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念给姨妈做了几年女儿,过二十岁,姨妈到处给她张罗对象,肖念就嫁在了春城。
春城每年春天都会涌进来大量外面的游客,那些人拍照拍电影,或者住几天就走了。春城的樱花杏花桃花海棠花梨花玉兰花比外面都开得好,风一吹就纷纷扬扬,桥上、屋檐上、河水里、雨天的泥泞中,到处是薄薄纷纷的花瓣。她喜欢这个安静的地方,每天在家里缝缝补补一些手工艺品,姨妈放到景区托人卖。肖念的手很巧,她制作的手工艺品,每次都被游客抢购一空。
要娶她的男人叫年少咏,年纪轻轻,个子矮矮胖胖,笑眯眯,在春城景区入口开了个小小的书店,年少咏总是穿着蓝色的衬衣,袖子挽到胳膊中央,忙活招待。他自从第一次看见肖念魂魄就被勾去了,这个世界上竟然有长相这样美的女孩!
他随口打听,就知道了她全部底细,他挣扎了很久,畏惧民风森严,父母平时就最怕招惹口舌……但那匆匆一瞥,又实在放心不下那个安静地坐在木楼窗口发呆的美丽女孩子。她白净,文弱,灵气,美得让他窒息。
他在书店每天一边忙还要一边朝外张望,看她是不是经过……
那一年柳絮多得蒙人的眼睛,他上门提亲了。他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楼上,她总也不下来,他就一直局促不安地坐着,直到她被姨妈叫下来,淡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一声不吭上去了。
这个男人太普通了,普通得毫不起眼,姨妈喜滋滋地渲染着他家在当地的不普通,肖念一句也没听进去。
但肖念同意了这门亲事,因为他的普通,因为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有点像致和。还因为她也知道他的全部底细。
他虽然是本地人,但是大概比一般春城原住民要有文化。尤其是他的父亲,多年来一直在附近小镇的静水书社当社长,信奉佛教,穿白色棉布的对襟布扣大褂,黑色棉布裤子,黑布鞋。吃素,画画,看古书。每个春城老农民提到他父亲都敬仰不已。
年母是精明能干的妇人。既然老公和儿子都是和气人,生活又并不只是淡淡烟柳淡淡风,她便处处都计算得一清二楚。年母严肃对待家里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打扫卫生不放过一粒细沙一丝白发。她的娱乐活动是打扫完卫生和三五个妇人一起闲聊,搓搓麻将。老公与儿子的生活完全与她无关。一家不过是聚在一起吃早饭和晚饭才有得几句玩笑打趣。
肖念嫁到年家,也进了静水书社,做些修葺古书和管理的工作。
少咏有时候过来看她,提了点心来叫父亲和爱人吃,坐下来等肖念一起回家。肖念就说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想写完手头的字。少咏便抓着后脑勺笑笑说:“那行,我就去书店了,最近到了批新货,我还有得忙的。”年父是当地的书法大师,他告诉肖念学字能让人心平静深远,肖念每天都要写几张。
少咏笑的时候眼睛里流着一线淡白的光,他老实巴交,安然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亦无大志,成长至出校门,总在面试时被人家雄辩坚毅的气势压倒,及至萎靡,才在父亲的安排下经营了一家书店。虽说是开在僻静之地,然而景区入口、书店旁边是玉器古玩店,往来游者甚众,生意倒还不错。
肖念有时候在里屋写得累了,就出去走走,看外厅人群中的年墨良运用笔力,字字飘逸洒脱,别有名士之风。五十岁的公公学识渊博,早年走的是仕途,际遇不顺,遭人暗算,这才寄情于佛学。早些年他被人打倒时,还是现在的老婆不计前嫌,收留了他。二人在危世结为夫妇,共同走过几年烟尘大乱,渡得今天的云淡风轻。
肖念每天清早起床,先到静水书社打扫卫生。泡好一杯茶,将年墨良上次看到的页码铺展开来,清理周围,拂拭灰尘。青花瓷光洁地闪着温润的光。她将所有的门都打开,再打来水,浇灌满园的花朵。这时候年墨良已经晨练归来,一起与她浇花,并耐心讲解,要如何侍弄修剪,又教其一一辨认,这种花叫什么名字,那种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哪些学名和特性,来自何方。他讲话的时候池塘里的鱼跳上跃下,整个世界清澈无比。
野茫茫大块红色云朵交织,天空像是赤红的大地,风卷乱云,碎红满空,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又有云朵乌重重地涌上来,天气燥热得知了乱叫,她将书本抽出来,一页也看不进去,干脆走出书房,看见公公年墨良站在门口写字。白色的宣纸,发黄的蓝色线装书。他穿着白色对襟大褂,不动声色接着写未完成的字。室外红光大放,他的额角淌下汗水来……突然天色大暗,狂风四起。满室物件乾坤挪移,唯有他还沉住气写着。她看了眼,正在写的是“梦”字。他写了那么多字,唯独梦的尾巴飘洒拖长,像是浊世里的无限遗憾。她看着年墨良被暮色染红的发,轻声说了句:
“爸,要下雨了。”
他轻声回答:“嗯。”
梦的尾端终于停顿下来。他也静止,端然细看。室外已经下起瓢泼大雨,猛狠地敲打着地面,他一个不留意,背上被打湿好大一块,赶忙与肖念把八仙桌移至靠里,关上门。一阵凉爽的风从心肺深处贯通。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年墨良吟道: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
肖念接道:“遗言翼可冥,缮性何由熟。”
年墨良看了她一眼,不语,坐下来喝茶。
肖念叹了口气说:
“中国人信佛,往往是生活中遭遇到了大挫折,万念俱灰,这才遁入空门。爸爸,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要逃避自己的本心才能换得安宁的生活呢?”
年墨良接着喝茶,说:“生活是很现实的,现实,是很残酷的。”
肖念整理着书本,突然问:“爸爸,你是不是故意让少咏少读书的?”
年墨良震惊得手中杯一抖,滚水烫出来。
他半晌才说:“大概我不算个好父亲。”
肖念勾着头,看见自己小小的足尖,轻轻说:“你们一家人差别太大了,所以我早看出来了。”
“念念啊,你不知道,如中书毒,就如中人世之间的情毒。我与你婆婆,养育少咏,从不鼓励他要如何天资聪慧学富五车。他在小心翼翼的环境里长大,不敢惹事,我看人之一生,平平淡淡就是真。所以难得糊涂,贵在糊涂。念念,做人还是要糊涂。”
肖念眼睛惆怅地看着外面茫茫白雨,轻轻说:“爸,人既然要糊涂,何必费心一意写个‘梦’字呢?‘梦’字就是‘欲’字。况且,佛心是空明,不用糊涂混世。难得糊涂才是安宁的生活本身。”
年墨良被句句剔透的剖析讲得哑口无言,只好摇着头苦笑:
“女孩子越聪明,越辛苦。这就是为什么历来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仅仅是大男子主义所要求的封建道德,你懂吗?”
“也许吧。”
年墨良眼神落在远处叹气:“梦是年轻人的。”
肖念说:“爸爸,梦是所有人的,每个人都要做梦。”
年墨良点点头笑:“来来来,再写几个字就回家了。”
肖念说:“写什么呢?”
“我想想啊。”
肖念说:“爸,不如这样,我手中这本书,第一下翻到哪页,您就写哪页吧。”
“呵呵,行。”
肖念闭上眼睛一翻,调皮地将书展到年墨良眼前,再看,却是: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肖念脸瞬间通红,年墨良沉着地翻过去,换了首唐诗,杜甫的《赠八卫处士》,结尾两句用红线勾着:“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字,慢慢地写完了,那个“茫”——无限沉重空洞,她在寂静中手指飞快地翻着书。
一根看不见的丝弦紧紧勒在她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