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过了凛冬季节,却还是下了这么一场细细碎碎的小雪,雪花将玉兰枝头新发的绿芽摧折得七七八八,覆盖了薄薄一层,像是雪雕的枝条,明暗分明。
西苑书房里,齐霁伏在案上,专心雕刻着一个小木人,初具人形,像是个女身。
房内没有点炭炉,齐霁披着雪狐裘也不觉得冷,倒是候在外面的十二打个呵欠,时不时瞅瞅,看刻好了没有。
幸好国后还在东苑里睡午觉,国君才能来西苑偷偷刻木偶,要十二说啊,国君亲手刻木偶还不如去外头买,那才叫好看。
国君的雕工,知道的人都不好意思说出去,实在是太差了。
打住,不能笑。齐十二还是很怕国君看他的,特别是在这件事上。
日昳,齐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个刻得能看出五官的妙龄女子木偶躺在手心,虽然已经十分努力,仍旧不能一眼分辨出是哪个见过的女子,不过只有刻的人知道,那是他的发妻。
雪已经停了,不过空中还能看见飘着的细小雪沫,那也不打紧。
梁昭睡醒之后,照例喝了一碗牛乳,用了些小点,这才有空问齐霁的去处。
婢女道:“回国后的话,国君在西苑。”
梁昭撑着脸,思考了一会儿,慢吞吞道:“带我去。”
世子府已经改成端王府,作为国君齐霁的私宅,这宅子是一处也不变,什么都不变,旧人旧物旧习都不变。
倒也不常住,一旬也就住半旬,大部分时间只有梁昭住这里。
梁昭认床,只睡东苑的那张。
且不说一国之君经常往外跑算什么回事,比起国君勤政爱民,贤明治下来说,不值一提,谁管得了国君做什么。
梁昭气虚体虚,穿多容易冒汗,穿少容易昏沉。只有最热的时候才能穿轻薄一点的,眼下自然是棉衣大氅的穿着。
东苑经常去西苑的那条路已经有人扫了积雪,一路都有婢女跟着,要不是梁昭不喜欢坐步撵,恐怕连路都不用走。
这时候的景色自然看不到娇花嫩草,南苑又远,梅花也是看不到的,梁昭索性就加快脚步。一到西苑,常年黑衣束发的十二就迎上来了,恭恭敬敬行了礼,才道:“国君在书房等您。”
梁昭礼貌地笑笑,推开婢女撑的伞,径直朝里走。走廊风有些大,梁昭勉强踏稳了步子,书房门没有关,她直接进去了。
西苑不大,书房倒是很大,许多藏书都在一排排的书架上放着,齐霁还在窗口的那张桌上,铺了一张纸,正写着什么。
梁昭轻轻走过去,正看到他落下最后一笔。
梁昭将头轻轻搁在齐霁的右肩,抬眼看去,却不是字,而是画。
画中一名黑衣束发少年,神情冷淡,目若星光,那双出色的眸子将少年平凡的一张脸衬得有些不一样,让他不至于泯灭众人。
梁昭看着画中少年的穿着,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是黑衣营的哪一位,遂好奇道:“这是黑衣营的哪个?我怎么没有见过。”
也不是没有见过,梁昭仔细一想,少年的身形十二有点相似,虽然十二看起来沉稳,眼睛也不如这少年好看,神情倒是没差别。
齐霁才搁下笔,闻言回道:“是十二的兄长,已不在人世。”
少年是齐夜,黑衣营排行第七,十二的哥哥,五年前在渡鹤山殒命,尸骨无存。
若是之前的梁昭,肯定一眼就会认出。可现在,她记忆全无,新的记忆里,并不认识齐夜这个人。
但这不能影响她的情绪,语气不无遗憾道:“怪不得二人神似,可惜我没见过他。应该是个很好的孩子吧。”
齐夜死的时候,才十七岁,不比现在的梁昭小多少,但是少年看起来分外单薄,梁昭也只以为他才十五岁不到。
齐霁已经知道梁昭也许见过齐夜,面对失去记忆的她,齐霁也不能说齐夜的死和梁昭有莫大的关联。
齐霁柔声安慰她,“是个好少年,做事非常认真…..”
若不是齐夜一招调虎离山,梁昭恐难活命。对于现在的梁昭,这话题太过沉重,齐霁惦念着她虚弱的身子,没有多讲。
他从桌底下拿出刻好的木偶,放在画像旁边,梁昭果然被吸引注意了,拿起来瞧,”这又是什么啊,木偶?“
木偶还没有上色,齐霁用的木料是材质柔韧少木屑的椴木,颜色黄白。
”刻的是个女子,唔,我怎么又没见过?“
闻言,屋外的十二忍笑,齐霁全然不见尴尬,道:”多看几眼,你见过的。“
梁昭半信半疑,又仔细上下瞧了个遍,才道:”是有点眼熟。“
木偶雕刻得还算可以,至少看得出来是个五官不错的女子,可惜没有上色,辨识度低了很多,梁昭也只能从衣饰形态上来辨认。
看了许久,还是想不起来,梁昭果断放弃了。
”算了,许是见得次数不多吧。“
十二已经忍不住了,泄了口气,齐霁眼神如刀看向窗外,十二心领神会,端正站好。
梁昭疑惑得看过去,被齐霁的话引回来:”这是你。“
”啊?这是我?“
齐霁面不改色,指着木偶说道:”你看,这衣服你前天不是还穿过吗,腰间的圆形玉佩,不是我给你挑的吗?“
梁昭沉默了,将木偶收起来,十分诚恳道:”现在认得了。“
她没注意的是,齐霁似乎松了一口气,有心转个话题,“睡得安稳吗,还会不会觉得头晕?”
齐霁揽住梁昭纤弱的腰身,抽出手给她搭脉,神色平静道:“近日天气冷热不定,切莫再着凉。”
齐霁所得的脉象是从来都不告诉梁昭的,只好言劝慰多休息,烦心事一概不许告诉她。
梁昭又看了几眼画像,才直起身,摇摇头说:“没有了,我穿的衣服比谁都厚。”
她趁着齐霁吹干墨痕,转身走向书架,她经常来书房看书,也不挑,抽了那本是哪本。
走近书架一看,顺序和原来的不一样,似乎已经整理过了,她不在意地伸手拿了一本,许是大氅太厚重,梁昭站得不稳,胡乱扒着什么东西才停住。
触手硌得生疼,梁昭皱眉,分了个眼神给她手扒着的东西。是个漆黑漆黑的长木盒子,材质算不得好,边缘磨损得有些厉害,还有倒刺。
齐霁已经收好了画像,见梁昭盯着书架上看,还以为她不好意思拿下来,眼神软了下来,柔声道:“怎么了?”
婚后一年,齐霁的表情也多了起来,不像最开始那般冰冷无情,对着梁昭,更不会有半点不好的神色。
他大步向前,揽住梁昭,顺着她的手看去,笑道:“打开看看。”
不等梁昭开口,他已经拿了过来,木盒上的倒刺不是好玩的,尤其是他的妻子不能受伤。
二人抵在书架旁,看起来很温情,齐霁有些心猿意马,但是这时候实在不宜说这些,只得按捺住心神,在梁昭眼前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只有一根乌木簪子。刻工粗糙,簪头是云纹形,梁昭接过来细细瞧,道:“这是齐夜的遗物?”
齐霁道:“夫人怎么知道?”
梁昭捂嘴笑,指着簪头往下一点的地方道:“这里,刻了齐夜的名字。”
齐霁点头,毫不脸红地夸赞:“夫人慧眼,夫人聪颖。”
梁昭被说得不好意思,眼神却一直盯着簪子,隐隐有熟悉感。
天色不早,齐霁怕再待下去梁昭的身子受不住,西苑没有点炭火,还是早早地回东苑为妙。
梁昭却不想那么早回去,她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候还要长许多,难得有个眼熟的人和物,她想努力想一想。
前尘尽忘,梁昭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她总觉得忘了许多不该忘的,不管痛苦还是快乐。她都忘了。
“齐夜。我一定见过他。”
齐霁自然不可能由着她性子来,好歹将她哄着答应回去。那簪子也放回木盒里,随着木盒和画像,被锁在暗格中,有些记忆会淡却,唯有值得纪念的,铭刻在心间,历久弥新。
屋外的十二听到了梁昭说的话,神色有点恍惚,低声道,“还记得见过吗,那已经很好了。”
少年掠疾风,翩若影轻鸿。