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仙并不知道事态会那样发展下去。陈池龙已经变得很伤感。他一边喊着任雯的名字,一边把张丽仙的手越抓越紧,最后几乎要把张丽仙抱住了。陈池龙手里正扎着针,张丽仙担心陈池龙动来动去会把针头给拔了出来,忙顺着他把身子俯了下去。不知为什么,当她把身子俯下去的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皖南姑娘任雯,她实在不忍心看陈池龙那样痛苦,她必须为陈池龙做点什么。终于,她把自己的脸紧贴在陈池龙那像火炉一样滚烫的胸膛上,她百感交集,她说:“池龙,我,我是任雯……”
那个时候,外面出奇的静。天上的星星在闪烁,月光像水一样漫无边际地把他们包围着。张丽仙觉得,自己这下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如果现在就让她死去,她也无怨无悔……
那一夜,张丽仙一刻也没有合过眼。等第二天天亮时,她的两个眼圈黑得像熊猫一样。陈池龙的体温总算降了下来。他并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头沉沉的、晕晕的,涨得难受。
一大早,叶玉萍就过来了。她告诉陈池龙:“昨晚大家可是被你给吓坏了,要不是张丽仙,还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又说,“为了你,昨晚张丽仙可是一昼没合过眼,又是测体温又是擦身子又是打点滴,那个无微不至呀,谁看了谁感动!不信你看,累得她眼影都出来了。”
陈池龙愣了一下,转眼去看张丽仙,张丽仙却已羞赧得赶紧把头埋在了自己的眼前。
到了下午,陈池龙的体温又开始咝咝地往上爬。这下,张丽仙紧张了起来。她动员陈池龙要赶紧转到县医院看去,工地上毕竟医疗条件相当有限,不好再拖了。她让通讯员去张罗车子,准备把陈池龙弄到县医院去。陈池龙却说什么也不愿意走。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没必要搞得那么紧张;再说,工地就是战场,他不愿意在战斗刚刚开始打的时候就被人抬下战场。
陈池龙被烧得满脸通红,身上烫得直想跳进冰凉的河里泡一泡;不过头脑却比昨晚清醒多了。他问张丽仙说:“附近哪里有溪呀河呀,哪怕池塘也行,要是再不跳下去,身上马上要着火了。”张丽仙说:“就是有也不行,要死人的。”陈池龙叹着:“要是真的能死倒也好了,就怕这样不死不活的,比死还难受。”张丽仙说:“我给你擦身子吧,擦了身子你就会好受一点了。” 说着,张丽仙打来了一盆水,她一边替陈池龙解开衣扣一边说:“你身上的疤咋就那么多?数也数不清。要是换成别人,恐怕早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你的命真硬。”陈池龙说:“不该我死的怎么也死不了。像我长得凶神恶煞一般的人,就是阎王爷见了我也怕,他怎么敢收留我呢?”说着说着,又迷糊起来了。
到了下半夜,陈池龙慢慢退下烧来。他一个劲喊口渴,想喝水。张丽仙给他泡了一杯盐开水,一匙一匙给他喂着。喝了几口,陈池龙说不喝了。他眼睛定定地看着张丽仙,这才想起为了自己,张丽仙又是一夜没睡。他突然动了感情,他说:“我看出来了,其实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可你为什么不是任雯呢?你要是任雯就好了!”
更多的话陈池龙并没有说出来。那是不能说的,他知道那样太伤人家的心了;尤其是一个对他这么关心的女同志。尽管这样,张丽仙仍然受到了伤害。眼睛一热,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赶紧把脸转到一边去。
到了第三天,陈池龙的烧退终于退下来了。那几天里,张丽仙时时刻刻守在他的身边:端水、递药、打点滴,而自己饭吃不香,觉不敢睡。几天一来,本来就瘦的她显得更瘦了。叶玉萍看了心疼说:“你呀,简直把命都卖给他了!这回要是再不能感动他,我替你打抱不平。”张丽仙忙说:“别!你还是饶了我吧。我知道从头到尾你一直想做一件好事,可是你要知道,有些好事是不能做的。也不一定做得成。”
叶玉萍气呼呼地说:“那个死脑筋!老封建!难道他真的要死等那个皖南姑娘不成?”
病一好,陈池龙又开始忙了。整天在工地上跑来跑去,越干越带劲。他给大家下了死命令:明年汛期前完成大坝合拢!
但没过几天,县委有人下来传达县委王书记的意见,让陈池龙抽出一半的工地人员去支持参加大炼钢铁。县委的人说完后又补充说,那实际上也是上面的意思,并不是王书记个人的意见。陈池龙一听,叫了起来,说:“我陈池龙就是因为讨厌你们搞的那一套,才躲到这里来建水库,现在倒好,你们又跑到水库来抢人了,釜底抽薪呢!别扯你妈的蛋!”
说什么陈池龙就是不让抽人。结果,弄得县委的人很尴尬。既不敢得罪这个县长,又担心回去交不了差。陈池龙看他们粘粘乎乎的,心里不爽,说:“你别吊着一副苦瓜脸了。我跟你一起回县委!”
县委王书记其实也不是故意跟陈池龙过不去,主要是因为地区那边给县里加了压力,要县里保证年内完成1万吨的炼铁任务,否则,就拿县头是问。王书记粗粗算了算目前炼铁的情况,就紧张了起来,让陈池龙派救兵,无论如何先完成上面的任务再说。
陈池龙自从上回发现许多人在大跃进运动中搞弄虚作假后,就一直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现在终于找到了爆发点,不由得大发脾气:“谁要是敢保证在明年汛期前大坝能按时合拢,不被大水冲垮,就可以从红湖工地撤人;如果不敢承担这个责任,哪怕省委书记省长来,谁也不能动一个民工!”
县委王书记看陈池龙根本就不像要跟他讲道理的样子,知道跟他再说下去也是白说,于是赌气说:“反正到时上面批评怪罪下来,你我各打五十大板!”陈池龙说:“你别动不动就把上级搬出来,我陈池龙是怕上级的人吗?别说五十大板,就是一百大板都给了我也没关系,但就是不能抽走民工。”说着,喊了司机,气咻咻地上了吉普车,车门一摔回工地去了。
十天后,一份盖有地委大印的调令,由地委组织部的同志直接送到正在水库工地工作的陈池龙的手中。调令让陈池龙五天内必须到地区工业局报到,他被调任地区工业局局长。调令特别强调大炼钢铁工作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因此特别需要一个有能力、有魄力,既内行,又有高度责任心、责任感的人去抓这项工作,而陈池龙无疑是这方面最合适不过的人选。陈池龙一看傻眼了,破口大骂:“简直放狗屁!我陈池龙一整个就是端枪杆子出来的粗人,还懂什么工业?你们凭什么把我的县长给撤了?我这个县长最早是你们让我干的没错,可后来是经过人民代表选出来的,你们说撤就给撤了,还讲不讲理?你们不就是因为我不让你们撤走民工搞打击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