,说机不可失。班主任与她谈了半个小时的心,她的物理化学有所长进,但是与考的学校有差距,即使上去,因为不稳定,仍旧危险。如果拿出自己的特长,加上文化成绩,那么就比任何同学都有优势了。是稳过的!
“稳”字给了她意想不到的安全。再次从噩梦里惊醒,虚汗淋漓,开灯做题,她发现,自己索求的,只是一种心灵的回归。一切的一切,只为了心,在心被揉捏漠视的年代,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蔑视考试,必须考试,她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专业考试在一个月后。学校安排她每天放学后进行一个小时的短跑体育训练。
她诚惶诚恐,生怕老师要收学费。
没有收钱,心里也煎熬,觉得老师知道自己的家境,会笑话她,她虽然胖乎乎的,可是胖人也是有少女的忧愁与自尊的。
升学考试的专业测验要交报名费,她提前两个星期问父亲报考体育特长生的事,父母沉着脸拒绝,说做运动员没出息。她说等我进学校了,不做运动员,一样可以考大学。父亲说:“我允许你去考大学吗?你就是考上了也不能读,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心,要读也是你弟弟读!”
“可是弟弟成绩那么差,文化成绩样样不如人,又没有任何特长!”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弟弟?你们几个真正聪明的也就他,他就是烂泥,我也要将他扶上墙壁,扶上去也比你们好看,你要怎么着!”
“我不怎么着,但是这会让你害了他,并且让我越来越恨你,也越来越恨他!”
庄飞扬知道爷爷奶奶老了,钱全都被两个儿子东敲敲西挪挪用光了。但她想了很久很久,还是问爷爷要了钱,拿着这个钱偷偷参加了专业考试。
那天的考生成千成千地涌在那所重点高中前,庄飞扬面无表情,漠然走进考场,憋足了全身的力气,听到那一声枪响,跑了出去。
她跑了第一名。
父母之前跟爷爷奶奶承诺过的,如果庄飞扬考上最好的学校,还是让她读,有个读书的可以光耀门楣嘛!但是如果真的考上了他们又怕得紧,他们的钱要留着送人情,以及给儿子将来读书娶媳妇用。
庄飞扬才不管那么多,反正有了希望更加黑白颠倒地学,骨瘦如柴的身子反而发起了酵。
滞重的脂肪,粗手大脚,双下巴,眼睛是一道模糊的光。
她是愚笨的风筝,没人觉得值得浪费线和力气。生在错误的情景剧里,比孤儿更孤独。
在雨水恸哭淋漓的季节,十五岁的庄飞扬穿深蓝粗布雨衣,使劲猛踩脚踏,自行车费力地前进,泥泞溅上裤脚,天边透出薄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